第14章 十四 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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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李識微睜開雙眼。
昨夜躺下不久,床那邊就起了悉悉索索的細小動靜,似是慢慢挪近,屏息端詳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牽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聽呼吸,像是整晚未睡。
果然,他一起身,雲落便跟着睜眼,手還未松開:“要去哪兒?”
“去找你的同類。”李識微低頭看他。
“我在這裏的同類只有你。”雲落的嗓音有些低,眉目間仍有幾分昨夜的委屈。
真讓人心軟。李識微收回手,拾起甩在一邊的外袍,但沒急着離開。
“可以帶上我麽?”雲落從床上坐起。
“不可以,外面對你來說很危險。”李識微毫不猶豫地拒絕。
雲落不語,眼巴巴地望着他。
“這招沒用。”李識微扯起被子遮住他的臉,順勢揉了一把蓬松的發頂,“乖乖留在這兒等我。”
雲落放棄了,也不再理會他,卷起被子躺了回去。
李識微低頭看這圓乎的一團,無聲笑了笑,帶上門離開。
房內房外再無聲響,雲落支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果斷翻身下床。他從櫃子裏翻找出一把匕首,随即輕手輕腳地溜出了門。
顯然,李識微沒把他當成自己人,他得獨自尋找這幻境的破綻與出路,總不能坐以待斃。
今日天陰,海上起了霧,波浪層疊起伏,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近處幾名手下賤兮兮的笑容倒是顯眼。
“喲,老大,春光滿面啊!”
“我還以為老大從此不早朝了。”
“咦,那小妖呢?怎麽不帶在身邊?”
“哎呀,金屋藏嬌,懂不懂?”
李識微嘴角弧度不變,目光涼飕飕地掃過去:“拿我尋開心?”
幾人頓時老實:“不敢,不敢。”
數條小船從桃源號上被放入水中,如往日一般,前往附近海域巡查。
整裝待發,李識微剛要跨步上船,餘光內,遠處一扇門後閃過眼熟的身影。
他立刻回頭,那裏空無一人,似乎只是一個幻覺。
但他露出一點無可奈何的笑容,調轉方向,急步追去。
“老大?”身後傳來疑惑的呼喚。
“你們先走,給我留條空船。”他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不足半日,雲落幾乎将桃源號的上層轉遍。
大到整座船的結構,小到角落裏的積灰,這幻境比他預想得更加龐大逼真,也難怪李識微不信他的話。
可是,但凡幻境,總該有一個可破出的樞紐。雲落不肯放棄,接着往下走,偶爾閃身隐蔽,躲開路過的陌生人。
他在一處拐角停下。眼前的回廊與別處不一樣,有兩人把守,深處像是藏了秘密。
他躲在暗處,抓準時機,一人一下,幹脆利落地将守衛擊暈,又慢慢将他們放倒,悄無聲息地潛入。
幻境壓制修為,不過這身功夫還在,對付這些蝦兵蟹将還是綽綽有餘。
從回廊轉進去,視野昏暗,但依舊是正常的船內景象,雲落有些失望,正要折返,一邊的緊閉房門後傳來低語,似是兩人密談——
“……再這樣下去,整個船都要姓李了。”
“不留他,誰去捉妖?”
“愚蠢。”
雲落接連聽了幾句,臉色一沉——有人要害師尊。他默默盯着眼前這扇門,伸手去尋藏在腰後的匕首。
匕首沒摸到,他摸到一只溫熱的手。
雲落頓時汗毛直立,轉身攻擊,而背後人動作更快,電光火石間捂緊他的嘴,另一只手環住腰,猛地向後一帶。
片刻後,李識微将雲落帶上一只孤零零的空船,這次沒那麽客氣,是用扛的。
頭腳懸空,師尊的手箍得他腰疼,雲落難耐得扭了扭。就在此時,啪地一聲,屁股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
下手不重,卻足夠讓雲落打了個激靈,渾身上下像被火燎過,僵住不動,直到李識微放他下來,他依舊不可思議地望着對方。
小船飄飄蕩蕩駛向海上。李識微像是看不見他的神情,順勢将他抱坐在膝頭,依舊單手摟着腰,不讓動彈。
兩人挨得極近,雲落如坐針氈,耳垂紅得要滴血,伸手推他,急道:“讓我下去。”
李識微不動如山,開口教訓他:“當面裝模作樣,趁我不在就到處亂竄?”
語氣與表情并不嚴厲,甚至稱得上溫和,只是這距離、這姿勢足以讓人心慌意亂。
雲落從實招來:“我想找到這幻境的出口。”
李識微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這船上許多人對海妖是什麽态度?”
“你若是落到他們手裏,就會被剖腹取丹、剔骨吸髓,肉都給你片成片一鍋炖了。”李識微一邊描述一邊往他身上比劃,吓唬小孩似的。
雲落只覺得要被這虛空亂點的手繞暈了,想要向後躲遠些,環在腰後的手臂又如鐵打的一般。
“雙拳難敵四手,你有點身手又如何?再者,你能偷襲別人,別人也能偷襲你。”
船板上被擲下一物,雲落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拿的那把匕首,不知什麽時候被摸去了。
“……你又不是別人。”雲落忍不住嘀咕一句,又想,這幻境真是扭曲人性,師尊竟然會兇他,他竟然也會頂嘴了。
李識微不說話了,不知是被氣笑還是逗笑,屈起手指在他額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終于松了手。
雲落重獲自由,捂着額頭躲到一邊,熱度久久不褪,他很想将腦袋紮進海水裏冷靜冷靜。
半晌,他想起正事,擡眼看去:“他們要害你。”
“是啊,我到哪兒都不缺人惦記。”李識微坐在船邊,看起來絲毫不意外,從容得很。
怎麽連自己的熱鬧都愛看。雲落沒話說了,向船外的海面望去。
眼前霧氣濃厚,看不見一艘船只,桃源號的巨大輪廓也消失在後方的茫茫灰白中。
“無名。”李識微忽然低語。
雲落聞聲看去,只見李識微的手中聚攏一線火光,下一瞬,一柄寬刃長劍現出,劍鋒幽黑,似要渴飲鮮血,這無盡的殺意安然蟄伏于李識微的掌下,反而顯出幾分古樸深沉。
雲落愣愣地旁觀,忽然想起,師尊曾經說過,他只用過一柄劍,是幼時從亂葬崗裏帶出來的,和他自己一樣,沒有出處,沒有名字,大概就是眼前這無名劍。
本命劍與劍主神魂相系,能被帶入幻境也正常。他從未見過師尊出劍,沒想到會在此處一睹真容。
李識微端詳着手中劍,又察覺到雲落的目光,擡眼問道:“會用劍嗎?”
雲落連忙點頭。當然會,否則他前十幾年白活了。
李識微将自己的劍遞了過去。
比自己常用的佩劍沉了許多,船上空間不大,也不夠發揮出全部。雲落挽了個劍花,随意使出幾招,都是師尊從前教過的。
劍氣如厲風掠過,海霧凝成水珠,如急雨敲擊海面,脆聲入耳。
李識微的目光從驚喜轉為欣賞:“不錯。”
怎麽不再想想這是誰教的呢?雲落如此想着,把劍還了回去。
李識微伸手撫過劍身,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幻境再逼真,也仿造不了世間無二的物品。”
雲落睜大了雙眼。
李識微與他對視:“這柄劍,不是我的。”
雲落的眼眸驀地煥發光彩,靠近道:“你相信我了?”
李識微笑而不語。
雲落讀懂了這笑容:“從一開始,你就沒有不信我,對不對?”
李識微點了點頭,雲落也揚起唇角,長舒了一口氣,高興得像是已經出了幻境。
“不過,我還是記不起來,你……”李識微注視着他,“你我到底是什麽關系?”
雲落嘴角一僵,半晌磨蹭出兩個字:“你猜?”
居然還要賣個關子。李識微撐着下巴,打量對方。
從昨夜到今天,一言一語,一颦一笑,細微的動作都透露着信任與親近,如此想來,他應當是自己的……
“你笑什麽?”雲落突然開口。
“啊?”李識微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将上翹的弧度收斂幾分,“其實,我見你第二眼就覺得很是熟悉,好像從前見過。”
“那第一眼呢?”雲落不禁追問。
“第一眼啊,只覺得……”李識微坐直了些,眼中笑意盎然,盛着他的倒影,語調緩慢而誠摯,“真是個美人。”
也許是這目光太過熱烈,雲落臉上發燙,下意識地躲閃。
“我說錯了?”李識微牽住他的手,看出他的不自在,“我以前是怎麽待你的?”
雲落的臉更熱了,憋出一句真話:“……你以前從沒打過我。”
原來如此,李識微恍然大悟,這是被氣的。
不過……那樣算打嗎,不就是輕輕地拍了一下?難道幻境之外的自己修養定力出神入化,能忍住不上手?
想歸想,李識微捏了捏對方的手,相當真誠地賠禮道歉:“是我不好,往後再也不會了。”
當然不會了。師尊可不會這樣對待徒弟。
這樣親昵的神情,雲落從未見過,此刻一顆心突突亂跳,不可言說的情緒在其中颠倒亂撞——驚訝、慌亂、酸楚,還有一絲清晰的欣喜。
他将這些情緒拼命按進心底,這才敢擡眸看向對方。
四周水霧朦胧暧昧,李識微的笑容像天光垂落,又像毒藥裹上蜜糖奉于唇邊。
小船載着兩人,随着海浪向前漂游,一如駛往黃金島的那段水路。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得以同舟。
雲落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要說那些話證明自己清醒呢?
不如假裝失憶,把過往統統抛下,也不管明日如何,就當是大夢一場。
至少在這裏,自己就是最了解、最親近李識微的人。
“怎麽了?你若是不信,等出了幻境,我再跟你請一回罪。”李識微依舊注視着他,撩了撩他被霧氣打濕的發絲。
“……我信的。”雲落回以微笑。
他若那樣做了,怕是真的不願醒了。
只可惜,夢境再好也是鏡花水月,一觸即空。真正的師尊與他,還沉在深不可測、陰暗冰冷的海底。
必須要回去,即便這意味着,要做回相隔天理人倫、不再有任何可能的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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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你笑什麽?
李:我想起高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