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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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幽靜,李識微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踏着月光走近,只見雲落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額角沁着晶瑩的薄汗,雙眼蒙着水霧,正迷茫地望着他。
方才獨自一人時湧動着的苦楚不平,不知從何而起,在看到他的這一瞬如潮水般退去。
“怎麽了?”李識微接着問,語調和緩了幾分。
雲落眨了眨眼,将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了些,雙唇像被黏住,滿腹缭亂,千頭萬緒難以言說。
李識微不再說話,也沒有離開,只靜默地注視着他。
“師尊。”雲落終于開口,聲音低而澀,“我真的适合練劍嗎?”
雲落直望着對方,恨不得将那溫和而專注的眼神烙印心底,好像借來一點燭火,以此抵禦鋪天蓋地的嚴寒與黑暗。
可他依舊覺得冷,覺得害怕,他怕有些事難以改換,怕從此再無進益,如果重蹈覆轍……
“當然适合。”李識微幹脆利落地回答。
短短一句落進心裏,就讓那點燭火放大了幾分。雲落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
細窄的劍刃晃過視線,其上映一段明淨月光,冽如秋水。劍柄在少年的手中,攥得很穩,白皙的皮膚下筋骨凸出而繃緊,像抓住了唯一一線希望,一如初見林中。
李識微收回視線,随意撩起袍角,席地而坐,撐着下颌發問:“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麽?”
雲落跟着坐下,草地很軟,兩人相距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何止是聽說,他分明切實地經歷過,經歷了整整一世。
往日種種難以坦白,但至少有了一絲流露的出路。他環住雙膝,皺着眉:“他們說我天資虧損、心性愚鈍……”
更難聽的話還有許多,他說不出了。
李識微輕嘆了口氣,伸手過去摸了摸雲落的腦袋:“不必放在心上。這些人要麽白長了一雙眼睛,要麽白長了一張嘴。”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好話?”
雲落愣了一下。自然是有的,可是都太過遙遠,例如身處外門時旁人的贊嘆,大考時臺下的驚呼,甚至記憶最深處,一個蒼老而慈愛的聲音——“我們雲落啊,将來會有大出息的。”
然而這些都不在了。前世後來,他每每憶起,總如錐心刺骨一般,便不再回想,寧願已經忘了,寧願從未有過。
雲落沒有答話,面上不見喜色,反而又添幾分悵惘。
李識微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我在你這個年紀,以殺入道。”
雲落轉頭看向他,只見他依舊散漫坐着,并指釋出一道劍氣,剎那間到處草葉翻飛。
“人人都說我會入魔,會變成為禍一方的大魔頭,因此對我喊打喊殺。”他的聲音很低很慢,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落進耳裏。
“怎會如此……”雲落感到驚訝。
李識微輕輕一笑:“那時候正魔大戰已經結束,可仇恨卻不會輕易熄滅,普通百姓飽受苦難、心有餘悸,對有嫌疑者自然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他話鋒一轉,語調上揚:“如今那些人都死了,他們的子孫後代活在我的庇佑下。”
正說着,他指尖略動,月下翻飛的細碎草葉逐一燃起,眼前頓時被點亮,像暖色的銀河從天垂落,又似一望無際的紛紛螢火。
原本尋常的草地宛如幻境,叫人移不開視線。
一片葉飛到雲落面前,他愣愣地伸出手去接,看着它盤旋飛舞,散去光芒,最後安然無恙地躺在了自己的掌心。
雲落将掌心留有的溫度輕輕攏住,轉頭望去,只見李識微正撐着頭看着他,眼裏漾着笑,似乎很樂于見他這般反應。
心神一動,雲落牽起唇角,回以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雲開雨霁,明月流光。李識微将這笑容看在眼裏,滿意地點了點頭。
方才的話語盤旋在雲落的心中,訝異之餘又生好奇——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師尊的出處。從前在外門聽聞的傳說從未提及這些。
李識微聽他這樣說,挑了挑眉:“這些事天行宗的人也未必知道。”
他搜尋久遠的回憶,繼續說道:“我幼時從亂葬崗裏殺出來,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被一個老劍客撿了去,為我取名,傳我劍法,我那時以為自己學的是凡間武藝,沒想到被騙進了道門。”
“為什麽?”雲落歪着頭,聽得全神貫注。
“那老劍客并非凡人,是蓬山老祖的一縷殘魂。”李識微嘆了口氣,似乎很是無奈。
“蓬……”雲落震驚,一雙眼睜得愈發圓,“老祖不是早已得道飛升了麽?”
他回想起從前聽過的宗門歷史——正魔大戰曠日持久,而老祖在此之前就已經飛升,其一衆親傳弟子繼承遺志,天行宗也就成為正道之首。
“誰知道呢?”李識微随口應和,似乎也不清楚。
“那他現在……”
“大概是死透了。”李識微的語氣依舊平淡。
雲落噎住,雖然師尊面色如常,可他隐約覺得自己問錯了話。
對談陷入寧靜,忽然,雲落輕聲說:“我也沒有父母……”
“婆婆說我是從雲端上掉下來的。後來婆婆去世了,我無家可歸,到處流浪,最後到了天行宗。”
他垂下眼睫,緊接着感到頭頂一重。
李識微揉了揉他的頭頂:“往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心潮又起,雲落望着對方,緩緩點頭。
李識微揚起唇角,從草地上站起,伸了個懶腰,又道:“不必着急,等你把身子養好了,我就教你。”
“在那之前,你若是沒法相信自己,就先相信我。”
李識微看向他:“好不好?”
“好。”雲落再次點頭,神情更加認真。
“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明月西斜,雲落被哄得眼睛亮晶晶的,乖乖回屋了。李識微也回到自己的居所,神識過處萬籁俱寂,他合眸入定。
不知過去多久,恍惚置身迷亂火海,天地一道血色,到處望不斷的塵煙。
他提着幾乎有自己一人高的長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行進,腥臭味刺鼻,不低頭看也知道,牽絆他腳步的,是滿地粘膩的血漿與屍塊。
不管自己踩碎了誰的手指或者眼珠,也不管四肢沉重、傷口裂得生疼,他兀自向前,忽然被一個斜戴鬥笠的高大身影擋住了去路。
鬥笠揚起,是一副粗俗武夫的面容,咧開嘴露出一排黃牙,聲音也粗啞,無端問他:“小孩,你為什麽要拿劍?”
他此刻渾身燒不盡的戾氣,對任何一個攔路者都抱有十足的敵意,仰頭直盯着眼前人,像要從這人身上瞪出兩個洞來,稚嫩的嗓音有些嘶啞:“因為我不想死。”
這武夫随即撫掌大笑:“好啊!好!”
“你也不該死在這裏。”
李識微忽地睜開眼,滞了一瞬,随即歪倒,毫無形象地倚靠在榻上。目光所及之處是高處房頂,雕飾着清雅的仙鶴祥雲,不見任何灰塵與血腥。
他長嘆了一口氣。或許收了徒就容易懷舊吧。
又想到月下練劍的少年,想起那拿劍的模樣。雖然氣力尚且微弱,但一招一式十分穩健。劍風過處,月光潋滟生波,細草倒伏。
劍意越磋磨越鋒利。十幾歲剛入內門的孩子,怎會到如此。
那總是蹙起的眉間,籠着濃郁的陰雲,還有更深更大的謎團。
李識微再度合上雙眼。
不必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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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的登仙之路:開局一把劍,裝備全靠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