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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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你出門踩塊狗屎都是金子做的。”老板頗有些不平,又捧着妖髓不肯放手,“友情價賣我。”
李識微轉頭問雲落:“你想要嗎?”
得到否定的答複之後,他大方地向老板擺了擺手。
方才羨慕嫉妒的神色頓時煙消雲散,老板美滋滋地将這妖髓擦拭一二,收進了精致的錦盒裏。
雲落有些好奇:“這東西很名貴?”
“那當然。”老板向他介紹,“從純種妖族身上剝下來的東西,都是賣一個少一個,這種品級的更是有市無價。”
雲落點了點頭。也是,妖族式微已久,即便如今還有零星存活,大概也都躲在難以發現的暗處。
見對方一副洗耳恭聽的認真模樣,老板來了勁,打開話匣子:“這東西要是擱幾十年前,還有鋪張奢靡的世家拿去雕成賞玩的把件,如今都不敢浪費了,統統用來煉器制丹,以助修為增長。”
李識微翹着腳坐在一旁,搖頭輕笑:“自身根基不穩,拿這些外物填充堆砌又有何用。”
“你這叫飽漢不知餓漢饑。”老板批評他,“一口下去少奮鬥十年,有幾個修士能抵擋這種誘惑?”
雲落對此感到驚訝:“有這般效用?”
“畢竟人在這方面就是不如妖嘛。”老板開始追根溯源,“如果說人是一團血肉,那妖就是一團靈氣。”
“許多修士一輩子都碰不着金丹期的邊,相比之下,妖族天生靈力豐厚純粹,結丹只是灑灑水啦。”
“不說純種,像我這樣的,修煉起來都比常人容易。”
聽到這裏,雲落不解地打量了一下老板。
李識微開口解釋:“他是半妖,大概祖上摻了海妖的血脈。”
老板應聲點頭,随即在雲落震驚的目光下,腰後變幻出幾只形似章魚的附肢,滑溜溜地淩空揮舞,頓時占滿了櫃臺後的空間。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雲落下意識地後仰半分。
老板嘿嘿一笑:“我這不算什麽,也就理貨的時候比較方便。”
“傳說啊,妖族全盛之時,大妖的力量足夠翻雲覆雨,神識可通天地。”老板描述起古早的畫面,幾只腳一同比劃。
“你師尊夠厲害吧。”
李識微在一旁欣然颔首。
“也未必打得過一頭大妖。”
李識微停住了動作。
雲落又有疑問:“那妖族為何會衰敗?”
“單挑不過就群毆嘛。再者說,興衰自有時,一棵樹會發芽,會結果,自然也會枯萎老死。”老板講得頭頭是道。
他忽然想起什麽,壓低聲音:“當初還有一種說法,稱是妖族的命脈斷了,不過這實在危言聳聽,沒幾個人信。”
兩人一個講一個聽,很是專注,沒注意到,此刻李識微的眸色忽地暗沉幾分。
“為什麽?”雲落接着問。
老板解釋道:“妖族的命脈斷了,可不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斷了,那大家還修什麽煉,早晚都得死。”
雲落設想了一下那樣的場景,贊同地點頭,面上浮現些許憂色,喃喃道:“這種說法……到底是不可信,還是都不願信呢?”
頭頂一重,雲落轉頭看去,李識微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沒事,斷了我就把它接上。”
這輕快的語氣,說得像在衣帶上打個結那樣簡單。
老板看他這樣,哈哈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
李識微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紋,雲落好奇地看去。
老板更樂了:“這個名號可是你師父自己取的,當年他年紀不大,膽量不小,氣勢淩雲吶,有人看不起他,他還說,三十年河東——嗷!”
李識微笑眯眯地踢了一腳上下飛舞的附肢。
“咳,你師父不僅很有傲氣,而且正氣凜然、俠肝義膽、義薄雲天,一路上救了不少人呢。”老板的語氣頓時正常,把自己的幾只腳往回收。
“當年我還小,控制不好這些玩意兒,差點被人當成怪物一鍋炖了,多虧他出現得及時。”
李識微也在回憶,笑道:“那時跟個狗腿子似的,一口一個大哥,現在倒是不叫了。”
“嗨呀,咱倆這交情,見什麽外嘛。”
旁觀這二位老友一來一回,雲落跟着微笑,心裏卻漸漸地有點不是滋味。
長晴峰上沒有旁人,朝夕相處這些年,他快要以為自己是最了解、最親近李識微的人。
直到如今走出宗門才醒覺,師尊的過去也不是一張白紙,恰恰相反,比自己兩世加起來都精彩得多。
此刻他與師尊相距咫尺,可之間分明橫亘着一條漫長而無法跨越的歲月長河。師尊曾經見過、救過多少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個。
“對了,小雲。”李識微忽然轉頭,明亮的目光打消了冥冥之中的隔閡,“這腳底下有一顆世上最大的妖丹,想不想去看看?”
黃金島的最底部,是空曠而潮濕的腔室,三人漫步其中,腳步聲都有清晰的回音。
昏暗的視野中,隐約出現朦胧的熒光,越往前走,這光亮越發鮮明盛大,還可以聽見海水翻湧的悶響。
腳步停下,雲落愣愣地望着不遠處光芒的源頭——足有幾層樓宇那般龐大的妖丹,煥彩流光,像從天而降的滿月,懸浮于一口深井上,往下就是深黑的海水。
老板發出感慨:“由此可見,當年的妖族何其繁榮。”
雲落不禁放低聲音:“當初的桃源號就是憑着這個航行了六十年嗎?”
“正是如此。”李識微回答道。
雲落不再作聲,定定地望向前方。
又是那種奇怪的感覺,熟悉而陌生,比此刻更近,較前世還遠,兩眼茫茫,如隔雲霧。
若是自己與眼前此物無關,為何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若是有關,又為何什麽都無法看清呢。
雲落邁開步伐,緩緩走上前去。
餘下兩人留在原地。
老板突然一拍腦袋:“這話趕話的,都把正事忘了。”
他看向李識微:“你托我查的那個功法,終于被我找出底細了,的确邪門得很……”
李識微聽了,神情頓時嚴肅幾分。
他正要與老板說話,忽地有所察覺,猛然轉頭:“回來!”
回應他的只有刺耳的落水聲。
又是兩聲下水聲。
昏暗冰冷的海水中,唯有頭頂的妖丹散發光亮。
老板變出數條附肢蹬水,嘴裏吐出一串急切的氣泡:“方才怎麽回事?他是自己往下跳還是踩空了?”
他借着光看向一邊的李識微,頓時跟見了鬼一般:“你這是……急了?”
李識微少有地沒理會他,往深處潛去。
下潛許久,到處不見雲落的身影,光線越來越暗。李識微忽然停住,又将緊跟其後的老板攔了一下。
他伸手掐訣,向下方暗處抛出一道火焰。
劃過視野的光亮仍然不夠看清全形,唯見無數條龐大的附肢無聲蠕動,附肢之間,遍布着一只只圓睜的眼睛。
老板倒吸一口涼氣,打着顫:“娘啊……這是我哪一代的祖宗。”
李識微毫無懼色,沉着臉,再度出手,随着一道熾烈淩厲的光芒,四周海水搖撼,深處的大妖也躁動起來。
火光在深海中燃燒不息。他沒有召出長劍,而是以焰為刃,刃尖直指腳下。
老板被湧動的海水沖得翻了個跟頭,忙道:“李識微,現在的你可不是從前的你了,悠着點,上面還有人呢!”
對方終于答話:“你盡快回去,如有必要,讓他們避難。”
“好嘞。”老板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掉頭就走。神仙打架,他插不上手,不如跑遠點。
游到一半,老板腦中靈光一閃,趕忙回頭大喊:“我想起來了,這種妖尤其擅長布置幻境惑人,你可千萬……”
他猛地住了嘴,視線盡頭黑洞洞的,空無一人。
“老大?老大!”
李識微睜開雙眼,日光炫目,喚他醒來的人聲音有些吵:“您怎麽睡這兒啦?那幫人叫咱們過去議事。”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從躺椅上起身:“議事?”
“是啊,不知道又憋的什麽壞水。”眼前人似乎是他的手下,此刻忿忿的。
李識微打量了他一下,又環顧四周,身後的躺椅擺在欄杆邊,欄杆之外,晴空高遠,碧波萬頃,清新微鹹的海風吹拂。
他這才意識回籠,點頭道:“走吧。”
議事廳內擠了不少人,主位上坐着兩人,一個锃光瓦亮的光頭,一個臉上爬着歪歪扭扭的刀疤。
李識微熟門熟路地走向對面的座位,大刀闊斧地坐下。
“李兄啊,這大妖的事如何了?”光頭搓了搓手,笑容親和。
“還在找。”李識微語氣平淡。
“這都第幾日了?”刀疤臉頓時面露不快。
“催什麽催,這大妖是那麽好找的嗎?”
“要不是你們行事不力,叫桃源號撞上了……”
李識微輕輕擡手,止住了身邊幾名手下的抱怨。
刀疤臉的臉色更難看了,光頭卻依舊面帶微笑,輕聲細語道:“先前的事是我們這邊做得不對,還請諸位多多見諒。”
“只是眼下這窟窿只有妖骨可補。李兄神勇善戰,手下亦是人中龍鳳,桃源號連同全船人的安危,如今都得仰賴您了。”
“這樣,李兄有什麽缺的,盡管開口。大家兄弟一場,同舟共濟,遇此難關,更應該相互扶持啊。”
議事廳的大門關閉,走廊上,身邊幾人中仍有不滿的聲音:“嘁,說得好聽……”
又有人湊近:“老大,被他們煩着了?要不您回房歇會兒吧。”
李識微揉了揉額角,點了一下頭。
他獨自回到自己的寝居,将身後房門關上,到處打量一番,拉開舷窗向外眺望,海水依舊平靜深沉,更遠處起了迷蒙的白霧。
李識微關上窗,站在原地。身邊的一切都昭示着,他在此處生活了許久,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歇息了一會兒,房門被叩響。
“怎麽?找到那妖了?”李識微望着面前兩人。
“嘿嘿。”其中一人笑容有些猥瑣,“大妖沒望見,倒是撈着一個寶貝。”
“什麽寶貝?”
另一人正經許多:“一個化了人形的海妖。”
“哎呦,老大,您去看看那模樣,怕是骨子裏頭都是香的。”
李識微對這副神色很是嫌棄,但依舊邁步出門,随口說道:“老三,跟着我之前是不是在青樓工作過啊。”
濕淋淋的甲板上,衆人正圍着一個不小的鐵籠,見李識微來了,紛紛讓開。
李識微向籠中望去,看背影是個身形纖瘦的年輕人,披散的長發烏黑柔順,破布下露出的皮膚光潔白皙,如同凝脂,發梢與足尖挂着水珠,閃着晶瑩的光。
籠中這海妖察覺到動靜,轉過身來。
面龐轉來,五官特征與凡人無異。李識微随即一愣,這……的确是世間難得的美貌。
一雙眼眸像含着盈盈水光,在看清來人的一瞬煥發出驚喜的光彩,甚至直接撲到籠前,若不是嘴巴被堵住,要喊出什麽。
李識微下意識地後退半分。
随這動作,籠中的身形僵住,眉間蹙起,眼中的光彩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與失望。
李識微似乎起了興趣,端詳着對方,伸手要碰籠子。
“老大,小心點,方才他差點把老四的腦袋擰下來。”身後有人提醒。
“這麽兇啊。”李識微笑了一聲,将籠子打開,而其中的海妖安靜地坐在原地,沒有逃跑,也沒露出任何兇樣。
“會說話嗎?”李識微靠近,取下堵在對方嘴裏的東西。
“你叫什麽名字?”
他定定地望着李識微,動了動唇,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吐露,最終只輕聲回答:“……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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