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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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門弟子霍源于半月前被害,可與你有關?”
雲落被推了一把,跪倒在地,一句問話劈頭擲來,被一路押送的迷茫在此時化作驚愕與疑惑。
思緒迅速回到那個出逃的夜晚——霍源,那時送糕點給他的師弟,死了?
上一世他中了糕點裏的迷藥,險些被這個師弟……之後入了內門,便不再往來。這一世他逃得飛快,居然這樣牽連到了他人的命運。
他如實回答:“弟子并不知情。”
“不知情?”高坐堂上的執事不肯放過他,“據其他弟子所言,霍源平日與你最為接近,被害當晚還去找過你,而你在那晚之後不知所蹤,甚至缺席宗門大考……”
雲落的心随着這連珠炮似的話語漸漸下沉,他無法解釋其中詳情,怕是輕易開脫不掉了。
他只能硬着頭皮說:“此事與我無關。”
“那你為何要逃?”執事猛地拍了一下桌案,厲聲呵斥。
旁邊其他幾名執事一聲不出,杵得如木人一般,站定周圍,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似乎認定了他就是殺害同門的罪犯。
一道道目光垂懸而下,如同尖刺,誡嚴堂的地磚冰冷而明淨,硌得雙膝生疼,雲落垂眸看這一塵不染的地面,渾身發冷,又覺得暈眩。
這與前世後來的境況也太像了。
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真相難以示人,他徒勞地獨自掙紮,就算剖開肺腑自證,換來也是冷眼與嘲笑,沒有人信他,任何一只伸來的手都不是救他,而要将他按進更加痛苦的泥沼。
雲落深深換了口氣,閉了閉眼,略定心神。還沒有那麽糟,就算辯解不了,最多不過押入地牢中關上幾天,比起前世,這種苦算不了什麽。
于是他擡起頭,直視堂上人,開口道:“我……”
“這麽多人呢。”
話音被身後響起的聲音猝然打斷,雲落下意識回頭,随即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執事顯然也被吓到了,但反應得及時,連忙迎上去:“九長老,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來看看我新收的弟子。”李識微與跪在原地的雲落遙遙對視,繼續問道,“他這是犯了什麽事?”
“弟,弟子?”執事臉色一白,瞠目結舌,猶豫了一會兒,勉強講出了事情原委。
“原來如此。可有确鑿證據?”
“我們按例叫人來問話,只要嫌疑洗脫……”
“那就是沒有。”李識微了然地點頭,不再理會,幹脆利落地往前邁出幾步,向雲落伸出手,“小雲,我們走。”
小雲?雲落懵着,看向眼前這只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終于松開了被攥成一團的衣角,輕輕搭了上去,借力站起。李識微反握住他的手,轉身邁步,他連忙跟上。
兩人就要這樣離開,某位膽大的執事突然出聲:“弟子入內門都要經過大考篩選,他無故缺席,應當做不成……”
“怎麽?”李識微偏過頭,笑得和顏悅色,“這位道友,我收個徒弟,還要過問一下你的意見?”
那人當即噤若寒蟬,沉默地目送這師徒二人走出門外。
跨出門檻的一腳像踩在雲霧裏,雲落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輕松順利地從這個地方出來。
李識微瞥他一眼,不禁笑道:“怎麽這副表情?我不是說了要來接你嗎?”
雲落啞然,從前多少事,他總會被玩弄、被背棄,這般待遇還是頭一遭,反而讓人措手不及。
李識微的掌心幹燥而溫暖,仍未松開,而方才那一聲聲厲聲質問猶在耳畔,雲落忍不住擡頭問:“您不懷疑我嗎?”
回頭想想,辛苦賺來的大好前程觸手可及,他卻莫名其妙地突然跑路,恰好同門被害,在旁人眼裏大概疑點重重。
“不懷疑。”李識微回答得毫不猶豫。
三個字像是直接敲在心上,又化出綿綿不絕的暖意。
握住的手動了動,似乎仍有些緊張,李識微淡聲道:“你看。”
雲落順着對方所指,回頭望去。此時兩人已經沿着階梯走到高處,誡嚴堂已經遠得幾乎看不見了。
方才施予他那樣深重龐大的壓力,此刻看來,不過是一座又小又矮的屋宇。
“那個誡嚴堂看起來是不是很新?”
雲落一愣。的确如此,蓬山老祖開山建宗已有數百年,宗門上下處處透出古舊莊重的氣息,偏偏那裏像被重新修葺過。
“當初被我弄塌過一回。”李識微雲淡風輕地解釋。
……似乎聽到了很不得了的宗門歷史。
“我雖說是老祖的徒弟,但不是在這兒長大,而後初來乍到,都不相熟,難免會有些摩擦。”
身邊這位果然是個奇人,當下已是如此,年輕時恐怕更加離經叛道、行事嚣張。
雲落假想着當日場景,不由小聲嘀咕:“定是他們誤會在先。”
這論斷好像有點偏心,李識微笑出了聲:“不錯。”
談話間,腳下縮地成寸,倏忽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遠處雲霧霭霭,近處綠草如茵,竹林間挑出青色的檐角,山石上流淌着碎玉般的溪水。視線所及之處沒有旁人,但水流潺潺,間或鳥鳴清脆,倒不顯得冷寂。
“我從前很少來這兒。”李識微環視一番,正如方才所言,他入宗門的時間很晚,又總在閉關修煉,這長晴峰分歸他所有,于他而言卻陌生得很。
“是不是荒涼了些?”
雲落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喃喃道:“這裏很好。”
天行宗脈系龐雜,各峰高低遠近不同,氣候風景迥異,如果這般景象還被稱作荒涼,那他前世修行的地方可以說是寸草不生了。
“那就好。”李識微放心地點了點頭,“你暫且在這兒住下。”
暫且?雲落猛地回了神,心裏咯噔一下,擡頭看去。
說好的……徒弟呢?難道都是唬別人的?
仰視的眼神裏有着明顯的意外,而李識微像沒注意到似的。
雲落沒移開視線,依舊凝望着身邊人。
身姿挺拔,目光清朗,嘴角似乎總有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仿佛天地之大都盡在眼底手中,總會像拂去塵埃一般,消除他的厄運。
是他重生至此最大的變數。
兩人的手早已放開了,雲落往前一步,主動伸出手,牽住李識微垂下的玄色衣角:“……我可以拜您為師嗎?”
李識微的那抹笑意頓時更明顯了,偏過頭:“嗯?什麽?”
果然……修仙者耳清目明,怎麽可能聽不清。
雲落五味雜陳地咬了咬牙,提高聲音,更加篤定:“我想拜您為師。”
“為何改了主意?”李識微看向他。
“……我不想再受人擺布。”雲落不假思索,最直接也最深切的願望傾吐而出,“我想好好活着。”
少年仰着頭,長而密的睫羽在日光下閃動,眼眸純淨真摯,似乎還燃燒着別的什麽,堅定而蓬勃,莫名地落進了內心深處,撥動出幾聲悠揚的弦音。
李識微會心一笑,伸手去摸了摸對方的頭頂:“好。”
長晴峰主殿,室內靜谧,襯得心跳聲愈發清晰。
李識微坐于主位,少有的姿勢端正,看向雲落的目光柔和。
雲落不是第一次拜師,可似乎更加緊張。這一拜下去,他就再次成了內門弟子,不過幸好人事皆非,只願往後也能另走他路。
他跪得鄭重:“師尊。”
這就是聽到的第一聲“師尊”了。李識微欣然回應,伸手将人扶起,又轉了轉手上的儲物戒。
一枚清透的玉璧現于眼前,其上雲紋飄逸,光彩流轉,李識微手撚一訣,玉上光華大盛,轉眼又恢複尋常。
李識微将玉璧遞給對方:“往後帶在身邊,若有危急,我會知曉。”
雲落眼中一亮,雙手接過,将其攏在手心:“多謝師尊。”
一場拜師禮簡潔又清淨,兩人從此便是名正言順的師徒。
天行宗的另一角落,光線昏暗,寂靜無聲,主位上隐約坐着一位白衣男子。
兩名執事從門外閃身而入,忙不疊走向他,躬身行禮。
“人呢?”男人聲音冰冷。
執事讷讷道:“被帶走了。”
“誰?”他頓時錯愕,甚至向前傾身。
“是九長老。我,我們也不知道。”執事額上浮出冷汗,結結巴巴地陳述當時情景。
一時暴露的情緒轉瞬消失,執事講完時,男人已經恢複了平靜,靠回椅背上,沉聲道:“你們辦事不利,被長老訓誡也是應當的。”
其中一名執事驚訝地擡頭:“大師兄,不是您說……讓我們把他……”緊接着被另一名執事刀了一眼。
“我說什麽?”被稱作大師兄的人冷冷看着對方,氣勢肅殺,語調緩慢,“我什麽也沒說過。”
“是。”
行禮告退時,那執事還在嘀咕:“那個被害的弟子……”
另一執事推搡他走遠:“這種事也要問?區區一個外門,死了便死了。”
門外話音漸稀,室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白衣男子一人,面色陰沉,擰緊的眉頭間滿是不解。
“兩次英雄救美被同一個人截胡,我都要心疼你了。”
這嗓音輕佻細弱,從不遠處的屏風後傳來。
“……我沒讓你下死手吧。”男人揉了揉緊皺的眉間,語氣比方才更冷幾分。
屏風後安靜了,不知醞釀着什麽,又突然響起不滿的嘟囔:“那山頭直接被削平一塊,若不是他急着救人,我又跑得快,只怕我此刻已被他逮住了。”
停頓片刻,語調上揚,像一把明晃晃的勾子:“你說,要是我真被逮住,會不會将你供出來?”
男子并不理會,起身就要離開,而不等他動作——
“當然不會,我什麽都沒了,往後只能仰賴你了,道長……啊,不對,應當是……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