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束光
池徹說完後并沒有停留多久, 視線又優哉游哉收回去,躬身看電腦。
男生性子混不吝,話也時常都是散漫沒個顧忌, 當時的俞清昀聽了也就稍怔,而後沒怎麽過多在意。
直到後來, 那分離的八年裏。
每一個看向窗外的深夜,她都會沒由來回想起他這句話。
“俞清昀,你沒我可怎麽辦啊。”
好像也沒有多難辦,日子也同樣照常過,日落月升, 潮起潮落, 周而複始。
不同的, 只是心髒缺失了一瓣。
再也找不回來了。
……
“是有個電機不行了。”
排查了不到五分鐘, 池徹摁了關機鍵,非常輕松地下了結論。
“那怎麽辦?”俞清昀問, “今天就飛不了了嗎?”
“小問題, 換了就行。”池徹挑挑眉, “你有帶備用電機嗎?”
俞清昀搖搖頭,神情有點懵。
“……”池徹舔舔唇, 又問, “工具箱呢。”
俞清昀:“……也沒有。”
池徹睨着她看,神情有點耐人尋味。
俞清昀自覺慚愧,低眉, 摸摸鼻尖。
她當時去機械院拿無人機時覺得那些備用的東西太重, 她一人無法攜帶, 便選擇性地只拿了關鍵的器材。
池徹肩膀懶散斜着, 手握成拳抵在石桌上, 很輕地錘了兩下。
铛、铛。
而後,他慢條斯理站直,搖搖頭,語氣痞裏痞氣:“還得靠我。”
說完,擡步往他車的方向走。
沒一會兒,他從後備箱提了兩個工具箱過來。
放到石桌上,人大爺似的靠在一邊兒,閑閑揚了揚下颌,指揮人:“打開。”
俞清昀愣了愣,連忙上前,把工具箱裏的東西拿出來,依次擺開,又從另一個工具箱裏找出電機,雙手遞給他。
動作間竟還帶了些恭敬的意味。
池徹雙手抱臂,半耷下眼皮觑了她一眼。
故意等了幾秒。
然後才嘴角微扯,輕哂了聲,不急不忙接過她手裏的電機,兩只長腿一岔開,坐在石凳上,低頭換電機。
俞清昀沒坐,站在他斜對面看他。
一開始只是想學技術,視線聚焦在他那雙修長又指節分明的手指上。他用螺絲刀拆開螺旋槳的機臂,剪掉壞電機,正在剪導線絕緣部分。
後來也不知怎麽的,目光便不知不覺向上移。
池徹微垂着頭,額前碎發烏黑,有些長了,被風吹着輕掃在清隽出挑的眉眼上,左眼下方小痣點綴在他冷白皮膚上,極具辨識度又平添蠱惑的面相。
吊兒郎當不正經的神色不知什麽時候隐去,男生眉頭微皺,眼睫緩慢眨動着,神情專注認真。
在那一瞬間,俞清昀突然就反應過來,為何從高中的時候開始,她每次看到他,都會總感覺他周身光芒萬丈。
有熱愛,有夢想,有能量,少年蓬勃又張揚。
似乎不管發生什麽,只要有他在,便能所向披靡。
而,也恰好是這一點,她和他截然相反。
她每時每刻都行走在時間的洪流,追趕着命運的腳步,踽踽獨行,被生活無聲鞭笞,死板又沉悶。
早已忘了、也或許是從未感受過,什麽是熱愛與沉浸。
心裏有什麽地方動了動,像是有只爬山虎攀爬在上面,酥麻感像電流,融進血液,順着血管蔓延全身。
“絕緣膠布。”
池徹忽地擡頭,撩起眼皮看她。
俞清昀怔了怔,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啊什麽啊?”池徹從鼻子裏哼笑了聲,指尖還捏着那幾根細電絲,“別用那種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他另一手雙指合上,點了點桌面,重複道,“絕緣膠布,遞給我。”
“哦。”俞清昀讪讪,把絕緣膠布翻出來遞過去。
頓了頓,找補了句,“我只是在學習。”
池徹正在回裝機臂,抽空瞥了她一眼:“不會?”
“不會,”俞清昀誠懇道,“老師沒教過這麽細致的東西。”
“那你——”
池徹裝好機臂,螺絲刀在指尖靈活轉了圈,拖着音調打量了她一眼,“還敢不叫我?自個兒往這荒郊野嶺的地方跑?”
“……”俞清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轉移話題:“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她也沒跟旁人說過她決定來這邊拍攝。
池徹把螺絲刀屁股“砰”地一聲抵在石桌上,不算重。
“用了老子的飛機,”他眼神閃着洞悉一切的光澤,“還想逃出老子的視野。”
俞清昀眸光微動,看向無人機:“所以……”
“GPS定位。”池徹說。
俞清昀:“……哦。”
靜了兩秒。
池徹悠悠擡起眉,話題又回到剛才:“老郭不是讓你找我?”
在腦子裏反應了下,俞清昀才将“老郭”這個稱呼和郭豔青對上號:“是……但臨時換時間了,你這幾天應該沒空……”她聲音沒底氣地低下去。
“我這幾天沒空?”池徹神情松散地站起身,繞過石桌,朝她那頭踱步,“還是你覺得我這幾天沒空?”
“是我看到的。”俞清昀往後退了兩步,垂着眸。
“看到的?”池徹眯了眯眼睫,“看到什麽了?”
“看到你和……”俞清昀抿了抿唇,悶悶說,“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我就以為——”
“我女朋友?”池徹似乎比她還疑惑,挑起眉,“誰啊?我怎麽不知道?”
他步伐繼續朝她那頭逼近,指尖慢悠悠擦過一旁的石桌,擦出一條線。這仿佛是他的習慣,總喜歡若有若無地給人壓迫感。
男生高大的影子落到她鼻尖,俞清昀感覺喉嚨開始變得艱澀。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那股澀意卻更加翻江倒海地湧上來,視線盯着斜下方:“……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池徹舌尖抵了抵唇角,就近側靠在她旁邊的位置。身型挺括,懶懶散散弓着腰還是要高出她一大截。他揉搓着指尖被沾上的灰塵,垂着眼皮睨她,輕笑了聲:“真不知道,小俞老師,指點一二?”
他說話總是說五分又留五分,時常叫人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心情起起伏伏,不得平息。
俞清昀不想提,但又只能強逼着自己說出口:“你、你和趙……趙妙然不是剛複合嗎,我就以為你這幾天應該要陪她……”每一個字的出口,都伴随着無聲發顫的吐息,以及酸澀發脹的心髒收縮。
空氣倏地沉寂下來。
池徹沒說話,俞清昀也沒勇氣擡頭看他。
她指尖垂在桌上,無意識将螺絲刀和石桌邊緣對齊着。
“哦,”半饷,他語氣淡淡,“你說這事兒啊。”
最後那根弦在腦子裏無聲斷裂。
心跳也随即沉下來,又一點點變得悄無聲息。
……他承認了。
俞清昀點點頭,推開他,繞過石桌,準備收拾無人機去其他地方拍攝:“謝謝你的幫助,挺晚了,你先回去吧,我去其他地方了。”
“用完就趕老子走了?”池徹靠着沒動,側頭看她,還是那副插科打诨的語氣,“俞清昀,你不厚道啊。”
“我……”她指尖一頓,随即平靜道,“我只是想讓你回去陪你女朋友。”
“那是你想,”池徹說,“我不想。”
俞清昀喉嚨滑了滑,沉默。
池徹和她之間隔着個石桌,他上半身探過來,聲音壓低:“怎麽辦,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
俞清昀鼻尖霎時發酸,所有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憤怒、委屈、難過兼而有之,說不清自己具體是什麽感受。
她努力緩和着情緒,擡眸看他,聲音發顫:“……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池徹。”
“為什麽不要這樣?”池徹面色坦蕩,視線緊勾着她,“俞清昀,我對你挺感興趣的。”
俞清昀張張嘴,手裏的工具沒對齊也不在意了,嗓音啞下去:“池徹,你有女朋友。”
“那又如何?”池徹肆無忌憚地揚揚眉,漆黑瞳孔在發亮,“你不願意跟我?”
“……”
對視了不知多久,俞清昀眼眶發酸,先一步敗下陣來。
她眨了眨眼,慌忙低頭裝作在整理物品的樣子,免于情緒流露到對面。
幾下收拾好無人機箱子準備徑直離開,未曾想提的時候手臂脫力,箱子又“啪”地砸回了桌面。
池徹順勢伸手過來接:“提不動不知道喊人幫——”
“不用。”俞清昀把箱子拉回來,眼皮都沒擡,提起往外走,“我自己能行。”
池徹啧了聲。
長腿一擡,人瞬間跨到了石桌對面,正好擋在她面前:“生氣了?”
俞清昀繞過他:“沒有,我要去拍東西了。”
池徹長腿往旁邊一跨,又輕而易舉擋住她去路,篤定道:“你有。”
“我沒有。”
“你有。”
“……”
小學生似的毫無意義的對話。
僵持須臾。
池徹咂了咂嘴,又輕嘆口氣:“唉,我開玩笑的。”
“……”
他聲音放輕很多:“對不起。”
“……”
俞清昀只覺得身心疲憊,說話都有氣無力:“我……我當然知道是玩笑話。”
如此不齒,怎麽可能是真的。
然而更令她難以啓齒的是,當池徹那句“你不願意跟我?”的話落下時,她腦子裏竟還真的思考了一瞬間可能性。
她是瘋了吧。
她一定是瘋了。
她百分之百是瘋了。
池徹略虛起眼,審視的目光游移在她面上:“你真的知道?”
“嗯,”俞清昀再次擡腳往前走,敷衍道,“你快回去陪她吧。”
“你看,”池徹一把把她拽回來,奪過她手裏的箱子,“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俞清昀,你為什麽總是裝傻?”
被拽回去了也沒力氣繼續跟他争搶,俞清昀空殼一般立在沙地上。
池徹說:“我說的開玩笑是指有女朋友那件事,你以為是哪件事?”他沒什麽情緒地悶笑一聲,“你以為是我讓你當我情人的事?”
俞清昀沒說話。
池徹:“你在哪兒看見的我跟她?宿舍樓下?我們院門口?”
俞清昀依舊木着臉,沒說話。
“宿舍樓下是我叫她去跟你道歉,”池徹說,“我們院門口是她自個兒會錯意,以為能跟我複合,我沒同意。就這樣,沒了。”
好吧,确實也沒他說的那麽簡單。
那天他剛從院裏出來,趙妙然就跑過來抱着他手臂哭,說他明明答應她只要她跟俞清昀道歉,他就跟她複合的,為什麽剛剛在短信裏又否認了。
池徹還刻意想了想,然後一臉無辜地說,他說過嗎?是她記錯了吧。
他不否認,當時他确實用了點話術,但趙妙然自個兒願意誤會,他也攔不住,沒多解釋,索性先把事情解決了再說。
趙妙然哭得很兇,拉着他衣角不撒手。
池徹只好嘆一聲,幫她理理肩膀上落的枯葉,勸解說,她這麽漂亮一姑娘,跟誰不好,盡跟他這兒耗着幹什麽,不值當,況且再怎麽強迫,他也不可能喜歡上她的。
差不多的對話又進行了好幾輪,趙妙然最後哭着問了句:“我就問最後一個問題,你不會真的喜歡俞清昀吧?”
池徹當時還覺得自己挺坦誠的,他說的是:“談不上喜歡,但有點興趣。”
趙妙然問:“那你要追她嗎?”
“怎麽,”池徹沒正面回答,撩起眼皮,笑着反問,“要我追上請你吃飯?”
趙妙然:“…………”
一句話讓前面所有的勸解都功虧一篑。
趙妙然“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那天,全機械院的人都知道,池徹這吃少女心的渣男浪子,又他媽把女生惹哭了,還是哄不好的那種。
那哄不好能怎麽辦。
池徹撇撇手背,說,那你先哭着吧,我還有點事兒。
轉身走了。
……
俞清昀低下頭:“……你其實不用跟我解釋的。”
“嗯,”池徹意味深長地從鼻子裏哼了聲,“得了便宜還賣乖。”
俞清昀盯着腳尖,黃沙團成團貼地翻滾。
隔了好幾秒。
“但是吧,”池徹想起了什麽,低頭看她,“我說我對你感興趣這件事不是開玩笑——你哭什麽?”
眼前一片模糊,男生低磁好聽的嗓音仿佛被黃沙裹挾着,籠罩在一層玻璃外,都聽不太明晰。
看到腳邊黃沙被從自己身上滾下去的水滴加深顏色,俞清昀這才反應過來。
心裏一慌,手忙腳亂地抹着全被沾濕的面頰,眼睛卻反倒跟被打開了水閥一般,越流越快,仿佛是身體裏發了洪水,浪潮一陣陣往外翻滾。
俞清昀抽噎着聲音,磕磕絆絆地:“我……我沒哭,是、是黃沙糊眼睛了。”
“嗯,”池徹語氣平鋪直敘,“現在不裝傻,改把我當傻子了。”
“真的,”俞清昀吸着鼻子說,“這、這邊風很大。”
“哦,”池徹點頭,“就當是吧。”
“我……我……”
俞清昀語不成句,剛說出口幾個字,哽咽感再次翻湧上來。
擋也擋不住,她雙手緊捂着眼睛,眼淚從指縫中擠出,她努力深呼吸,緩和着抽噎感。
池徹沒出聲,也什麽都沒做,就這麽站在原地看着她。
好一會兒。
俞清昀聲音翁着,鼻子也堵得很緊,斷斷續續又緩慢道:“我、我就是……我就是最近真的太累了,我媽生病化療,她總是很悲觀,然後我又不能在她面前哭,我繼父、我繼父……算了我不想說他。然後還有就是健身房兼職,接我班的那個人她老是遲到,劉姐還總讓我去擦跑步機跑帶,真的很臭,口罩也擋不住……還有選修課,這個你也知道,我準備好的PPT沒能用上,現在也拿不了高分,還有家教……還有——”
還有你。
你這個大壞蛋。
你是所有一切的罪魁禍首。
俞清昀從沒有在旁人面前說過這麽多關于自己的事。
她向來認為冷暖自知,各人世界有各人的下雪,感受從不共通,旁人最多感慨,卻永遠無法共情,所以說了也沒用,反倒浪費彼此時間。
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莫名其妙地在這一刻,在池徹面前傾瀉無遺。
明明他絕不是個傾聽的好人選,甚至是最差的人選。
明明……就在前一刻,他才惡劣又不自知地将她逗弄了一番——于他或許只是不痛不癢的玩笑,他卻永遠無法知道這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
……
“還有什麽?”池徹似乎是真的在聽。
哭腔逐漸止住,情緒平緩下來,神志緩緩回籠。俞清昀感到有些無措,又有些尴尬。
“沒什麽了,”她說,“我就随便說說。”又補充了句,“你不用在意,忘了也行。”
池徹:“确定沒了?”
俞清昀又抹了把臉,重重點頭:“嗯,沒了。”
“行了,別用手了,”池徹嫌棄地看她一眼,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包紙,扔過來,“髒死了。”
俞清昀赧然咬唇,往前踉跄兩步,接住,抽紙擦臉。
“沒了就跟我走。”
池徹去石桌那頭,一手提着三個工具箱和電腦包,就跟拎棉花似的輕松,往車那邊走。
“去哪兒?”
俞清昀停在原地,沒動。
池徹又轉身回來,行雲流水的動作,另一手拽起她手腕往那頭走。
男生腿長步子也邁得大,他也絲毫沒有為俞清昀“小短腿”考慮的意識,俞清昀跟着他步伐小跑,鼻音還有些重,又問了遍:“我們去哪兒?我還沒拍完東西呢。”
池徹把工具箱放進後備箱,“啪”地一聲關上。
又轉身将俞清昀塞進了副駕駛,“啪”地一聲又關上。
他即刻從另一邊上車,“轟隆”一聲點火,黑色越野車疾馳起步時,他才不慌不忙地側過視線。
黃昏的橙黃色光點從車窗灑進來,在他好看的側顏上照出一條長方形。
“爺帶你去發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