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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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落趴在榻上,覺得自己像一只動彈不得、任人刀俎的刺猬。
“原來他們抓你去是為這個事啊……”
今日的診治已近尾聲,慕紫蘇将一根根銀針收回,嘴裏絮叨着:“他們也太亂來了,你怎麽會下那種黑手呢?”
雲落正神游天外,突然注意到了這句話:“哪種黑手?”
“诶诶,別亂動,我還沒收完呢。”慕紫蘇按住了他,“這個事還是我最先發現的……”
“那天我去後山采藥,就見亂草深處探出幾節形狀奇怪的東西,遠看像幹枯的木頭,走近了扒開草叢,原來是一具幹屍的手指。”
“幹屍?”雲落差點又要動彈。
“那死狀可慘了,看着也不像自然風化的,一摸就知道,這人的靈力被全部耗盡了,也不知是遭了什麽事。”
慕師姐一臉的同情與憐惜,但毫無懼色,雲落心想,不愧是醫修。
“我原本還想再探,結果誡嚴堂的人來了,說這事歸他們管,把屍體打包收走了。”
說到這裏,慕紫蘇忿忿的:“哼,淩霄真人閉關,應師兄也不在,那些人就亂了套了,居然把你抓去問。”
兩個熟悉的名號一晃而過,雲落又是一驚。
見他一副驚疑表情,慕紫蘇也疑惑起來:“你不知道嗎?誡嚴堂在淩霄真人治下,不過他老人家總是閉關,所以實際上是他的親傳大弟子在管。”
“我……不太熟悉。”銀針全部收去,雲落從榻上坐起,動作遲滞。
“你出身外門,至少見過應師兄吧,畢竟他還統管外門課業。”慕紫蘇笑道,“怎麽樣,是不是一表人才?”
雲落緩緩點頭,表情隐約有些僵硬。
慕紫蘇沒有注意,說得愈發起勁:“應師兄可真不容易,這宗門上下多的是清高之人,沒幾個願意管那麽些雜事的。”
“哦對了,你說巧不巧,他前幾日剛回來,也撿回來了一個小師弟呢,好像是叫……黎鐘。”
黎鐘……雲落離開碧丹峰,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方才的對話似乎仍盤旋在耳畔,他的內心如波濤起伏。
極夜峰的收徒标準向來嚴苛,上一世除他以外再無新人,他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果然,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切都變了。
雲落猛地搖了搖頭,加快了腳步。無論如何,與他無關,他離那些人越遠越好。
“師弟。”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這聲音耳熟,像一把陳年的、淬着毒的暗箭,恍惚間徑直将人擊穿。
雲落渾身一凜,寒意瞬間爬上脊背,拼盡全力才勉強站住,維持着冷靜轉過身,露出尋常的微笑:“應……師兄。”
來人在他面前站定,一襲白衣,笑容和煦:“果然是你。”
“我聽說誡嚴堂的人找過你,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
“沒事。”雲落的背上滑下一滴冷汗。
“我還聽說你缺席了宗門大考,又成了九長老的弟子?”
雲落垂下眼睫,移開視線:“我遇到了魔物,是師尊救了我。”
對方背在身後的手攥了一下,然而面上不顯,只深深嘆了口氣:“唉,剛一回來就發現自家的小師弟成了別家的了。”
雲落抿着唇沒接話,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繼續說道:“九長老是火靈根,而你是木水雙靈根,并不相符,另外,他此前從未有過弟子,教導起來怕是會有疏漏……師兄算是看着你長大的,今後雖然不在同一處了,若是不嫌棄,有什麽疑難還可以來問我。”
字字關切體貼,卻如針刺般紮在心上,雲落低聲回答:“不會的。”不知在反駁什麽。
不待對方繼續說話,雲落連忙道:“師尊還有事找我,我得先走了。”
“嗯,好。”
雲落匆忙離開,走過很長一段路才緩緩出了一口氣,可仍然覺得背後黏着陰暗冰冷的目光,直讓他打了個寒顫。
日有所遇,夜有所夢。夢裏正是暮春時節,天行宗的山門外落花如雪。
“去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也想登仙?”
“時候都過了,早幹嘛去了!”
此時的雲落還沒有山門口的石墩子高,胳膊細得仿佛能被輕易折斷,焦急地擡起一張小臉:“我在路上遇到了流匪,所以才……”
守着山門的弟子看清了他的臉,愣了一瞬,表情頓時從不耐轉變為興味盎然,油腔油調的:“喊幾聲好哥哥,我便放你進去。”
雲落吓得後退一步,那人竟然上前來拉他:“躲什麽?喊一聲聽聽。”
“放開我!”雲落往後掙紮,忽地背後撞上了什麽。
拉扯他的弟子也頓時悚然,松開手,戰戰兢兢地行禮:“應師兄。”
雲落驚訝地回頭,春風乍起,滿天爛漫的飛花中,站着一個清俊男子,長身玉立,霁月光風,一身衣袍比花瓣還要潔白無塵。
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現,他的目光從雲落臉上掠過,落在對面的弟子那兒,沉聲道:“自去誡嚴堂領罰。”
又看向雲落:“你想進宗門?”
雲落愣愣地望着他,這是他頭一次見到如此好看的仙人,而且仙人正在向自己問話,連忙回應:“想的。”
男子的微笑比春光還要溫柔,向他點了點頭。
雲落激動而感恩地入了外門,很快便得知,那位是淩霄真人的親傳大弟子,名為應沉慈,為人溫文爾雅,持正不阿,在弟子之間有口皆碑。
“應沉慈。”雲落悄悄在心底念了一遍,憧憬地望向雲層高處的群峰。
師兄經常來外門授課,還會悉心為他答疑解惑,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相熟。
某次課後,他對雲落贊許地說:“等到宗門大考,你一定取得佳績,到時候來當我的小師弟,好不好?”
心髒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雲落笑得眉眼彎彎:“好。”
宗門大考過後,他履行了這一諾言。
“師弟,恭喜。”師兄向他伸出手,笑容滿面,十分欣慰,“師尊要閉關突破,你先跟我着修行吧。”
雲落欣然應下。拜師時匆匆一瞥,只感到淩霄真人如傳聞中一般冰冷而高不可攀,比起師尊,他更願意靠近早已熟悉的師兄。
“這一套入門功法極為基礎,你一定要牢記,有不懂的就來問我。”
“謝謝師兄!”
那時,雲落滿心喜悅與甜蜜,以為仙途寬廣,盡在腳下,只要繼續努力就能步步前進。
然而,漸漸地,他感到力不從心。
他将心中的慌亂勉強壓下,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可愈發寸步難行。當初敗在他手下的同輩都遠遠超過他,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打轉,他似乎被天地靈氣、被手中劍抛棄了。
“師兄,為什麽……”雲落困惑而痛苦。
師兄的神情依舊溫柔和藹,淡聲說:“師弟,你不必再練劍了。”
一句話如同重錘,幾乎擊垮了當時的雲落,也擊碎了此刻的夢境。
雲落從榻上驚醒,冷汗濕透,頭疼得厲害。
他躺不住了,拿着劍推開了房門,圓月低垂,照見門外景色,将他的神智喚回。
然而,舊憶依然陰魂不散地缭繞在腦後,曾經刺進心口的刀鋒又一句句長了出來——
“師弟,你天資有虧,只能到此為止了。”
雲落置身于月光中,腳下草地綿軟,偶有涼風吹拂,卻又恍惚回到那時,徒勞地、絕望地争辯:“怎麽會……我,我不練劍,還能做什麽?”
師兄離他很近,又似乎很遠,居高臨下的目光有種淡薄的憐憫,還醞釀着更深的什麽,忽然輕笑:“還能做師兄的……”他向雲落伸出手。
天旋地轉。
“人貴有自知之明,你這是何苦。”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雲落猛地搖頭,攥緊手中劍柄,拔劍出鞘,似要劈斷眼前的月光。
“師弟,你不願意嗎?你不喜歡師兄嗎?”
不喜歡,無論從前如何,他不可能再喜歡了。心口如撕裂一般,他出劍愈發快而烈,卷起地上的草屑,月光明朗,雙眼卻漸漸模糊,仿佛看見當年山門外雪白輕盈的飛花,迎風飄零,終究落成深溝中見不得光的泥濘。
“師弟,你天生就是要被人操的。”
不,不會的,他重活一世——
“砰!”
一粒石子猝然撞上了雲落的劍鋒,将他的氣勢猛地打散,也使他從舊憶中驚醒。
手心被震得發麻,雲落茫然地停下,擡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樹梢上,枝葉拂動,光影相疊,悠閑地倚靠着一人。
李識微沖他露出一抹笑:“你傷未好全,這樣拼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