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束光
運氣不好,王泰生課題組次序抽在了前面。
三點半,他們是第二個上場宣講的。
平時一雙布鞋穿一季度的王泰生,為了今天的宣講還專門去買了一套西裝。
只是不知道是導購包裝時出了纰漏,還是王泰生身型太過矮小沒有合适的尺碼,這身肥大的西裝上了他身,幾乎快要把他整個人都罩在裏面,顯得尤為滑稽。
課題組的大家在早上看到第一眼時,都紛紛眼觀鼻鼻觀心,比賽着誰更能憋住笑。
不過,用王泰生自己的話來講,就算再難看,至少開源制藥能看到我們的誠意。
而用章宜自嘲的話來說卻是,硬實力不行,只能試試感動中國路線了。
王泰生扶了扶老花鏡,用激光筆放映PPT開始他的宣講。
半小時後,宣講結束,進入提問答疑環節。
這個環節允許每個課題組上臺三位研究員,一同接受提問與質疑。
王泰生選了全程跟項目的章宜、胡琛和俞清昀三人。
一陣掌聲後,俞清昀幾人起身往臺上走。
不知是天氣過于潮濕陰冷導致的,還是什麽不好的預感侵襲,俞清昀剛一起身,後腦勺遽然猛烈眩暈了一下。
連忙抓住座椅扶手。
胡琛在她身後,也反應很快地迅速把她扶住:“你還好吧?”
他動作急,不免有些沒注意,右手很親昵地摟在她後腰。
莫名的,她擡頭看向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
池徹也正和衆人一同轉頭,盯着他們這邊看。
男人右手搭在桌面,指節有下沒下地輕點,側臉繃得鋒利刀削,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只半秒。
俞清昀收回視線,挽唇跟胡琛道:“沒事,謝謝。”
“那就好。”胡琛收回手。
提問環節不算太難,他們課題組資料準備充分,俞清昀他們幾個也都是名校博士畢業,簡單問題都能對答如流。
好幾個公司都在提問中明确表示感興趣。
幾輪提問過後,章宜輕呼出口氣,神情放松下來。
只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舒完,俞清昀便聽見胡琛小聲提醒道:“還沒完呢,開源都還沒問。”
果然,開源制藥的提問被留到了最後。
舉牌提問的當然不會是池徹。
他是公司一把手,自然不會輕易出面,代表人交給了他身邊的副總。
副總起身,扣起西裝外套紐扣,笑着道:“王教授好,三位老師好。幾位講的我都認真聽了,但我不是生藥人,很多專業名詞都把我聽得一愣一愣的,簡直是不明覺厲。”
他用了個網絡熱詞開玩笑,全場響起笑聲。
緊接着,他笑容逐漸收攏:“我不是生藥人,我只是個生意人,我很現實。”
俞清昀心裏咯噔了下,目光瞥向一旁的池徹。
男人靠在椅背上,長腿交疊,神情松散,不置可否。
垂着頭在看他們給的資料,面上沒什麽特別的情緒。
副總繼續道:“所以我只在乎你們能給我們公司帶來多少即時收益。我投資游戲,或許一個月就能開始賺錢,我投資一部好戲,也最多一年能回本,最不濟我簽個對賭協議,我自己多加加班,我也能不虧。”
“那你們的研究呢?三年?五年?十年?你們說對自己研究有信心?對不起,”他舉舉手裏的投資計劃書,抱歉道,“至少從你們過去幾年的研究成果裏,我看不到。”
全場嘩然。
偌大的禮堂瞬間開始吵鬧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殘酷現實。
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會有公司如此不留情面地直接将它撕開,赤/裸/裸擺在面前。
俞清昀聽見身旁章宜壓得極低的聲音:“這不會是小池總授意的吧?”
胡琛也壓低聲音回答她:“肯定的啊,老大沒點頭,你敢代表公司發言?”
“也是,”章宜說,“唉,媽的幻滅了。”
俞清昀卷曲睫毛微微顫動。
再次看向池徹。
投資計劃書攤開在他面前,而他右手手肘游刃有餘撐在扶手,食指和大拇指漫不經心摩挲在利落下颌處。
這時,心有靈犀般,池徹緩慢擡眸凝視她,神色意味深長,不知道在想什麽。
最後的結果是王泰生親自出面,非常坦誠地将利弊擺在了臺面上講給他們聽,并說會尊重他們的一切決定。
宣講完畢,俞清昀他們課題組從右邊下場,同時,第三個宣講的課題組從左邊上場。
燈光和衆人視線都不解風情,還沒等他們下臺,便早已給予了神采奕奕準備開始的另一隊。
而他們,活像落荒而逃的失敗者。
坐回座位後,俞清昀感受到從身到心的,從未有過的疲倦。
緩了幾分鐘,她側頭低聲跟章宜說了聲,躬身從後門出去吃藥。
從保險櫃裏翻出藥,俞清昀虛浮着步子,頭重腳輕地往禮堂外走。
喧嚷人聲被攔在禮堂門裏,周遭死寂,枯葉被風吹得輕拂過水坑,沾上水漬後趴在地上杳無聲息。
俞清昀沒立即吃藥,站在欄杆前發呆愣神。
大腦空空,又像擠滿了東西。
研究院不比大學校園,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無盡人潮,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研究院地方小,位置偏僻,人煙稀少,基本所有研究員都是行色匆匆,死氣沉沉的模樣。
充滿窒息感的壓抑和壓力是他們最熟悉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
她輕嘆了口氣,視線一撇。
斜對面立着的一道颀長身影闖入視線。
池徹正背對着她,微垂着頭在打電話。
西服外套敞開,白襯衣衣領整齊折疊在凸出棘突處。
右手松散撐在欄杆上,指節修長白皙,手背青色經脈起伏,骨節剛勁有力,腕骨戴着一只黑色機械手表,氣質矜貴而游刃有餘。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男人回過身。
猝不及防的,又一次和她對視上。
喉嚨緊了緊,俞清昀沒躲,直直看着他,鹿眼瞳眸一如從前般清澈透明。
池徹将手機揣回褲兜,邁着長腿不急不忙走過來。
在她面前一米遠的距離停下,左眼正下方那顆黑痣變得清晰可見,他視線落在她手上。
“出來吃藥?”
這是他時隔八年後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手不知不覺将藥捏緊,鋒利尖銳的鋁片硌在她手心,發出窸窣輕響。
激着她痛覺神經。
迫使大腦清醒了幾分,俞清昀輕聲:“嗯。”
轉了方向,側身對着池徹,眼睛盯向不遠處淌在水坑裏的枯葉。
池徹點點頭,神色平靜。
也轉過身,雙手搭上冰冷的欄杆,目光遠眺,淡淡道:“又生病了?還這麽嬌弱呢。”
他這句話其實說得并非全無道理。
當年她身體就不好,經常生病。池徹大少爺心性,随性又放蕩,從沒照顧過誰,竟也每次都毫無怨言地為她跑上跑下。
俞清昀怔愣了下:“小病,不礙事。”
“誰說擔心你了嗎?”
池徹嗤了聲,語調閑閑,垂眸看了眼手表,“只是好奇,規定下午四點三十分吃的藥會是何方神藥。”
語氣裏的譏諷意味不掩。
俞清昀:“……”
她沒興趣跟池徹在這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上扯來扯去。
只低頭,有些匆忙地摳出一粒藥,塞進嘴裏。想盡快吃完,然後返回禮堂。
幹澀的膠囊殼粘在喉嚨口無法動彈時,她才忽然發現忘記拿水出來。
異物感侵襲神經,俞清昀忍不住咳嗽出聲。
她連忙用手緊捂住嘴,上半身撐在欄杆上,想止住咳嗽,奈何咳嗽欲望卻更加強烈地翻湧上來,裹挾着胸腔劇烈震動,肩膀不停聳動,額角暴出青筋,憋得眼球都要跳出眼眶。
有人遞過來一瓶水。
沒有瓶蓋,是擰開的。
俞清昀下意識接過來,仰頭往喉嚨裏灌水。
小半瓶下去,她才勉強止住咳嗽,憋紅的面色和耳根顏色卻仍未褪去。
側了側頭,池徹雙手插在褲兜,懶散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毫無同情心又落井下石的眼神。
“看來沒我,”
男人輕扯唇角,再次慢悠悠地嘲諷出聲,“你過得也不是很好嘛。”
俞清昀無聲呼出口氣。
不知是因咳嗽還是生病而加快的心跳聲逐漸平緩下來。
池徹視線還定在俞清昀側臉一動不動。
說了那句話後,似乎還在頗有興致地觀賞她的反應。
空氣安靜半饷。
“阿昀!”
不遠處的禮堂大門口,胡琛在叫她,“你好了沒?老王說有事找你。”
阿昀?
池徹眉頭微不可查斂起。
俞清昀轉頭沖胡琛颔首,說現在就回去。
往回走了兩步,腳步一頓。
俞清昀回身重新看向池徹。
女人的聲音順着風飄進他耳朵,緩緩的,一字一頓,清冷又堅韌。
“礦泉水兩元一瓶我也買得起。”
“拖到這會兒才吃藥是因為忙于宣講會的偶然情況。”
“身體再不好我現在也能自己照顧好自己了。”
“研究課題确實難做,但我努努力也能看到希望。”
……
池徹心裏沒由來一慌,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将他禁锢于體內八年的靈魂狠狠抽出。
看向她的漆黑瞳眸裏開始漲潮,泛起了波瀾。
“阿昀——”
“池徹!”俞清昀還是直直地看着他,毫不躲閃。
她停頓了很久,似乎是在緩和着情緒。
眼尾一點點泛紅,鼻尖也在發酸,無數感知糾纏着往上翻湧。
直到最後,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她才輕聲道。
“池徹……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 綠豆 ??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