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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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落呆愣地坐在原地,許久不曾回憶的過往緩緩浮現,經這一句點撥,種種痕跡相互勾連,剎那間,從未有過的陰影布滿心頭。
方才的輕松氛圍一掃而空,李識微見他臉色發白,不出一聲,緩聲道:“你若是不願說也無……”
“是……應沉慈。”雲落的嗓音幹澀。
“誰?”李識微疑惑地發問。
看來師尊的确不大了解宗門之事,這樣也好。若是其他人,只怕都會回答“他怎會做出那種事,少在這裏胡言亂語”。
雲落略定心神,隐去了前世之事,只簡略介紹其人以及自己與他在外門的來往。
李識微似乎沒聽出什麽纰漏,只問:“功法可在你手上?”
雲落搖了搖頭,此世與前世相差甚遠,誰知道如今還有沒有那本功法呢。
李識微略一沉吟,又問:“你還記得多少?”
“全部。”
“……默一份給我。”
雲落下筆的速度很快,毫不遲疑,似乎早已爛熟于心,大概是因為心緒不寧,字跡沒有往日那般工整。
李識微坐在一旁,望着他蹙起的眉間與緊閉的雙唇,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本默完,窗棂上黃昏的霞光已經褪去,室內亮起燭火。
李識微将這一本掂在手裏,發覺其中內容比自己預想的更多,但面上不顯,只露出微笑:“辛苦了。”
“師尊。”雲落捏住自己因為長時間緊繃而酸痛的手腕,凝視着他,終于開口詢問,“這功法……有什麽問題?”
“大概會讓人修為受限。”李識微回答得簡練而含糊,像是怕多說幾個字,會加倍刺傷對方。
一錘定音。
睫羽密密低垂,顫動着落下黯淡的陰影,李識微無法看清雲落眼中的情緒,心口像被擰了一下。
他靠近了些,伸手撫上頭頂:“別怕,大不了我去把那個應……”
話未說完,雲落擡起雙眼:“應沉慈在宗門內頗得人心,此事又無憑無據,他不會承認的。”
一點悲戚神色稍縱即逝,變得沉寂無波,似乎不需要多加安撫。李識微點了點頭,順着他的話說:“那就從長計議,免得打草驚蛇。”
夜色如墨,雲落獨自回到住處,失魂落魄地關上房門,蜷縮在床榻上。
他沒有點燈,任由黑暗将自己圍堵,一如陰魂不散揮之不去的過往。如今的生活無憂無慮,他竟然快要忘了,前世此時是怎樣的迷茫與痛苦。
“最近的那些閑言碎語,你聽到了?”
應沉慈的眼神關切,語氣平和,卻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溫度。
雲落嗫嚅着說不出話,他聽到了,每一句都聽到了,說他占着極夜峰弟子的位置卻名不副實,說他天資愚鈍、舉手投足都贻笑大方,還有人懷疑他在宗門大考上的成績是作假……
應沉慈重重地嘆了口氣,其中的失望如泰山壓頂,壓迫着呼吸。
“如此下去,丢的不僅是你自己的臉面,還有我和師尊的。”他像是沒注意到雲落的神色,繼續加碼。
“師兄,我……”脫口而出的話音已經染上了哭腔。
應沉慈直接打斷:“那本功法你看了嗎?”
師兄眼底的懷疑更令人如芒在背,雲落急切地剖白:“我看了,看了很多遍,全部都……”
“那就是還不夠。”不等他說完,應沉慈如此斷言。
他的臉上又浮起一層笑意,伸手撫上雲落的臉龐,俯視的眼眸中,雲落的倒影驚惶而無助。
“往後不要出門了,外面的人都看不起你,可是師兄不會……”
雲落獨自坐在床榻上,一句句浸透了毒液的話語不斷重現,忽遠忽近,如同鬼魅,他難以忍受地捂住了雙耳。
那時的他,将師兄所授視為唯一的出路,攥着那一本功法,不眠不休徹夜研讀,将每一個字都嵌入腦海。
卻沒想到,這是在作繭自縛,是往泥潭中越陷越深,直至永無天日。
他的确如旁人所言,愚不可及,傻到從未對此産生懷疑,直到今天。
雲落攥緊了耳邊的發絲,只覺得心髒也變成了一團缭亂。
原來,他最初得到的那點零星好意也是假的。
原來他的厄運,早在他意識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不知過去多久,雲落遲緩地擡起頭,環視自己的房間,空洞的視線中,處處昏暗,像極了前世,恍惚間不知身處何地。
唯有窗縫裏,漏進一點外面的光亮,好像是燭光。
燭火通明的室內,李識微坐在案前,撐着頭,視線從一張張紙面上掃過。
這功法的前半部分,如自己之前所判斷的,改自天行宗的內門功法,會緩慢地損耗修為、消磨心智。
而這後半部分,他卻陌生得很,其中有什麽玄機,他一時半會兒難以辨明,只隐隐覺得妖異。
李識微仰起頭,斜靠在椅背上,眸色深沉。
深夜寂靜,輕易就能捕捉到蠟燭燃燒的聲響與窗外的細微風聲。看似平靜的宗門,不知暗藏着多少詭谲。
這本功法,那個應沉慈,會與多年後那場讓整個宗門分崩離析的禍事有關嗎?他前世出關太晚,此刻眼前一片空白。
天行宗諸峰由各位長老看視,他若潛行調查,難保不被察覺。不如出門一趟,在宗門之外探查一番。
正如此思忖,李識微忽然有所察覺,坐正了些,表情也變得柔和,揚聲喚道:“小雲?”
門被輕輕推開了,雲落只着一身單衣,長發淩亂地披散,更顯得神情迷茫而低落。
“師尊。”他小聲回答。
李識微起身向他走來:“怎麽了?”難道又想起了什麽?
雲落有些難堪,望向李識微的目光又不肯移開,聲音愈發小:“……睡不着。”
李識微愣了一下,啞然失笑。果然,先前離開時的冷靜是強裝的。
“那就在我這兒歇下吧。”
案上紙頁散亂,尚未收拾。李識微不去管它,将室內燭火逐次揮滅,只留微弱的一盞,坐到床邊,牽起雲落的手,送入靈力。
床榻陌生,徐徐的暖意卻早已熟悉,雲落的心安定了許多,又忍不住開口:“我是不是添麻煩了?”
仰望的目光帶有不安的探詢,李識微伸手攏好他耳邊的亂發,注視着他,直白地陳述:“你能主動來找我,我很高興。”
雲落不再問話了,反複端詳着李識微的面容,終于肯閉上雙眼,将他的手握得更緊。
萬籁俱寂,李識微脫去外袍,斜倚在床上。雲落在睡夢中追尋熱源,依靠在他身邊,牽起的手仍不松開。
李識微轉頭看看案上的功法。罷了,暫且不出門了,還是眼前比較重要。
他又低頭看去。雲落呼吸平緩,合攏的眼睫偶爾顫動,眉間的折皺已然松開。
幸好,他想,幸好當初的相遇足夠及時,他護住了雲落,沒讓他墜入深淵,困于惡人手中。
時光匆匆。
天行宗的峰頂雲聚雲散,春花落了又開。
藏書閣雄闊地坐落于山間,兩名弟子從門外走入,一路閑談。
“聽說了嗎,極夜峰的黎鐘師兄,已經突破到金丹期了,真是天縱奇才啊。”
“名師出高徒嘛,也不看看他的師尊與師兄是誰。”
“也對,應師兄若不是俗務纏身,說不定比他進益更快。”
一排排書架高不見頂,放滿了各色古籍。兩人說着,繞過最後一排書架,突然撞見一人。
窗下的桌案旁,水色衣衫随風輕拂,青年手捧書卷,轉頭向他們看來,眸光明亮而純淨,驚鴻一瞥。
兩名弟子俱是一愣,又忙不疊行禮:“見過師兄。”
雲落牽起唇角,點了一下頭,以示回應。
這突然的微笑如春風乍起,讓人暈頭轉向,兩人不多停留,快步離開了。
走出不遠,一人忍不住低聲說道:“雲師兄雖然稍遜于黎師兄,但也是世間難得啊。”
另一位仍在嘴硬:“我,我們這是修道,又不是選美。”
竊竊私語一聲不落地飄入耳中,雲落在原地不動,無奈地笑笑。
“要說閑話好歹跑遠些。”另一邊的階梯上,李識微悠然走下。
他踱步到雲落面前:“怎麽?聽進去了?”
雲落不語。這幾年來,因為境況相似——幾乎同時被撿回內門,同樣有一位修為高深的師尊,同樣被傳說天資卓絕——常有閑人拿他與那位黎鐘相比。
不過他對極夜峰避之不及,黎鐘似乎也低調得很,兩人至今都沒見過一面。
雲落沉思着:“至少……應沉慈沒對他下黑手。”
黎鐘進益如此之快,說明他沒有落入自己前世的那般境地,這樣也好。只是,當初的功法之事,就更加撲朔迷離了。
另外,雲落捏了捏手中書卷,他多少還是有些在意的。
不是與旁人相比,單論自己,此世的修煉要比前世順利得多,但近來卻總覺得阻滞。順風順水久了,突然絆了一下,有些措手不及。
雲落的眉間又要蹙起,李識微開口道:“扪心自問,你可曾懈怠過?”
雲落回了神,看向笑吟吟的師尊,搖了搖頭。
“這就夠了。”李識微颔首道。
他的語氣突然浮誇了幾分:“那兩人真是有眼無珠,我們小雲論相貌、論品行、論修養,哪樣不是全宗第一。”
“非要挑個短處……”李識微樂呵呵地伸手,捏一下雲落的臉頰,“就是臉皮太薄了,還沒誇兩句就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雲落渾身僵硬,愣愣地望着李識微近在咫尺的笑顏,指腹只是輕輕碰上,就如火上澆油一般。
他猛地起身離開:“我去練劍了!”
李識微留在原地,目送弟子一溜煙跑遠,又忍不住笑了兩聲。怎麽越長大越不經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