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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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輕輕推開水面,擾亂了青山與晴空的倒影,在清澈的江水中留下陣陣漣漪。
雲落坐在船舷邊出神。清早師尊提議說“出門玩一趟”,這會兒他就在這兒看山看水看天了。
日日練劍,今日突然得閑,他居然有些不自在。反觀另一邊的師尊,已經在往江裏甩釣竿了,倒是适意得很。
船只輕巧,恰好夠兩人搭乘,底部蓄有靈力的靈石可以催動前行,不必費力。不過,相比于禦劍飛行或是乘坐其他法器,還是慢了些。
“為什麽要走水路?”雲落不禁問道。
“因為風景好啊。”李識微架起釣竿,懶散地向後一靠,“成日待在山上,不悶嗎?”
雲落搖了搖頭。能跟師尊一起安安穩穩地待在山上,沒有旁人相擾,這樣的日子他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覺得悶。
細浪聲聲,清冽的江風無遮無攔地拂來,雲落擡眼去看一望無際的江水。
他的确許久未出遠門了,偶爾只會去宗門附近的城鎮,追溯前世,他輾轉飄零在外,總如浪中浮萍一般身不由己、驚慌不安,沒有如今這般悠然。
“我看你沒日沒夜地練劍,都怕自己教出了個劍瘋子。”李識微見他呆看風景,笑道。
“尤其是最近……”他又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連陪為師歇息的時間都沒有了。”
三言兩語冷不防地戳中深藏不露的心事,雲落心口一跳,頓時無意賞景。
近來加倍勤學苦練,是想要突破那無形中的阻滞,也是為了打消某些愈演愈烈的雜念。
因為有師尊陪伴,他早已不會難以安眠,也不再做噩夢了,可不曾想,他居然做起了……
那夜的夢裏,師尊牽住他的力道重了許多,将他囿于身下,覆着薄繭的手掌撩開裏衣,肆意游走。
心跳劇烈,呼吸灼熱,他從前覺得這等事只會令人惡心,此刻卻眷戀不已,甚至渴求更多。
直到天光大亮,雲落醒來,望着早已熟悉的床頂和身邊人清清白白一無所覺的笑容,一頭撞死在枕頭上的心都有了。
師尊照看他長大,将他視如己出,只可惜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白紙一張,大逆不道的心意悄然滋生,日積月累,直到一朝醒覺,已經難以收場。
他怎麽敢再随心所欲地接近師尊。
再繁亂的心事也不能走漏半分,雲落只得小聲嘀咕:“……我都多大了。”
的确,按照常理,也沒有哪個徒弟都快成年了還要黏着師尊睡覺。
但李識微不講這個理:“再怎麽大,在我這兒不都是小孩嗎?”
雲落不吭聲,心裏五味雜陳。
李識微見他繃着臉,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笑道:“怎麽,不服氣?”他這徒弟向來乖巧懂事,終于開始搞反叛鬧獨立了?
雲落更無語了。這是不服氣的事嗎?
罷了,這樣也好,總比猜出自己的不軌之心要好。
雲落的臉色看起來更差了,李識微收了手,笑容溫和:“其實也沒關系,你能安安穩穩的,不被噩夢困擾,我便放心了。”
一團亂麻的內心就這樣被撫平,雲落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對方。
這時,李識微拿住了手邊的釣竿:“咬鈎了。”
他擡手輕輕一提,水面下的東西随之躍出——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激起水花,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
“接好!”
雲落連忙起身,鱗片濕滑閃亮,他險些脫了手,又差點被甩動掙紮的魚尾掃到臉上。
這魚挺有份量,雲落取下釣鈎,将它控制在手中,與它大眼瞪小眼,無端地有所察覺:“裏面好像有東西。”
“我看看。”李識微從儲物戒裏抽出一把菜刀。
鍋蓋下悶着咕咚咕咚的沸響,炖魚的鮮香随着逸出的蒸汽飄散。李識微坐在一旁,将手裏圓潤清透的一截舉到光下細看。
雲落也在擡頭觀察:“這是……玉石?”
李識微輕輕搖頭:“這叫妖髓。”
“是從修為深厚的大妖體內取出的,其效用不亞于一般的妖丹。”
“這條魚是……大妖?”雲落不可思議地望向鍋裏。
“當然不是。”李識微笑了,“妖族早在正魔大戰之前就衰落了,這東西大概是被誰遺落在水中,又被這條魚吞了去。”
“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你若是感興趣,到時候讓人鑒定一二。”李識微把這妖髓擱到一邊,掀開鍋蓋,向霧氣蒸騰中舀出一勺嘗了嘗,“嗯,好了。”
雲落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妖髓上,直到被眼前的蒸汽阻擋。與其說是感興趣,不如說是……熟悉與疏離的感覺糾纏,如隔雲端,令人迷茫。
一碗端到面前的魚湯打斷了他的思索。熱氣氤氲,乳白色的湯汁濃郁鮮美,魚肉如蒜瓣一般紋理清楚,軟嫩适口。
雲落捧着碗,由衷地贊嘆:“師尊真厲害。”
“那是當然。”李識微很是自得。
收拾好爐竈碗碟,不知不覺間,已近黃昏。江面愈發寬廣,兩岸的山勢随着江水奔流一路走低,起伏的原野上可以望見幾戶人家。
“已經到了碧海國的地界。”李識微介紹着,往前方水天相接處一指,“那就是黃金島。”
雲落擡眼望去,夕陽斜照,江面上仿佛撒滿了碎金,而這條黃金之路的最前端,有一個突兀的黑點,似乎是一座島嶼。
小船駛進入海口,離黃金島越來越近。雲落發覺有些不對勁。這座島嶼的邊緣沒有沙岸或者礁石,而是銅牆鐵壁樹于水中。
“這島是人造的?”他有些驚訝。
李識微點頭道:“說來話長了,據說當年正魔大戰經久不息,赤地千裏,哀鴻遍野,有一批人為了遠離禍亂,合力修建了一艘史無前例的大船,逃往海上。”
“那個時候,它被稱作桃源號。”
雲落仰頭端詳這暮色中的龐然大物。海風鹹濕,海浪翻湧,不辭辛勞地拍打着古舊而堅實的船身,更高處,新舊不一的建築錯落堆疊,燈光點點,隐約傳來嘈雜人聲。
他喃喃道:“那它如今為何在這兒?”
李識微表情淡然,悠悠道來:“六十年之後,大地上的戰亂已經平息,桃源號也成為一個傳說,卻在某一天突然從茫茫海霧中出現了。”
“載回來的不是當初那群向往安樂平和的人們,而是累累白骨。”
雲落不寒而栗,更加疑惑了。
李識微将他這般神色看在眼裏,繼續說道:“有人猜測,海上藏着窮兇極惡的大妖,我卻覺得未必。”
雲落轉頭看向他。
李識微嘴角的笑意似有若無,語氣漸漸低沉:“人與人之間的惡念,就像荒原上随處可見的野草,只要掉下一點火星……”
話說半截,雲落聽懂了。
腳下的小船随波起伏,一片沉默中,他悵然嘆息:“或許世上根本不會有桃源。”
“也不一定。”身邊人的語調又起。
“如果你希望它有,它就會存在。”李識微低頭看來,伸手在雲落的心口上輕輕點了一下,眼中的笑意鮮明了許多。
随這一點,雲落心旌搖曳,惆悵的情緒消散,回以微笑。
兩人靠岸停泊,準備上島。海邊的道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商販打扮。
李識微接着講述:“桃源號回來之後,一般人嫌晦氣不敢靠近,只有那些亡命之徒上去挖寶淘金、開市交易,黃金島的名號就是那個時候叫起來的。”
“現如今這裏歸碧海國統管,已經太平多了。”
正說着,兩人步入登島的索橋,又突然被攔住了去路。
幾名侍衛在此設置了關卡,嚴肅道:“例行檢查。”
兩人對視一眼,站開了些,讓人搜檢。
同路的商販們也解下随身的包裹,又竊竊私語——
“什麽時候多出這道關卡了?”
“眼看着就是萬花節了,怕出亂子吧。”
“不不不,我聽說啊,是王宮裏的寶貝丢了……”
聽到這裏,雲落望了李識微一眼,而李識微也不清楚,一無所知地輕輕聳肩。
沒過多久就被順利放行,兩人終于走上黃金島。迎面燈火璀璨,人聲此起彼伏,一片繁盛景象,除了道路有些逼仄,與陸上市井沒什麽區別,讓人難以想象,這裏曾經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
李識微領着雲落,在小路上七拐八彎,最後在一處相當不起眼的店鋪前駐足。
他伸出手,象征性地在這灰撲撲的門板上叩了兩下,随即推門而入。雲落緊跟其後,發覺其中別有洞天,遠比外面看着寬敞,顯然不是凡人居所。
夾道的貨架上,擺的盡是些他沒見過的東西,有的還泡在水裏,泛着詭異的光。
貨架盡頭,一個膀闊腰圓的漢子轉了出來,應當是這家店的老板:“這兒打烊……”
話未說完,他看清來人,雙目圓瞪,擡手指了過來,大聲喝道:“李識微!”
被指着的人淡定多了,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原來是舊識。雲落暗自思忖,往日在宗門中,從來沒有人直呼師尊的姓名。
“得有幾十年了吧,我還以為天行宗的那幫家夥把你吃了。”老板叉着腰上下打量他,又注意到身後的雲落。
“怎麽可能。”李識微毫不見外地拉出兩張椅子,掐了個去塵訣便坐倒,又示意雲落也坐下,“這位是我徒弟。”
“徒弟?”老板在對面的櫃臺邊坐着,驚奇道,“你竟然會收徒?”
“就他一個。”李識微回答,又問,“方才我們走在路上,聽說王宮有寶物失竊?”
“連你倆都聽說了啊,确實有這麽一回事,還跟你有點關系。”
雲落疑惑地轉頭,李識微揚眉道:“什麽關系?”
“那寶物就是萬木髓,當初是你扔在那兒的,忘了?”
李識微了然地點頭,雲落仍然雲裏霧裏,老板見此,向他解釋道:“萬木髓據說有延續生機之效,當初你師父費了老大勁從世外之地找來,想給你師祖續命,結果呢,沒用,他就把那寶貝送給老國主了。”
“這一回莫名其妙地丢了,原地只剩下一灘水跡,所以國主懷疑小偷跟海上有關系,還派人傳話給我,叫我幫忙留意留意。”
李識微聽到這裏,開口道:“如今碧海國的國主……”
“就是當初的小太子,你還把他吓哭過一回。”老板對往事如數家珍,搖頭嘆道,“那麽一個滿地亂跑的小屁孩,我上次見他,都長白頭發了,真是彈指一揮間啊。”
李識微沒有跟着嘆氣,只說:“過會兒幫他找找吧,先幫我鑒定個東西。”
雲落從旁觀看,正是之前的妖髓。
這似乎是老板的看家本事,只見他手拿琉璃鏡,對着燭火變換角度觀察,表情越發誇張。
“這,這妖髓怕是有三千年了……”他轉頭審視李識微,“你從哪裏搞到的?”
李識微表情平淡:“釣到的。”
老板哽了一下,五官皺起,咬牙道:“……我以前就想問了,怎麽天材地寶都追着你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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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姓老名板字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