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釣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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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識微守在窗外,目光浮于空闊夜空之中。他起初靠牆而立,接着翹着腳坐在瓦檐上,最後直接躺倒,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
正在此時,房內傳來微小的動靜。
李識微從窗口跨入,緩步走向床邊。
四下靜得落針可聞,床上人急促而混亂的呼吸聲倍加明顯,雙眼緊閉,眉頭蹙起,手下的被褥被牢牢攥住,似在發抖。
這是做噩夢了?李識微湊近了些。
上床閉眼不久,雲落沉沉睡去,前塵舊事再度化作夢魇,将他裹挾。
或熟悉或陌生的鬼影逼近,他拼盡全力呼救反抗,卻無濟于事。重重桎梏之下,陰森寒氣入骨,肺腑深處結出冰霜,連喘息都是受罪。
噩夢漫長得沒有盡頭,像泥濘深潭,他孤身一人,絕望地越陷越深。
忽然,出乎意料地,不知何處湧入一股暖流,從容不迫地推開層層阻礙,周身循環而過,撫平了傷痛與不安。
嚴寒不再,泥潭亦不再,始終深黑的夢境裏,隐約有了一抹溫暖的光芒。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雲落拼了命地追尋這一線生機的源頭,終于,他掙脫夢境,睜開了雙眼。
雲落躺在床上,緩緩醒來,一睜眼,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在床邊向自己俯身,離得很近。
他神智尚未清醒,此刻腦海一片空白,警鈴大作——這模糊的畫面像極了方才的噩夢與前世,刻骨銘心的恐懼在軀殼中轟然炸開,他驚叫一聲,幾乎是直接彈起,向後躲去。
李識微被這突然的動靜驚到,連忙揚手,房內遠近燭臺随之燃起,轉眼間,到處亮如白晝。
燭光之下,雲落面無血色,失魂落魄地縮在床角,急匆匆地環視四周,望向李識微的眼神滿是茫然。
“我看你冷得發抖,再添被子又喘不過氣,所以……”李識微開口解釋,向對方攤開掌心。
起初他見雲落睡不好,便掖好被子又加了一條,結果适得其反,索性執起雲落的手,為他送入靈力。
雲落在睡夢中大概是覺得暖和,反牽住他的手,貼近來蹭了蹭,适意得很,沒想到醒時的反應這樣大。
“……原來如此。”雲落終于回了神,抱着被角坐回床中央,後知後覺地有些難堪,“……對不起。”
李識微啞然一笑,想摸摸小孩這亂蓬蓬的、有些喪氣的腦袋,但沒有動作:“為何要道歉?”
雲落沒有回答。也是,前塵已去,他不必再為一些小事道歉,也不必始終提心吊膽了。
他擡起頭,看看窗外夜色,又看向對方:“您怎麽在這兒?”
李識微退後幾步,在圓桌邊落座:“我在等魚上鈎。”
“那個鳥群的出現和消失都有些古怪。”李識微說着,往自己的耳垂比劃了一下,“它們給你留了個記號,大概還會來找你。”
雲落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記起那時鳥群迎面撲來的畫面,沉默不語。他今晚的驚詫都在方才用盡了。
“拿你當釣餌,你不生氣?”李識微依舊注視着他。
雲落緩緩搖頭,低聲道:“倒不如說是放心了。”
“否則,像您這樣的人物怎會如此留意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李識微失笑:“哪樣?”
略作停頓,再開口時,他的語調不自覺地柔緩了些:“我也是真心想收你為徒。”
“我出關時正趕上宗門大考。那些新晉的弟子之中,沒有人能比得過你。”
李識微的目光真誠而篤定,雲落卻像被燙着了般,下意識地移開視線,不敢再與其對視。
少年的臉上不見半分欣喜或自得,輕輕蹙起的眉間似是籠上了一層陰雲,燭火搖曳,照不清他眼底的沉沉。
兩人沉默相對,李識微起身道:“還早呢,接着睡吧。”
“前輩不留下嗎?”雲落忽然出聲。
李識微聽了,又毫不見外地坐了回去,往躺椅上一靠:“也好,我在這兒守着。知道我在,可別再吓一跳了。”
提起這茬,雲落仍有些不好意思,背對着他縮回了被窩,遠看像一粒圓乎乎的蠶繭。
李識微再度揮手,燭火熄滅,一切歸于昏暗。窗外的月亮升起,房內的地板桌椅像落了清霜。
也許是有李識微坐鎮,直到天光大亮,再無噩夢相擾。
次日。
雲落許久未睡得這樣安穩,覺得身體有所恢複,心情都好了不少,在房裏轉悠兩圈,正要出門,恰好撞見李識微推門而入。
來人手裏端着碗,置于桌上,碗裏飄出濃郁的藥香。
“趁熱喝吧,涼了更苦。”
“……謝謝。”雲落沒想到他會親自來送藥,坐到桌前,端起來試了試,并不燙口,于是一口氣将其飲盡。
喝得再快,苦味依舊在口中停留,雲落輕輕皺了皺眉。
李識微站在一旁,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只小瓷瓶,遞給對方:“嘗嘗。”
這也是藥嗎?雲落一頭霧水,依言從瓶中倒出圓溜溜的一粒,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在舌尖泛開。
小孩眼眸一亮,李識微有幾分得意,語氣輕快:“好吃嗎?也是我做的。”
雲落連忙點頭,又一愣,也?難道這藥也是他親手熬的?
他舍不得将糖豆直接咬碎,含在嘴裏,話音因此有些模糊:“多謝前輩。”
李識微被這認真的模樣逗笑了:“你這孩子真夠客氣的。”
清早起床時,雲落已經照過鏡子,他的耳垂上的确落了羽毛般的印記,遠看像是一點紅痣,襯在瑩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此刻他又摸了摸,問李識微:“我要在外面轉轉嗎?”
河水粼粼,楊柳依依,一大一小在岸邊漫步。
一只水鳥啁啾掠過,雲落轉頭而視。
他想起在外門時所學,所謂魔物,往往都是沾染了魔氣的山精野怪,難成氣候。曾經也聽說過魔物會給獵物留下印記,沒想到自己成了活生生的案例。
那夜的鳥群究竟有何古怪,他想不出。
“它們為何會盯上我?”他不由喃喃自語。難道自己重活一世也洗不脫這一身晦氣,還是要将各種倒黴事經歷一遍?
李識微聳了聳肩,似乎也不清楚:“也許是你驚擾了它們的藏寶地,所以要報複于你。”
“又或許……看你細皮嫩肉的,想要吃了你。”
這分析越發離譜,簡直就是把他當成小孩吓唬。
雲落不接話,又問:“只能等着它們出現嗎?”
李識微點頭,望向遠處高低起伏的屋舍:“敵暗我明,不好出手。”
“如今看上去世道太平,正道魔教相安無事,可誰知道……”李識微的目光越飄越遠,不知落在何處,然而不等雲落起疑,語氣回轉,“罷了,有我在,出不了大事。”
這話十分狂妄,可由此人說出,又令人不得不信服。
短短兩日相處,這人或是平起平坐、和顏悅色地關照自己,或是找些無聊的樂子,一時間雲落都快忘了,李識微是何等人物。
他忽然想起前世的師尊,天行宗的三長老,淩霄真人——永遠高高在上,陰晴難測,就像那極夜峰頂亘古不化的嚴冰,冷峻的目光落下便叫人遍體生寒。
淩霄真人常年閉關,功力深厚,是諸位長老之中的佼佼者,雲落從前聽說,那位神秘的九長老更是世無其二,便以為李識微也是那般,不通人意,高不可攀。
不知是自己見識太少,還是眼前人過于與衆不同。
“我臉上有什麽?”李識微見雲落盯着自己發愣,出聲問道。
雲落回了神:“其實,我從前沒想到您是這樣的……”
李識微不禁笑道:“昨夜我就問了,哪樣?你以前是怎麽聽說我的?”
雲落頓了頓,沒把方才所思說出,轉而努力回想外門那幾位擅長吹水說書的弟子:“雙目如炬……足踏烈焰……”
還有什麽“劍若疾風,勢如閃電,只要他願意,可以将整個天地投入熔爐”,太胡扯了,他不好意思複述。
李識微揚了揚眉,點評道:“不錯,很有氣勢,就是不太像好人。”
話音剛落,李識微低頭看去。
“笑了?”
雲落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唇角已然翹起。
“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呢。”李識微似乎很是高興,“這樣多好。”
的确,雲落自己都不記得,上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是什麽時候,那些輕松的、充滿希望的日子太過陳舊,比夢境更不真實。
他擡頭看向對方,天空高遠,明朗而溫柔的陽光傾灑,李識微正笑吟吟地注視着他,眉目如畫,神采飛揚。
水鳥忽地振翅而起,在水面點開一圈圈細密漣漪,蕩漾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