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執子之手
走出醫院大門,傍晚的風呼呼地吹着,讓人意識到這還是殘冬未去的寒冷時節。陸江燃看了看一旁的便利店:“我去買咖啡,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想喝點什麽?”
程汶在花壇旁的長椅上坐下,垂着腦袋輕輕地說:“給我礦泉水就好。”
不一會兒,一瓶礦泉水塞到了他的手裏,蓋子已經被貼心地擰松了。
陸江燃捧着咖啡,環顧着四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和依舊人來人往的醫院大樓:“醫院總是這麽擠啊,人有生老病死,都是逃不開的事情。”
“哥,有一件事我之前沒告訴你——安琪退出了。”
“哦?”和萌萌比起來,安琪更年輕、更苗條、面孔歐化,條件實際上會更好一些,像這樣一個處于職業上升期的女模特選擇退出這一行,确實讓人驚訝。
“是郝哥告訴我的。她今年回到西部鄉鎮的老家過年,和家裏人吵了一架。父母和兄弟都不同意女孩子出來做模特賺錢,哥哥索性強制性地把她在家裏關了一個月。”程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帶着微微的顫抖,“後來,家裏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家裏開廠的富二代,聽說過兩天就要辦婚禮了。”
陸江燃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事變化無常,有時候不是憑個人意志勉強得來的。”
“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什麽活兒都幹過,打電話的時候卻從來不敢和父母說,往往都是騙他們說找了個坐辦公室的閑職,蒙騙過去。更不要說平常受人誤解,有時候甚至覺得堅持不下去……”程汶擰開礦泉水瓶蓋,猛地仰頭灌了幾口,“所以……前幾天萌萌給我發微信問我,如果有別人想要她退出這一行,但她本人卻很喜歡這個舞臺、不願意退出,應該怎麽辦……當時我告訴她,要聽自己內心的選擇,不必為了別人的看法而自毀前程。”
陸江燃頓時理解了他剛才為什麽會有如此慌張以至于怯懦的崩潰表現:“程汶,這不是你的錯。”
“不。我跟萌萌認識三四年了,我知道她很喜歡孩子的……這次,或許她就是看到安琪的事兒,又聽了我說的那些話,才下定決心把孩子打掉的。”
“這不怪你。”陸江燃将身子挪近了他的身邊,伸手輕輕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海萌很聰明,做事也很果斷。她為了自己的青春和夢想,所以選擇了暫時放棄——孩子總是會有的。我想不管将來怎樣,起碼這一刻她自己不後悔。”
“孩子總是會有的……”程汶輕輕地重複着這一句話,忽然喃喃道,“在我十三四歲時候,那時候我住在寄宿中學的宿舍。因為只能每周末回家一次,所以大家都特別期待周末。有一次我正準備回家,爸爸突然給班主任老師打電話,說周末家裏沒有大人在,讓我待在學校,不要回家。我從來沒有發現過那個周末的異常,直到好幾年後,有一次爸媽吵架,我才知道……原來在那個周末,我媽去醫院流掉了一個孩子,我失去了一個小妹妹……”
陸江燃感到自己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雖然程汶的語氣已經平緩下來,可他卻從這避重就輕的語言中找到了關鍵——程汶的母親曾經做過引産手術,失去了一個女兒。所以他無法接受無辜胎兒的逝去。或許在潛意識裏,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當然不是你的錯。每一個人,都會做出自己的決定。她只是做出了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陸江燃看他情緒恢複了一些,這才轉換了一個話題:“所以……你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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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汶搖頭。這是替他自己搖頭,也是替海萌搖頭。
“罷了,這些都不重要。”陸江燃心疼地摸了摸他微微皺起的眉心,“乖,別再多想了。”
暮色四合,寒風蕭瑟。不知何時,周圍大樓裏和街道上的照明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
不遠處的急救通道突然傳來救護車的警報聲,一聲急似一聲的刺耳聲音讓人緊張得連五髒六腑都揪了起來。
在警報聲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候,程汶的聲音忽然響起:“江燃,你喜歡孩子嗎?”
“我……”陸江燃的耳朵仍然處于半耳鳴狀态,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于是他照實說了,“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吧。”
“是嗎?”程汶像是很不滿意他這個答案似地,側過身來特別認真地觀察着他的表情,“那你怎麽會選擇做老師的呢?”
其實在陸江燃讀書的時候,想過未來的很多種可能,唯獨非常排斥做老師這一行。因為他那時候覺得,用自己有限的知識和能力去教導三觀仍未堅固樹立的未成年人,實在是需要付出很多勞動、也需要肩負很嚴重的責任的一項工作。至于後來陰差陽錯走上了學術的道路,進而成為一名大學教師,實在是時勢使然,與原初的設想相去甚遠了。
可是面對程汶認真的眼神,他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因為我和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樣,想要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讓我有機會更加從容地生活。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程汶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重重點了點頭。這一瞬間,陸江燃說的話他只理解了一半,可對他來講卻是足夠了:“所以……如果沒有孩子,也沒關系?”
“什麽意思?”
話出口的瞬間,陸江燃忽然意識到對方可能在思考一個怎樣糾結的問題。
可他還是問了,并且問完之後,就勾起唇角笑眯眯地看着他。
在黃昏蕭瑟的暮色之中,在萬家璀璨燈火的映襯之下,他笑容顯得過于天真而狡黠。那是一種唇角上揚、眉眼彎彎,連鼻子都微微皺起的笑容,一種并不适合出現在三十多歲男人臉上的笑容。
程汶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所熟悉的陸江燃并不喜歡笑。對一般人來講,他偶爾的笑是清淺的、禮貌的,只有費盡心力捂暖這座冰山之後,才能更多看到他溫暖和煦的笑。可是這種帶着狡黠活潑的笑意,卻是連他都見所未見的。
于是,這笑意和即将脫口而出的解釋一起,逼得程汶的臉泛起了微不可見的紅暈:“因為……就是,你跟我在一起……當然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陸江燃仍然噙着笑,側過頭将腦袋擱在年輕人寬厚的肩膀上:“執子之手,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