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束光
時間回到十年前,2012年。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大事,神九發射成功,蛟龍號創新紀錄,首艘航母正式交付。
那年的冬天也還不算特別難捱。
周振洋來醫院那天,剛好也是立冬。
氣溫驟降十度,路面上積滿了水,蕭瑟涼風卷着落葉飄飛。
俞清昀下來醫院門口接他。
她沒帶外套,秀挺鼻尖被吹得泛紅,鬓邊碎發/漂浮在白皙瘦削的脖頸。
工作日的下午,街道寂靜,少無人煙。
一輛公交車從面前駛過,她搓着手臂,視線落到街對面。
男生身高腿長,穿着黑色沖鋒衣,衣領立起修飾挺直頭頸,黑色碎發掃在狹長眼眸,鼻梁高挺,側臉利落如刀削,嘴裏懶懶咬着只煙。
他漫不經心斜靠在紅黑相間的機車上,骨子裏透着痞勁兒,周身浪蕩氣質張揚得可怕。
随即,一個明豔漂亮的女生從一旁美甲店裏出來。
她身材姣好,這樣涼的天氣下穿吊帶短裙也不嫌冷,走到男生身邊十指張開手背向外在空中抖了抖,眼神期待地看向他,似乎是在問他好不好看。
男生低眉看了一眼,嘴角挑起說了句什麽,模樣勾着壞。
女生佯裝生氣,紅着臉往他懷裏鑽。
男人安撫性地伸手在她腰間摟了把,側頭摁滅了煙支,遞給她頭盔。
……
“敗類。”
耳邊倏地傳來一道鄙夷至極的語氣。
俞清昀轉頭,是周振洋。
他不知什麽時候到的,手裏提着些補品,并排和她站在街邊,視線也聚在對面。
周振洋帶着咬牙切齒的恨意說:“那人品行敗壞,游戲人間,沒有底線的,什麽事兒都做得出。”
他側頭看向俞清昀。
女生穿着普通的衛衣牛仔褲,被秋風掐出纖細而清瘦的身型,側臉小巧安靜,皮膚又白又薄,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氣質內斂幹淨,性格溫和乖軟。
跟池徹完全雲泥之別。
周振洋忍不住提醒:“清昀,你注意離他遠點,這種渣滓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
俞清昀清澈透明的眼睛微微垂下,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沒回答,而是忽地似自言自語道:“池徹。”
“對。”
周振洋冷笑,“是他,風雲人物麽,總有天會栽在女人手裏。”
池徹确實是長北大學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生得一副痞帥皮囊,家境優越天之驕子,行事作風随意放蕩,不計後果全憑心情,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快。
女生們都表面上忌憚他,卻又在心裏偷偷為他神魂颠倒,悄悄計算着自己被他看見的可能性,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目光總忍不住全被他吸了去。
他比俞清昀大一級,今年大二。俞清昀是生科學院,讀的生物制藥,而他是機械制造及其自動化專業。
學院樓就在隔壁,開學到現在倒也碰見過幾次,只不過區別是,俞清昀泯滅在人群中,而他始終是衆星捧月的焦點。
突然對面一道重機車煙囪轟鳴聲刺破寂靜。
俞清昀下意識擡眼望過去,猝不及防和男生對上視線。
池徹正發動機車,兩條長腿撐在地上,身型線條流暢,比例極為出挑。
女生坐他身後,頭貼在他背上,親昵摟他腰。
而他戴着頭盔,沒拉下護目鏡,只一雙深邃眉眼裸露在空氣中,視線直直勾過來,瞳孔漆黑,深不見底。
只一秒,他便平靜移開視線,機車竄出馬路,伴随着轟鳴聲很快駛離這條街。
四周重歸寂靜。
俞清昀喉嚨微滑,咽下那抹沒由來的澀意:“走吧。”
轉身上樓。
“阿姨身體有好轉嗎?”
電梯裏,周振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又恢複日常溫潤書氣模樣,仿佛剛剛只是俞清昀一個錯覺。
“不知道。”俞清昀睫毛微顫,“醫生說還要進行一輪化療。”
俞華月得的是乳腺癌,幾年前肩背酸痛難耐去醫院診斷出來的,然後做了手術回家休息。
沒想到今年突然複發轉移,現在預後情況不太好,只能靠化療和靶向治療輔助。
“別怕,”周振洋拍拍她肩,安慰很無力,“盡力治療吧,有需要告訴我。”
俞清昀沒說話,帶着他進病房。
俞華月躺在病床上,鼻子裏吸着氧,臉色蠟黃,擠出一個笑:“清昀,小周來啦?”
俞清昀點點頭,給他遞了跟板凳,又給俞華月掩了掩被角,神色如常。
周振洋連忙放下補品上前:“阿姨好,上次忘了介紹,我是文學院的,比清昀大一級。”
“清昀,”俞華月咳嗽了一陣,有氣無力道,“你也成年了,也可以定下來了,跟小周好好相處,媽瞧着這孩子挺不錯的。”
俞清昀看了眼俞華月神情,她明顯是誤會了:“媽你想多了,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見俞清昀這樣說,周振洋也只好讪讪摸摸頭:“……我們還沒到那步呢。”
軍訓剛結束那天,周振洋在圖書館遞紙條搭讪了她,之後便各種找她出去吃飯、自習、看電影,推脫的理由都用了個遍也沒擊退他積極性。
他雖然沒好意思明說,但俞清昀也不是不懂。
寥寥幾次接觸下來,她發現周振洋說話做事都太怯懦,心胸也狹窄不坦蕩,她實在喜歡不起來便直接跟他挑明并撇清了關系。
本以為不會再有接觸,結果上周俞華月來學校找她,當時正好周振洋跟在她身後。聊了幾句後,俞華月主動和周振洋交換了聯系方式。
後面也不知道倆人發短信聊了什麽,當天晚上俞華月便打電話來責怪她,說怎麽有了男朋友都不跟媽媽說一聲。
俞清昀當然否認,但俞華月卻只當她是害羞不好意思承認。
第二天她見到俞華月想繼續澄清時,卻在看到她笑眼時止住。
生病這麽幾年以來,俞華月少有這麽開心的時候。
便也就沒再繼續強調這茬,想着以後有機會再談。
而周振洋那頭。
依然和從前一樣找她聊天,在她習慣的自習室等她,下課了又跟在她後面一起去食堂。
将她的拒絕視若罔聞,反而頗有越挫越勇的姿态。
俞清昀有時候想想也覺得難過。
原來單戀,真的是世間如此廉價又遭人唾棄的東西。
周振洋坐了會兒便走了。
俞華月精神不佳,又睡了過去,俞清昀被醫生叫去了辦公室。
醫生人很好,了解她家裏情況,用藥都盡量選擇醫保範圍內,但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醫生抱歉地告訴她欠的費用必須在一周內補齊,否則會趕不上下一次化療。
乳腺癌一次化療在兩千元左右,加上各種靶向藥,均攤每月費用不算特別昂貴,但對于還在上大學的俞清昀來說,還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她省吃儉用,閑暇時間四處打工做家教,依然入不敷出。
俞清昀拿着一疊費用單,乘電梯去了天臺。
明明空氣流通,天空廣闊,她卻莫名感覺胸口像壓着石頭,透不過氣。
思考了各種可能性,俞清昀最終還是給魏明澤打去了電話。
電話接起,混合嘈雜麻将和粗劣人聲同時竄過來:“……二筒!”
俞清昀抿抿唇:“魏叔。”
“清昀啊,”魏明澤語氣和藹可親,“找魏叔什麽事呀?”
“媽媽化療費用單出來了,”俞清昀直說,“我需要五千塊錢。”
“杠!”魏明澤語氣有點驚訝,“……多少?!”
“五千,”俞清昀頓了頓,“四千也行。”
“四千啊……”魏明澤嘶了聲,聽上去很為難,“清昀,你也不是不了解家裏情況,我哪來這麽多錢的啊?你知道的,這幾年為了治你媽媽這病,魏叔可是把祖傳下來的瓷瓶都給賣了的呀。”
“我記得我媽存折裏還有錢。”
“哎呀你這孩子,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這年頭沒錢寸步難行,你媽那點錢就供你讀書都不夠。魏叔也不是不願意拿錢,你媽也是我老婆,我怎麽可能坐視不理……”
俞清昀捂了捂額頭,這麽多年她真是聽夠了魏明澤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她輕聲道:“那上次你偷偷找人改張老板麻将桌的事情,我可能瞞不住了。”
“你……”魏明澤聲音擡高了一瞬,似乎咬了咬牙才勉強維持住語氣,“清昀!這事兒魏叔跟你解釋了多少遍了,真是你誤會魏叔了啊!魏叔跟張老板那麽好的關系怎麽可能——”
俞清昀:“我拍了你的單據。”
“……”憋了好一會兒,俞清昀也沒催他。
大半分鐘後,魏明澤終于沒好氣道:“唉行行行,但是四千沒有,只有三千啊!”
俞清昀:“那剩下一千——。”
魏明澤直接打斷:“行了!你就是把我活剮了我也只拿得出三千!馬上就給你打過去!就這樣,我這邊還有事,挂了啊!”
電話挂斷。
沒一會兒,顯示銀行卡收到魏明澤的轉賬。
俞清昀緩緩呼出口氣。
又站了一會兒,估摸着俞華月快醒了,她轉身下樓。
其實魏明澤出發點也沒錯,人情本就薄涼,更何況他們并沒有血緣關系。
俞清昀她爸在她剛出生沒多久時就因為工廠事故而死,俞華月一人把她拉扯大,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大齡未婚的魏明澤,将就着也就過了下去。
俞華月化療結束的時候已經快六點了。
俞清昀給她打包了飯菜伺候着她吃了之後,又考慮到俞華月身體情況,幫她叫了個車,看着她上了車後才急匆匆趕去健身房打工。
這份工作是一個學姐介紹給她的。
健身房就在長北大學對面,這學期才新開的,急招臨時工,待遇還行,俞清昀在那裏當前臺,早晚打掃衛生,偶爾也幫幫教練忙。
這會兒時間剛好是健身房人最多的時候。
俞清昀坐公交車過來,晚高峰堵車,晚到了十分鐘,從電梯裏跑過去前臺時已經七點四十了。
健身房負責人劉婷暫時頂替在那兒。
見俞清昀現在才到,很不滿地翻了個白眼:“小俞你怎麽又遲到了?你這樣消極怠工可不行的啊。要不是熟人介紹的,我早扣你錢了。”
“抱歉劉姐,”俞清昀喘着氣放下包,穿上健身房工作人員的綠色褂子,沒多解釋,“剛有點兒事,下次不會了。”
劉婷啧了聲,臉色不佳地起身繞出前臺:“你把這資料錄入了過來打掃一下跑步機,一股腳臭味兒。”
俞清昀:“知道了。”
健身房最近搞活動,辦會員的人很多,一不留神就又增加了一大疊會員資料。
俞清昀挨着挨着錄入,等前臺附近沒人了,去工具間拿了抹布,搓洗了之後去擦跑步機。
這會兒只有兩臺機子還空着。
俞清昀蹲在其中一臺旁邊擦跑帶。
面前是巨大的落地鏡,身後肌肉虬結的帥哥美女們面上染着運動後酣暢淋漓的笑意,人聲鼎沸又擁擠的空間裏,她瘦瘦小小的一團,像是要被世界遺棄的存在。
身後倏地傳來嗲軟黏糊的女聲:“一會兒讓我跟你一起去嘛阿徹,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她注意力沒在這邊,徑直踩上俞清昀面前的跑步機,那頭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她腳步一頓,驚喜得聲量都擡高了:“真的嗎?那好呀,我現在在健身房,就學校對面那個。”
她即刻轉身跑下了跑步機,聲音又甜蜜了幾分:“一會兒見阿徹,mua~”
俞清昀蹲着沒動,等她下去了後,繼續拿抹布擦她剛踩上的腳印。
女生走了兩步,去而複返,居高臨下地吩咐俞清昀:“诶,一會兒要是門口有個叫池徹的男生來找趙妙然,你幫我跟他說聲,就說我洗澡去了,讓他稍等一會兒。”
說完,沒等俞清昀說話,她就轉了身。
頓了頓,又轉過來,疑惑道:“等下,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啊?有點眼熟。”
俞清昀擡眼看過去,站起身:“嗯,在選修課——”
“啊,”趙妙然說,“你是這健身房前臺是吧?我就說呢。”
“……”俞清昀眨眨眼,便也沒解釋了。
打掃完跑步機,俞清昀回到了前臺。
會員資料又增加了幾張,她無聲嘆了口氣,開始向電腦裏錄入資料。
耳邊忽然篤篤兩聲,有人雙指并起,敲擊在和她視線平行的木質桌面。
俞清昀擡眼,對上男生漆黑銳利的眼。
左眼正下方一厘米處有顆黑痣,很小,顏色不算深,但和他冷白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莫名帶有蠱惑的拉扯感。
他站姿懶散,還穿着下午那身裝扮,手肘搭在桌面,指節修長明晰。
和他對視上的那瞬,俞清昀聽到自己心髒很重地跳了下。
随即又想到他來這兒的目的。
俞清昀視線移回電腦,狀似平靜地開口:“趙妙然在洗澡,你可以坐旁邊等一會兒。”
男生眉梢恣意揚了揚:“認識我啊。”
藏在桌下的指尖蜷縮起來,俞清昀頓了頓,說:“池徹。”
畢竟學校裏不認識他才是稀奇。
池徹唇角拉開,輕笑了聲,卻并不意外:“你呢。”
“什麽?”
他揚揚下巴:“你叫什麽。”
呼吸再次屏住一瞬,俞清昀抿抿唇:“……俞清昀。”
池徹點點頭:“幾歲了。”
“18。”
“18……嗯,”他另只手也拿到臺面上,身體往這頭傾斜,手指間游刃有餘轉着煙盒,“在哪裏讀書?”
“……”
俞清昀沒繼續回答。
池徹也不急,嘴角挂着吊兒郎當的笑意,視線就這麽直勾勾剜着她,像是用目光逼迫她回答。
片刻。
俞清昀喉間發澀,在心跳進一步失控前:“你女朋友馬上要出來了。”
“……”
“哦。”
池徹頗有興致地咂咂嘴,卻像帶着與生俱來的輕狂和不屑,“所以呢。”
“……”
俞清昀垂下視線,抽出下一份會員資料,眼前的字眼卻一點也進不去腦子。
她硬着頭皮擠出一句:“……會讓別人多想。”
“……”
“多想?”
池徹緩慢舔了舔唇,忽然笑出了聲。
胸腔震顫,肩膀聳動,喉嚨裏細碎笑音摻雜着零碎氣息。
幾秒後,他笑意漸漸斂去,聲音刻意壓低,變得低啞磁沉。
“是誰在多想啊?”
作者有話說:
預收《誘春月》《晚有引力》想要收藏qwq
《晚有引力》文案:
【明星經紀人X天文學家/久別重逢/先婚後愛/單戀成真/日常治愈】
某乎提問:「你和曾驚豔過你學生時代的人,現在怎麽樣了?」
14歲,仰望發表演講白衣少年,被淹沒千萬人群中的林晚來:「他真的好厲害哇,分享的熱力效應假說我連标點符號都聽不懂[哭]我和我朋友們都好崇拜他」
17歲,和家裏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歸家的林晚來:「他真的好善良呀,這次明明是我錯了,可偶遇到我這個麻煩精後,還是給我買了脆脆冰,送我回家還幫我給爸媽講了好話嗚嗚。我好像……有點喜歡他OvO」
20歲,表白被拒絕的林晚來:「他真的好溫柔啊,明确拒絕我之後還請我吃了我喜歡的魚子醬,又搜羅了一個Word的笑話念給我聽QAQ啊啊啊一點也不好笑而且煩死人了!因為我更喜歡他了[憤怒]」
25歲,評完資深職稱後急匆匆趕去完成老媽給的相親任務的林晚來:「我的相親對象居然是他?我淩亂了……他還需要相親嗎?而且還問我願不願意直接和他領證?媽的……明知道我無法拒絕」
後來,林晚來這條時間跨度長達十一年的回答被人翻了出來,在一個晚上猝不及防上了熱搜。所有人都在關注後續時,答主更新了回答。
「這裏是回答裏的“他”。
謝謝大家關心,我也是前不久才看到這條回答。實在愧疚,我并沒有她所說的那麽優秀,大抵是她有心美化結果。
她最近工作很累,現在在我身邊睡着了,就不叫醒她回複大家了,見諒。另外,熱力效應假說并不能全面解釋地磁場奇異特性,課外讀物不必強求學習。不過如果我老婆實在感興趣的話,明天早餐我會畫圖給她解釋。
再次感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