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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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扇支起,高處清風徐來,放眼望去,遠方山林蔥翠,半點不見昨夜的風波詭谲,而近處樓下,街道寬敞,茶館酒肆林立,行人車馬如流水,煙火十足。
此刻,比窗外風景更奪人眼球的,是一盤盤被擺到眼前的菜肴。
玉盤珍馐,香味撲鼻,雲落卻覺得頭暈目眩,屁股底下的紅木椅子跟長了刺似的,叫人坐立難安。
“不合口味?”李識微坐在對面,倒是十分自在。
雲落連連搖頭,回道:“前輩救我一命,我已經非常感激……”
李識微輕輕一笑,把手邊的蟹黃羹往前推了推:“不必客氣,總不能讓你挨餓吧。”
雲落不好再推辭,埋頭吃了起來。随着第一口咽下,即使有所克制,動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這輩子,不對,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吃過這麽豐盛又美味的飯菜。
李識微饒有興趣地撐着下巴,視線掃過對方,又見縫插針地伸手遞去一盞茶。
深夜林中未看真切,此刻倒是看清了,瘦骨伶仃,蒼白的一張小臉還沒飯碗大,難為他與魔物周旋許久。那時背水一戰的模樣不似常人,眼下這般終于像個小孩了。
這頓飯即将結束,李識微開口問道:“你既不願修道,可有別的打算?”
雲落放下碗筷,聲音有些小:“我想找一個與世無争的地方。”
李識微意外地挑眉,這孩子最多不過十一二歲,又頗有天資,應當正是盲目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怎會如此沒志氣。
“與世無争啊……”他又向窗外遠望,市井景象盡收眼底。
這座城繁華已久,石板路上印過千萬次車轍,老字號的門檻被幾代人跨過,春去秋來,這份熱鬧與祥和似乎還會延續很久很久,而化作衰草枯楊、廢土焦墟,也只在一夜之間。
于是他繼續問道:“你覺得這世上有那樣的地方嗎?”這話不知是在問對方,還是問自己。
桌對面遲遲沒有吱聲,李識微回頭——雲落不知何時趴倒在桌邊,雙眼緊閉,臉色更加蒼白,像要斷氣了。
桌椅被直接推開。“雲落?”
“小孩兒脾胃虛弱,怎麽能亂吃那麽多東西?身上還有外傷!”醫館的老大夫氣得吹胡子瞪眼,“你這個父親怎麽當的?”
“嗯……嗯?”李識微坐在一旁,對方說一句他便應一聲,口頭表現得十分誠懇,直到最後一句發現不對勁。
“嗯什麽?”老大夫越發生氣。
雲落正虛弱地軟在病榻上,聽此對話,恨不得兩眼一閉再暈過去。
不等他裝暈,老大夫将二人打量了個來回,似乎有所猜測,狐疑地湊近:“這人不是你爹?”
老大夫的嗓門不小,醫館別處幾人聞聲探頭,向這邊看來。好像只要雲落稍作肯定,就紛紛燃起一身正氣,一擁而上将可疑人物扭送到衙門去。
雲落更加無措了,求助地望向一邊,不料可疑人物本人竟也置身事外似的,回望着他不發一聲,甚至憋着笑,有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思。
……這有什麽好笑的!一日之內狀況頻出,雲落實在不願再生事端,數道目光炙得他愈發難受,索性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他……他是我爹……”
“诶。”李識微此時知道下臺階了,配合表演,笑得慈祥,還人模人樣地伸手摸摸雲落的腦袋,也許是覺得手感不錯,半晌沒有放下來。
“平日照看得少,跟我不太親。”
“那也不能不上心啊!”
雲落默默頂着寬大的手掌,心底對這位高人的尊敬之情緩緩滑坡。
一番父慈子孝之後,老大夫姑且放下了疑心,起身去開藥方,嘴裏依舊念念叨叨的:“這一貼藥每日按時服下,忌葷腥,多休息……”
診治總算告一段落,雲落從榻上起身,兩人準備離開,醫館門口忽然傳來稚嫩童音:“我不要看大夫!我不——”
循聲看去,一個小孩扯着袖子賴在地上,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而身邊的大人直接俯下身,拔蘿蔔似的一把将人從地上抱起來,擡腳就往裏走。
嚎哭聲貫耳,李識微目送這對真父子與他們擦肩而過,似有所悟,一手提起藥,一手将雲落撈起。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幹脆利落,雲落尚未反應就雙腳離了地,一聲驚叫憋在嗓眼裏,下意識地扶住李識微的肩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對方。
小孩輕飄飄的,像一片雲似的,被抱起時一雙眼睜圓,滿是意外,又立刻繃着臉強裝鎮靜。李識微忍不住笑了一聲:“坐穩了。”
李識微肩寬背直,臂彎有如鐵鑄,雲落的确坐得很穩,只是前世陰影猶在,他實在不願和人挨得太近。
走出醫館不遠,他艱難開口:“前輩,放我下去吧。”
李識微不為所動,步履悠悠:“你走得動嗎?”
雲落閉了嘴,他現下體虛力弱,真要自己走确實有些勉強。
“我還是頭一次給人當爹呢。”李識微一點兒不見尴尬,甚至頗有興致,途經花花綠綠的貨車小攤,停下腳步,“可有什麽想要的?”
“不必了……晚輩擔待不起。”雲落別過頭,不肯再看一眼。
“哈哈哈哈。”
這麽一張笑吟吟的俊臉抵在眼前,雲落實在看不出,他是找樂子多一些,還是照顧自己多一些。
“還疼麽?”走過一段路,耳邊又響起聲音。
雲落順着李識微的目光看去,自己的腳踝上露出了幾道擦傷。他搖了搖頭,這種小傷,他早就習慣了。
“是我疏忽了,應當先帶你去趟醫館才對。”李識微似在認真回想,“也不該點那幾樣菜。”
雲落愣了愣,想要開口,卻什麽也說不出。這般坦誠又溫和的話語,于他而言實在陌生,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李識微沒等他接話,繼續說道:“在此地暫住,修養幾日,如何?”
雲落再次沉默了。
兩人都不作聲,雲落擡眼向四處看去,忽然覺得視野寬廣。
李識微身姿挺拔,雲落坐在他懷裏,也就沾了這份光。之前自己埋頭趕路,只覺得道路上人影幢幢、灰塵撲面,從未從這個高度看過街景——
沿街貨攤高低起伏,最上方的風車吱呀轉動,彩帶飄飄。行人三五成群,笑語不斷,發間釵飾在陽光下搖晃閃耀。更遠處,歌樓酒肆鱗次栉比,有人把盞憑欄,清歌随風而來。
“……好。”
放在肩頭的手漸漸放松,李識微的嘴角彎了一彎。
轉眼已是入夜。
李識微替他訂了這幾日的客棧房間,雲落難辭好意,搬了進來。
這間房比之前住過的寬敞得多,自己的小包袱塞進一只櫃子還有餘。雲落轉了一圈,覺得空蕩蕩的,竟然暗暗地有些不安。
真是過不慣好日子。這樣想着,他如往常一樣,關嚴窗戶,插好門闩,吹滅最後一盞燈,上床卷起被子。
夜半時分,窗口洞開。
到處深黑如墨,唯有月光幽幽,照進半室清明。
窗外陰影處,站着一人。
是李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