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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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周身冰冷,體內卻泛起空虛的燥熱,如蟲蟻噬咬、潮水蔓延,一浪高過一浪,沖擊着昏聩的神智,似要将人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顫抖的身軀被緊緊禁锢,掙脫不得,只能徒勞地感受着愈發刺骨的寒意。四面八方伸來冰涼的手,如毒蛇一般,貼着裸露的皮膚,不容抗拒地向隐秘處滑去。
“不,不要,師……!”
雲落猛地睜開眼,抓着被褥大口喘氣,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
冷汗從額上滑下,一雙眼茫然地望着昏黑的床頂,片刻後,他緩緩坐起,四下環顧,所處之地是平常的客棧房間,空無一人,狹小而安全。
浴桶裏的水早就放涼了,他褪去衣衫,直接坐了進去。
冷水浸過瑩白光潔的身軀,其上沒有任何不堪入目的痕跡。比起方才的夢境,此刻的水溫暖适宜得多,催人清醒,心跳也漸漸平複。
都已經過去了,除了如附骨之疽的夢魇,他不會再被任何人任何事糾纏。
雲落抱住雙膝,沉默地埋首于水面下,柔順的黑發如水草一般上下漂浮,肩頭聳起,又随着呼吸緩慢地沉下,一動不動,像是睡在了平靜的水中。
良久,他從水中起身,睡意已然全無,索性穿好衣服,坐到桌邊,整理自己的行囊。
離開天行宗已有半月,像有什麽在背後追趕似的,他腳步不停,起初沒什麽盤纏,只能風餐露宿,随後靠替人寫字、采藥或者獵殺低級魔物,才賺得些許銀兩。
雲落掂着手中灰撲撲的錢袋,其中每一塊碎銀都來之不易,硬質的觸感隔着布料傳來,這樣小小的一捧足夠讓人倍感踏實。
他暗自盤算,等走得再遠些,找一處人煙稀少、有山有水的地方,置辦一間屋舍再加一片田地,不用太大,夠他清清靜靜地安度餘生足矣。
正這般出神籌劃着未來,忽然,異樣的聲響傳入耳中,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鮮明。他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緊閉的窗扇一下下震動,似乎是有鳥雀在外面撲打。
這深夜中怎會有鳥雀?雲落頓時警惕,将錢袋擱在一邊,伸手拿過床邊的佩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觸碰窗戶。
呼啦啦連聲巨響,淩亂的鳥羽撲面而來,雲落橫劍擋開,而不速之客卻靈巧地繞過了他,在房中兜了一圈,轉眼又沖出窗外。
他一愣,轉頭發現房中器具被撲倒不少,定睛一看,方才放錢袋的桌面上空空如也。
雲落驀地睜大雙眼,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他的錢!
再擡眼看窗外,空闊的夜幕下,魔氣彌漫,黑壓壓的鳥群在遠處樹林上方盤旋糾集,發出陣陣嘶鳴,兩邊民居都遭到打劫,亮起不少燈火,隐約傳來驚叫與怒罵聲。
雲落一咬牙,攥緊手中劍,提氣輕身,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
這種魔物看起來傷害性不大,就是數量有些吓人,等附近門派的修士來清除應當趕得及。
雲落在林間拔步急行,他現在只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夜風拂面,灌木劃過衣擺,腳底的枯葉被踩出脆響。終于,頭頂的嘶叫與振翅聲變得清晰,雲落擡眼望去,不遠處的空地上方,仿佛有濃雲滾滾,起伏湧動,各色物件被接連抛下,越堆越高。
雲落打量着眼前這座小山包,心中愕然,這樣多的財物,是把十裏八鄉都洗劫一空了嗎?
不對。他忽然有所察覺,神情一凜,急忙後退數步。
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面隐約撼動,小山搖晃,猝然拔地而起,財物叮鈴哐當抖落,一片昏暗中,兩團人頭大小的鬼火明晃晃地亮起,是一對眼睛。
雲落在這搖撼間勉強站穩,喉頭發緊,汗毛直立。這地方怎會有這種量級的魔物?他下意識地伸手向腰側,卻忽地僵住。
他現在不是內門弟子,孤身一人,沒有傳訊符,也沒有信號彈,除了手中鐵,身無長物。
就在這愣神的瞬間,那巨獸已經發現了他,咆哮一聲擡爪撲來。
電光火石間,雲落矮下身子就地一滾,堪堪躲開,只覺得勁風挾着濁氣撲面,視野中晃過鋒利的巨爪,還有突出的犄角,那上面挂着個灰撲撲的小東西,分外眼熟。
雲落起身,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
不等他再作反應,那巨獸轉頭再次襲來。雲落拔劍格擋,巨獸的趾爪與劍刃擦過,尖銳的聲響刺入耳中,幾次三番,執劍的手被震得又麻又疼。
他借着周圍樹林地勢躲避,巨獸像是咬定了他,窮追不舍。
不見支援的修士,而回眸遠處便是亮着星點燈火的市井民居。雲落扶着樹幹大口喘息,閉了閉眼,竭力壓下眩暈之感,擡眼環顧四周。
幾滴汗水尚未從額角滑落,咆哮聲再度傳來,雲落攥緊劍柄,調轉方向往林木橫生處沖去。
他俯身滑入枝葉之下,而緊追其後的巨獸來不及反應,撲入其中,犄角與前足被藤蔓纏住,難以抽出,一時間,憤怒的嘶鳴與樹木的搖撼聲不絕于耳。
雲落毫不遲疑,幾步蹬上附近樹梢,咬緊牙關,默念前世所學的功法。體內不多的靈力被強行調度,手中這柄普通的劍也受了感召,煥發出幽微光彩,铮然有聲。
他呼吸一沉,劍鋒淩厲地破風而去,直刺向前方——正在此時,異變突生,幾根藤蔓被連根拔起,巨獸仰頭向他張開血盆大口。始終盤旋着的鳥群竟也直沖而下,向他撲來。
雲落眼前一黑,就要從半空墜入巨獸口中。
千鈞一發之際,後勁處忽來一股外力,硬生生将他拽離原本的軌跡,直接掉到了地上。
雲落在地上滾了兩圈,一頭霧水,驚魂甫定地将被拽到下巴的衣領扯回原位,尚未坐起,視野邊沿湧入奪目的火光。
他連忙回頭望去,只見巨獸被熊熊烈火席卷吞噬,像一輪逼近地面的紅日,将半邊夜幕都照得透亮。
近在咫尺的熱度烘烤着臉頰,魔物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轉瞬灰飛煙滅,火光随之褪去,一切歸于昏暗,鳥群消失,枝桠零落,長天一空。
雲落這才長出一口氣。他安全了。
他的目光沒有收回——方才火光盡處,站着一人。
這人身形颀長,回頭走來,步履從容,如林間散步偶至,玄色長袍翩然,仿佛仍有焰苗在其上躍動,與周圍狼藉格格不入。
他在雲落面前停下,低頭看來,眉眼俊朗而濃烈,像灼灼的星火,嘴角噙着輕快的笑:“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雲落。”像被定住了魂魄,雲落不由自主地喃喃回答,又猛然回神,起身恭敬行禮,“多謝前輩相救。”
這人氣度高深莫測,有如神兵天降,絕不是凡人。
對方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又問:“你是從哪裏來的?怎麽會天行宗內門的功法?”
“我原本是天行宗外門弟子,這功法……是我偷學的。”雲落心中打鼓,這位高人到底是誰?什麽時候在的?難道和天行宗有關系?
像是看破了他的滿腹疑問,對方悠然道來:“我名李識微,道號燭明。”
……天行宗的九長老?雲落大驚。九長老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癡心修道,此時應當在閉關才對,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沒等他平複心中的惶惑,李識微注視着他,突然發問:“你可願意當我的弟子?”
“不願。”
“好……啊?”李識微一愣,笑意凝固在臉上。
短暫的沉默後,雲落連忙找補:“多謝擡愛,只是晚輩已經斷了修道的念想。”
又暗自感嘆,傳說中的燭明真人,千年難遇的天才人物,居然主動提出要收他為徒,這是何等的機緣,若在前世,他必定已經驚喜交加直接行拜師禮了,此刻卻心如死灰,拒絕的話直接脫口而出。
“為何?”李識微恢複到淡定模樣,“不可惜麽?多好的劍意。”
雲落再度愕然。這是在說誰?說他嗎?
他資質平平,天性愚鈍,在外門時靠着勤勉尚可争先,到後來越發覺得修行吃力、仙路無望,前世那般刻苦都未曾得過師尊青眼,怎麽如今無緣無故就被誇了。
難道,這位神通廣大的九長老……眼神不太好?
小孩眨着一雙清淩淩的圓眼,悄悄打量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不答話,李識微見此情形,只得擺了擺手,輕嘆:“也罷。”
“對了。”對方已經告辭轉身,李識微又開口叫住,“那功法往後別練了。”
“是。”雲落恭敬點頭。興許是內門功法不可外傳吧,他暗自思索。
樹林歸于平靜,夜色依舊深黑。李識微獨自背着手到處溜達,踢了踢滿地遺落的財物,又擡頭望天,像在搜尋什麽。沒走出多遠,他停下腳步,笑意回到唇角:“怎麽?反悔了?”
雲落有些尴尬:“我在找我的錢袋。”他終于記起今晚的頭號目标,于是不顧困倦,急匆匆地跑了回來,沒想到這位前輩還在。
李識微低頭去看地上,其中不乏金銀珠寶,雲落随之望去,搖了搖頭:“沒有我的。”
“啊。”腦海中忽地閃過方才危急時分的畫面——巨獸的犄角,犄角上纏着的——雲落愣住,喃喃自語,“……被燒掉了。”
李識微聞聲蹙眉:“那些怪物還有用火的?”
雲落無言仰頭,兩人隔着似要凝固的空氣沉默對視,李識微反應了過來:“哦。”
雲落連忙将視線撤回,擡步就要逃開:“沒關系,這一帶有幾種可以吃的野……”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