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束光
十五分鐘後, 黑色越野車驟停在一座廢棄工廠前。
滋啦一聲,輪胎和地面摩擦出不算小的聲響。池徹踩剎車也踩得不輕柔,縱使系了安全帶, 俞清昀也被慣性往前狠狠甩了一甩。
還沒回過神來時,池徹就已經“啪”地一聲拉起手剎。
一句話也沒說, 摸了包煙,直接開門下車。
俞清昀眨了眨眼,一頭霧水地往外看。
外面陌生至極,是她從沒來過的地方。
心髒微微提起。
冬天黑夜長,坐個車的功夫, 窗外天光就已經瞬間被斂去了大半, 所有的景致都像被蒙上了一層灰色面罩。
這裏視野極其開闊, 視線稍一遠眺, 似乎都能瞧見天際線。
左邊是大片的望不到盡頭的廢棄土地,泥濘的黃土上雜草叢生, 再往右邊看, 不遠處是被攔腰折斷的危樓, 裂開的水泥牆在凜風中搖曳。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正中間,在僅有的一條稍顯平整的水泥地大路上。
水泥地一路往前延伸至灰蒙蒙的天邊, 路前方的右邊是長長的灰色圍牆, 幾十米外的中間開出一道黑色鐵門。
汽車前方是一條生鏽的人工起落道閘杆。
道閘杆邊有一個黃色小亭子,裏面坐着一個在吃飯看劇的大叔,應該是這裏的管理員。
池徹背影散漫又吊兒郎當的, 邊走還邊閑閑地左右晃着頭。
步伐不緊不慢, 走到黃色亭子前, 手臂撐在小窗上, 颀長身軀懶散倚在那兒, 另一手插在胯骨邊,非常熟稔的姿勢。
背微微弓着,視線往裏探,屈起手指敲了敲玻璃。
俞清昀疑惑地皺起眉,坐在車裏觀望他。
他這是要幹什麽?
裏面大叔放下碗起身,推開小窗玻璃,問了句話,看唇語像是在問他有什麽事。
池徹嘴角勾起,邊偏頭跟他說話,邊從煙盒裏抖出根煙遞進去,下巴往前面鐵門的方向揚了揚。
大叔剛咬住煙,聽了他那話,臉色唰地一變,撥浪鼓似的搖頭,面色激動起來。
池徹倒也不急,從另個褲兜摸出打火機,給大叔點上。
又交流了幾句,大叔情緒緩和下來,兩人不知道在聊什麽。
忽地,池徹轉頭看向車這邊,跟大叔說了句什麽,大叔也望過來。
還坐在車裏愣神的俞清昀呼吸倏地一緊,手指捏緊了安全帶。
無辜地眨了眨小鹿眼,一時之間很是迷茫。
看她幹什麽?
和她有什麽關系?
緊接着,池徹摸出錢包,兩指随意地捏出一沓紅票子,塞給大叔。
俞清昀咬了咬唇,愈發不理解了。
這人怎麽随身帶那麽多錢?
而且還到處發錢?怎麽身上錢太多了嫌重是嗎?
大叔當然是慌忙往回擋,但面色也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隔着好幾米的距離,俞清昀都聽到了他那爽朗的笑聲。
來回推拉了幾個輪次,大叔最終接了下來。
笑得滿臉褶皺,紅光滿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錢卷一卷,塞進了褲兜。
然後迅速出來小亭子,壓開了人工道閘杆。
池徹揣回錢包,跟大叔笑着握了個手,回來了車上。
黑色越野車順着大路開進道閘口時,俞清昀才意識到自己得問點什麽。
“這是哪兒啊?”
“廢車場。”沒幾秒車就停在了鐵門口,池徹揚了揚頭,“下車。”
俞清昀慢吞吞解了安全帶下車,站在鐵門口仰着頭看了眼。
上面牌匾歪歪扭扭,寫着幾個掉漆的大字,“長北廢車場。”
池徹插着兜往裏走,回頭瞥她一眼:“走啊,站崗呢。”
周圍人煙稀少,俞清昀有點害怕,連忙小跑着跟上:“你來過這裏嗎?”
“沒。”池徹敲了敲旁邊的廢車,發出邦邦兩聲,“第一次。”
“……”
俞清昀鼓了鼓臉頰,暗自腹诽說,那你這跟老板視察似的姿态是幾個意思。
俞清昀踱着步四周轉了圈。
這裏說是工廠,其實就是簡單地被三面牆圍起來的一個地方。
地上牆上都沾滿了各種黑色汽油污漬,報廢車要不是只剩半截在風中搖曳,要不就純一堆廢鐵,原本面貌都看不清。橫七豎八地重疊着擠在一起,灰塵厚得都可以埋人了。最裏面是幾個大型處理機器,壓扁機和液壓剪之類的。
俞清昀眨了眨眼:“原來這裏是可以随便進的啊。”
“肯定不行的啊,”池徹不知從哪裏撿了塊板磚過來,在手裏掂量着重量,“你想什麽呢你。”
“那……”俞清昀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道,“那我們……”
“我們是‘偷渡’進來的啊。”池徹平淡答了句,又“嘶”了聲,掂着板磚視線往別處尋,自言自語道,“是不是該換一個啊,這不太行啊。”
俞清昀:“???”
“那我們還不趕緊走!萬一我們被這兒的管理員發現——不對,剛剛那個大叔不就是……”
俞清昀腦子一片混亂,又怕又急地跺了兩下腳,都不知道是該先跑還是先找池徹問清楚情況。
“你自個兒擱那兒嘟囔什麽呢。”池徹換了跟鐵棍到手上,總算滿意了些。
手一收,擡頭睨過來,嘴角扯出笑意,“所以我給了大叔點好處啊,而且我還跟他說——”
他故意拖着音調賣關子。
俞清昀神色愈發緊張,盯着他一動不動,雙手擰在身前。
池徹人往後懶散一靠,輕笑了聲,這才不急不忙道:“我還跟他說,我說大叔啊,您看見車裏那姑娘沒?啊對,就忽閃忽閃睜着個大眼睛那個,沒錯,我媳婦兒,她呀,前段時間出了個車禍,現在呢,”
他指了指太陽穴,“這兒,啧,不太行。這幾天就非鬧着想開車玩兒,那怎麽可以呢您說,我就只得帶她來廢車場騙騙她……我哪兒知道她的啊,可不就得寵着麽,那沒辦法啊,攤都攤上了,總不能扔了吧……”
俞清昀:“…………”
池徹每多說一個字,她的臉就往下黑一分。
說到後面,“這兒不太行”的姑娘本人雙手往腰上一叉,氣呼呼地站到池徹面前,秀氣的眉眼擰起來,奶兇奶兇地橫着他。
池徹眼底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戲谑,這才慢悠悠地住了嘴,視線往別處看去。
俞清昀感到相當被冒犯,她委屈巴巴地鼓着小臉兒:“你真這麽跟大叔說的?”
“啊……”池徹嘴角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意,視線晃回來,“你猜呢。”
越想越覺得憋屈,俞清昀擡腳氣呼呼往外走。
“你幹嘛去啊你?”池徹還靠原地沒動,在後邊兒喊。
“去跟大叔解釋!”俞清昀頭也沒回,使勁兒踩地往外走,“我!腦子!沒問題!”
“行了,”池徹啞然失笑,“回來。”
俞清昀腳步沒停。
“好了,跟你說着玩兒呢。”池徹擡高了些音量,無奈道,“回來。”
俞清昀這才頓住腳步,轉身回來,懷疑地瞥他:“真的?”
池徹:“假的。”
眼瞧着小姑娘又要轉身了,他才趕忙把她拉住:“唉,真的。我跟他說的是,我媳婦兒手鏈兒落廢車上了,我們來找找。”
俞清昀心裏一動,有什麽東西沒由來雀躍了下。
所以……
說的還是媳婦兒咯。
嘁。
她轉身回來,靠在池徹對面,低頭摳指甲。
池徹笑着搖搖頭,把手裏的鐵棍遞給她。
俞清昀低頭看了眼,沒接:“幹什麽?”
池徹不由分說地塞給她:“叫你拿你就拿着。”
俞清昀疑惑地接着,還挺重的,正想着有點髒,要不要拿紙擦一擦,池徹又轉身拿起了另一根鐵棍。
“看着啊。”他偏了偏頭,示意俞清昀。
緊接着。
“砰!”
“砰!”
“砰!”
三道一聲比一聲大的巨響,池徹高舉鐵棍,狠狠用力砸向了旁邊廢棄車的後視鏡。
後視鏡搖晃了下,“啪”地一輕響,摔落在地。
俞清昀雙手緊捂着耳朵,一臉驚恐地站在一邊,唇瓣顫抖着,躲都沒來得及躲。
池徹呼出口氣,慢悠悠站直,鐵棍在手裏吊兒郎當的敲着:“看清楚了麽。”
俞清昀懵懵地張了張嘴:“……啊?”
池徹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該你了。”
俞清昀:“……啊?”
“快點兒的啊。”池徹揚了揚下巴,“很爽的。”
俞清昀抿住唇,雙手捏緊鐵棍,看了眼廢車,又看了眼池徹。
還是渾身緊繃的模樣,腳尖挪動了兩步又停下。
池徹舌尖抵着唇散漫笑了下。
走過來她身後,彎下腰,唇湊到她耳邊很近的位置:“就把它想象成給你施壓的玩意兒,砸下去就行了。你媽的病,你繼父,兼職同事,跑步機跑帶,選修課……”
頓了頓,他輕笑了聲,熾熱氣息噴灑在她耳側,循循蠱惑,“想象成我也行。只要砸下去,在新的一年裏,它們都會如你所願。”
天氣寒冷,耳廓倏地被熱氣缭繞了下,俞清昀下意識往回縮了縮脖子。
屬于他的氣息密不透風地從身後裹着她,隔着好幾層厚衣料,她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硬度,以及皮膚下血管滾動的速度。
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在被隐隐鼓動着。
“來,”池徹雙手從她兩側伸過來,“我幫你。”
他手掌寬大又骨節明晰,籠在她手背上,嚴嚴實實地把她整雙手都包裹在裏面。
空氣溫度冷冽似冰,他掌心溫度卻熱到發燙,有粗粝的繭子很輕地摩擦在她柔嫩的手背,酥酥的,癢癢的,麻麻的,觸覺一路沿着神經延伸到心髒。
忽地。
池徹手臂灌力,鐵棍再次狠命砸向廢車框架,“磅!”的一聲,發出更為厚重的巨響。
俞清昀不設防,被吓得低呼出聲,條件反射地撒了手,往身後人的懷裏鑽。
她耳朵緊貼着他胸膛,男生聲音從他身體裏傳來:“看到沒?很簡單的。”
俞清昀慌忙彈開,理了理鬓發,心髒還劇烈抖動着,不知是因為剛那一聲響動,還是別的什麽。
池徹手懶散撐在廢車車頂,另一手雙指夾着鐵棍,再次遞到她面前。
挑挑眉:“試試?”
俞清昀吞了吞口水,看了他一眼,緩緩伸手,接過來鐵棍。
池徹勾起唇角,笑意在眼底鋪開。
他往旁邊退開兩步,點了根煙,含糊說:“打吧,我看着。”
俞清昀深呼吸了口氣,雙手捏着棍頭,試着往廢車上揮了一棍。
“砰——”
一聲輕響。
卻沒由來覺得神清氣爽。
像被鼓舞到了似的,她又加重了力氣,朝廢車上揮去。
“砰——”
全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砰——”
“砰——”
“砰——”
一下比一下不遺餘力,一聲比一聲如雷貫耳,卷着黃沙的寒風還呼呼挂着,把她眼淚吹得奪眶而出也不在意,指節被鐵棍剮蹭出傷痕,血跡染紅了指甲蓋也不在意。
俞清昀什麽都沒想,只是竭盡了全身力氣,狠命地砸向廢車。
似乎每多砸一下,心裏郁氣就會減少一分;每多使一分力氣,在即将到來的新的一年裏,那些惡心至極的、臭蟲般的東西便能遠離她生命幾分。
……
“喂!那邊那個丫頭!在幹嘛呢?!住手!!!不要跑!!!”
不遠處的二樓,幾個管理員指着這邊,一邊大聲喝止,一邊從樓梯上跑下來。
俞清昀瞬間神志回爐,鐵棍唰地從手上掉落,倒吸一大口冷氣。
啊啊啊啊啊!!!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這快二十年來的生命裏,她極少做這樣出格之事,一時之間被吓得腦袋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求助的眼神焦急地望向池徹。
池徹還不急不忙地靠在一邊抽煙,朝那頭看了眼:“哦喲。”
而後,視線移回來,落井下石地笑着說:“俞清昀,你怎麽這麽大膽啊,你闖禍了啊。”
俞清昀:“???”
這人???
俞清昀都快被氣笑了:“明明是你——”
“我?”池徹一臉無辜地攤攤雙手,“我就站這兒抽個煙,關我什麽事啊俞清昀。”
俞清昀指着他:“你——”
眼見着另一頭噼裏啪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管理員們的聲音也愈發清晰起來。
沒時間猶豫了。
俞清昀心裏慌得不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急忙上前,拉起池徹就疾速往外跑。
她體力很差,還沒跑出大門,速度就明顯慢下來。
身後男生本還懶懶散散,時跑時走地跟在她身後,見狀,很輕地唉了聲,長腿一跨,輕而易舉越過她,身位來到她前面半米,手腕一轉,與她十指緊扣,拉着她加速跑起來。
凜風刮過側耳,鼻腔裏全是寒氣,緊密貼合在一起的掌心卻黏膩又灼燒。
跑出大門,池徹帶着她右轉,俞清昀手指急忙指了指:“車,車在那兒。”
“蠢啊你。”池徹手用力一拉,把她扯回來,帶着她繼續沿着右邊方向跑。
很快,前方出現一條牆與牆之間的小道。
池徹把她往裏一塞,緊接着他身一側,也擠了進來,兩人身影迅速隐在了夜色裏。
幾秒後,剛追在他們身後的那幾個人風一般略過了小道,往前面去了。
随着那幾人的腳步聲遠去,周遭環境很快安靜下來。
俞清昀大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胛骨總算松了下來。
視線一擡,正想找池徹算賬,呼吸卻倏地滞住,心跳也漏了一拍。
池徹的鼻息就近在咫尺。
也不怪那幾人根本沒注意到,這條小道極為窄,一次只能容得下一人側着身子通過。
他們面對面站着,池徹比她高出一頭多,此刻微微彎腰低着頭在喘氣,胸膛一起一伏,帶動着她肩胛骨的弧度,仿佛只要她一擡頭,倆人就能非常輕易地吻到一起。
剛緩和下來一點兒的心髒再次急速跳動起來。
俞清昀清了清喉嚨,打破安靜:“他、他們、他們應該都、都走了吧……”
話說得磕磕絆絆又漏洞百出到不行。
她在心裏瘋狂喊着救命。
頓了須臾。
池徹驀然輕笑出聲,低磁的聲線在寂靜的黑夜裏顯得尤為勾人:“俞清昀,你臉紅了。”
“……”
俞清昀整個人早已完全僵住,用僅存的一點意識在答話,“我……我這是跑步跑的。”
“哦?是麽?”
“當……當然是了。”
池徹語氣混着插科打诨的笑意:“那你擡頭,我分辨一下。”
咕咚。
俞清昀很用力地咽了咽喉嚨,強裝淡定,硬着頭皮擡起頭。
未曾想池徹也正好在這一刻往下低頭。
倆人鼻息迅速交纏到一起。
本就不甚通暢的空氣剎那間染上了旖旎和暧昧的氣息。
不知是盛了哪來的光點,男生漆黑瞳孔在濃稠黑夜下也亮得出奇。
四目交接的那瞬。
池徹眸底一沉。
猝不及防地,他繼續靠近過來。
俞清昀小鹿眼微微睜大,整個人一動不敢動,就連指尖都蜷縮了起來。
池徹薄唇懸停在她唇上半寸,唇邊的細小絨毛若有似無地剮蹭了下她嘴角。
“我,”他眼皮往下耷了耷,聲音低至氣音,尾音半啞,“能親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