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親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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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潇潇,溪水潺潺。一只仙鶴從溪邊振翅飛起,原地只剩下劍鋒從空中劃過的風聲。
雲落獨自練習着入門劍法,神情專注,腳步輕盈,劍身上日光躍動。師尊吩咐他把以往所學全部丢掉,他便認真地從頭來過。
不知這是不是李識微私藏的獨門功法,如今所學的比前世那些更令人得心應手,雲落每出一劍,心裏就踏實了一分。
“小雲。”
雲落終于停了劍,轉身看去。
李識微緩步走來,目光中滿是贊許,又問:“可有哪裏不好掌握?”
雲落誠實點頭:“的确有一兩處,我正在揣摩……”
李識微揚眉一笑:“你當為師是擺設嗎?”
“啊?”雲落有些意外。
他知道師尊向來随心所欲,不擺架子,但沒想到會直接手把手來教。
李識微身材高大,靠近俯身時難免有些壓迫感。不算熟悉的氣息從身後籠罩,執劍的手被輕輕握住,雲落不由得心口一跳。
“專心。”李識微伸出另一只手,敲了一下他的頭頂。
這一敲便讓心猿意馬統統回籠,雲落沉住氣,感到一點溫暖的靈力從指尖湧入,帶着自身靈力在經脈中游走周轉,最後化于劍鋒。
李識微放手站到一旁:“自己試試看。”
雲落回憶着方才的感受,凝神靜氣,再度橫劍,目光更堅定了幾分。
靈力釋出,手中劍頓時起了共鳴,不知是人随劍動,還是劍随人動。
一道淩厲光芒破空而過,溪邊青石一聲悶響,下一瞬,轟然碎裂。
雲落壓根沒料到這一劍有如此威力,愣愣地看着滾到腳邊的碎石,回頭望去。
李識微抱臂旁觀,絲毫不心疼自己這長晴峰的景致,颔首笑道:“不錯,一點就通。”
他又向附近竹林中去,随手折下一枝:“來,和我打一場。”
什麽?這進階是不是太快了?
不等雲落作答,一道劍氣已經毫不客氣地迎面而來,他連忙閃身避過,出劍應對。
李識微眉目含笑,閑庭信步一般,衣袍都未掀動幾分,一根普通的短竹枝在他手裏變化萬千,氣勢如虹。
而雲落被逼得步步後退,無暇欣賞師尊的風範,一心一意地破解襲來的招數。
很顯然,師尊留出了不少破綻,可是他經驗反應俱是不足,屢屢錯過。
終于,雲落的劍尖劃過溪流,激起連串晶瑩水珠,随着迅疾的劍氣一道直擊對方面門。
李識微滿意地輕笑,随意挽了個劍花,将殺至面前的水珠盡數打落,又刺破水霧,直沖雲落而去。
這一招太快,雲落來不及反應,這節竹枝已到眼前,其上仿佛蓄有萬鈞之力,又恰到好處地收住,輕如鴻毛地點了一下他的鼻尖。
雲落下意識地要向後躲開,慌亂之間重心不穩,撲通一聲,他跌進了身後的溪水裏。
“哈哈哈哈……可傷到了?”李識微站在岸邊,笑得陽光燦爛。
“……沒有。”雲落心情複雜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望着這笑容,莫名燃起了熊熊鬥志,提劍站了起來。
“已經練了大半天了。”李識微将竹枝扔到一邊,又伸手摘掉雲落發上的草屑,“走吧,回去歇會兒,再教你些別的,神行符,聽說過嗎?”
雲落的鬥志就這樣被輕易打消,乖乖跟上了李識微的腳步。
雲落的身子早已大好,但偶爾仍會造訪碧丹峰。
慕紫蘇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半晌沒挪開,少有地顯出幾分凝重。
雲落看她臉色,坐不住了,他這些時日勤懇練劍,沒覺得有什麽差錯,難道又要……
不等他多想,慕紫蘇啪地一聲握住他的手,目光炯炯地看過來:“小雲師弟,茍富貴,勿相忘。”
她言辭懇切:“你若是将來得道成仙了,可別忘了給你紮針教你醫術的師姐我啊。”
雲落驚得一愣,反手摸摸自己的脈搏,有這麽誇張嗎?
一旁的醫修師弟盯着兩人相握的手,呵呵笑了一聲:“這就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慕、廣、白。”慕紫蘇放下雲落的手,緩緩起身,笑容和善。
這位被稱呼大名的師弟見勢不妙,拔腿往外跑,剛跨過門檻就被一把逮住。
“師姐,醫者仁心,醫者仁心啊!”門外傳來大呼小叫,“嗷!師尊救我——”
堂上坐着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低垂眼睫抿了一口茶,似乎早就習慣了這咋咋呼呼的情景,無動于衷。另一邊的李識微也端着茶盞,一如既往地看熱鬧不嫌事大。
這二位是指望不上,雲落無奈地來回看看,追出門去。
李識微望着雲落的背影,笑容中滿是自得:“我有些明白七師兄為何成天泡在靈植叢中了,自己養出來的确實不一樣。” 芝蘭玉樹生于自家庭階,怎麽看都順眼。
自從這人收徒以來,十句有九句都在炫耀自家的好徒弟,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五長老又抿了一口茶,幽幽道:“那你知道他把洞府旁的雪梅當作道侶嗎?”
李識微冷不防地嗆了口茶水。
周遭終于安靜了不少,五長老忽然想起一事:“說起來,你為何不去閉關了?先前跟吃了火藥似的一個勁兒突破,突然蔫了?”難道沉迷于養徒弟,到了這種地步?
李識微沉吟片刻,長長嘆息,拖着聲音:“高處不勝寒嘛……反正我當下這個境界,你們合起來也打不過。”
五長老後悔提這茬了,将茶盞捏緊又放松,總算憑着修養忍住,沒直接摔到這張氣人的臉上。
回到長晴峰,雲落想要試試新學的醫術,李識微大方地挽起衣袖,置于案上。
師尊的脈搏不沉不浮,和緩而有力,隔着溫熱的皮膚振動着指腹。輕易便知,身體強健,內力深不可測。這或許才是有望飛升成仙的體質。
雲落目光下移,只見手掌寬大,橫紋清晰,修長的指節随意屈起,其上覆着劍繭。正是這只手,暗藏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力量,又牽着他一招一式地練劍或是畫符,送來暖如春風的靈力。
指尖下的脈搏猶在律動,一下下叩擊着心門。雲落壯着膽子,捏了捏覆着薄繭的指端,觸感有些硬。
十指連心,對于長年以手執劍的劍修而言,更是敏感,李識微将雲落這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在眼裏,心口像被幼貓的蓬松尾尖掃了一下。
他不禁笑道:“你這是在把脈,還是在看手相呢?”
雲落想了想,一本正經地接話:“嗯,這個手相……福祿綿延,與天同壽。”
李識微笑出了聲,心底最深處又被輕輕撥動,淡聲道:“與天同壽可未必是好事。”
雲落疑惑地擡頭,這不是修仙之人的終極理想嗎?
回答他的只有輕飄飄的一句:“天地茫茫,只我一人,又有什麽意思。”
似乎也有道理。雲落若有所思,問道:“師尊現在不會覺得無聊嗎?”
畢竟放眼天下,能與之敵手的找不出幾個。師尊終日陪自己練劍,不能說是放水,應當說是洩洪。
李識微看着他笑:“我可覺得好玩得很。”
好玩……指的是自己嗎。雲落無語。
李識微擡手揉他腦袋:“你若這樣想,不如好好修煉,早日與我比肩。”不過雲落已經非常勤勉,他應當盯着點,勞逸結合才好。
雲落像被他揉暈了,呆呆地看着他。與師尊……比肩?沒像前世那般原地打轉已經是萬幸,怎麽會做這種夢。
“有什麽不敢想的,我剛拜師時還不如你呢。”
見弟子表情疑惑,李識微回憶着,悠悠道來:“那時老家夥遲遲不教我劍法,反而拿我當雜役使喚……”
雲落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個“老家夥”指的是傳說中德隆望尊的蓬山老祖。
那時的李識微,不過是一個半大少年,好不容易洗脫了一身的塵土與血污,鼻子上又蹭了一層鍋灰。
他顧不得擦去,把幾碟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糖豆擺到桌上,沉着臉,似乎仍有些不服。
老劍客對他的黑臉視若無睹,也不細看眼前這幾碟,只挨個撿起幾粒,扔進嘴裏囫囵嚼兩下,惜字如金地點評——
“糊了。”
“夾生。”
“不夠甜。”
“甜過頭了。”
李識微差點背過氣去,剛學的禮數都要丢光,恨不得直接動手跟人打一架:“你是不是特意消遣我?”
老劍客八風不動,哈哈一笑:“我是你師父,怎麽會消遣你呢?”
“你這小孩啊,心火難定。”他用粗糙的指頭戳了戳李識微的眉心,“你不去降伏它,它就會降伏你。”
“修道先修心,心不定,萬事無用。”
當年師父的話語猶在耳畔,李識微複述道。
雲落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望着眼前師尊從容而成熟的模樣,實在想象不出當年那個毛躁青澀的少年。
他又忍不住開口:“蓬山老祖竟然是那樣的脾性。”
“是啊,比我還招人煩。”李識微直言不諱。
“師尊……也不煩呀。”除了練劍的時候經常将自己挑翻在地,還有現在這樣,手一放到自己頭頂就拿不下來。
像有讀心術似的,李識微輕笑,收回了手,仍有一半心神沉在回憶裏。
當初師父那麽做是為了磨煉他的心性,不過方法的确有些離譜……而如今,雲落的心性倒不必他費力,這孩子生就一顆玲珑剔透心,他要做的,是不讓其蒙塵。
雲落端坐在桌案對面,不知在想些什麽。李識微注視着他,不由細思——他這徒弟不是自哀自憐的性子,恰恰相反,像石縫中的野草似的,有一點生機便拼命争取,韌性十足。
那麽,他那刻骨銘心的自卑到底從何而來?
“小雲。”
雲落被喚回了神,只聽師尊語氣平緩:“當初那個內門功法,到底是你偷學的,還是有人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