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八載寒暑
皇城樓上,日光映着宣宗的背影,一旁的太監手持浮塵低着頭,腳底連影子也不敢觸碰,恭敬的立在一邊。宣宗沉思良久,“陳懷漩離開多久了?”
“八年了!”太監答道。這一貶就是八年,時光荏苒。
宣宗轉身,“召他回京吧!”
臘月,天空灰蒙蒙的。那天下着微雨,宛蓉正和羅伊說要準備年下的東西了。眼看還有一個月就到除夕,東西要早早的備下才是。新年新衣總是要有的,每人一件。這大大小小下來,也得十多套呢,一個月的時間從裁剪到縫制算下來剛剛好。
羅伊打趣說,“小姐現在越來越能幹了,倒顯得我們毫無用處了。”
“竟聽你磨牙了”。
這些年她學會了如何裁制衣服,刺繡,剪紙,從前不會不想學的現在都會了。時間是個好東西,能改變許多事,也能改變許多人。
記得當初給父親母親做的錦服,他們一直贊不絕口,只可惜祖母卻穿不着她做的衣服了。
外面一陣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傳進來,也不知道說什麽。宛蓉心裏七上八下的,只以為又出什麽事。
這幾年經歷多了膽子也變得小了,似乎再也經不起任何的風吹雨打。她捏着桌角,抿着唇,聚精會神的看着窗外的一切。
烏泱泱的一幫人進來,這是連州府兵,宛蓉認識他們身上的長刀和盔甲,首領正是劉承錫劉世伯。
有人在朝堂告發新任金陵知州仲之良貪污受賄高達千萬銀兩,聖上震怒,當朝要求徹查。
劉承錫趁機提起數年前王子衡遇刺一案大有謎團未解,江南東道陳懷泫下了半年大獄,渎職被貶一事。
八年前宣宗本就屬意陳懷泫升任江南道,王子衡不過走個形式。誰知此間就生出變故,王子衡是太後表親,太後那裏不依不饒。他迫于壓力只得給定了個渎職,發配。
此間朝堂忽然有人發告,劉承錫抓住時機從中斡旋,加上元裴感念陳懷泫當初擋刀之恩,心中敬佩其氣節,便也在朝堂言語幾句。
沒過幾日,宣宗便決意起複陳懷泫,将陳懷泫升任太府卿,遷回長安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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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懷泫和劉承錫久未見面,二人感慨良多。這是宛蓉第一次正式拜見劉世伯,家中人事凋零,佟氏身體不好,只有她和延朗弟弟并着幾個侍從一起招待。
劉承錫謙和,望着宛蓉和延朗滿含笑意,“這是蓉兒和延朗。”
宛蓉攜延朗拜了拜,“請世伯安!”
劉承錫笑着點點頭,“賢弟教子有方,蓉兒和延朗都這麽大了。”
陳懷泫嘆了口氣,“是阿,這兩個孩子跟着我吃了苦,終究沒能給他們一個安穩的生活,尤其是蓉兒,這八年裏吃了苦也受了罪。”
宛蓉扶着父親坐下,“父親越發感性了,女兒從沒覺得苦,能陪着父親母親身邊是女兒最幸福的事。父親與世伯久未見面,想必有很多話要說,廚房已備好酒菜,父親陪世伯好好聊聊才是。”
轉頭對劉承錫道:“鄉野間裏沒有好東西可以招待世伯的,世伯與父親視同手足,想必也不會嫌棄。我和弟弟先退下,也請世伯就與父親好好暢飲一番。”
這些年裏見慣了人情淡薄,拜高踩低,劉世伯與父親卻惺惺相惜,他在朝堂也從未忘記過父親,就是親兄弟也未如此間。
待她走後,劉承錫道:“一別數載,如今蓉兒都十六了吧,出落的如此沉穩。”
陳懷泫點頭,“八年了,蓉兒侍奉祖母,照顧娘親,教導弟弟,兼料理家中瑣事。我常常忙于公務,無暇顧及其他,讓她這些年輾轉各地,經歷最多,吃了許多的苦。”
連州的冬天濕氣很重,又值冬日,宛蓉便吩咐羅伊把屋裏先前攢下的碳火拿去生上,也好幫世伯去去這一路上的寒氣。
衆人褪去,屋內生着碳火,兩人對立而坐。
“婉蓉這孩子也太懂事了些,只可惜......”劉承錫話未說完便意識到有些不妥轉而道:“儀兒也是個好孩子。”
當初要不是那一道聖旨,如今許多的許多事大約就是另一個樣子。劉紹心心念念他的蓉兒妹妹,當初聖旨下來,鬧了半個月最後生了場大病才慢慢消停。
宛儀處處得體,孝順公婆,自己也是十分喜歡。只不過日子還是他們兩人過,好與不好也不是旁人可以強扭的。
劉紹一怒之下去漠北參了軍,再也沒有回來過。那一道聖旨,改變的何止是一個人的姻緣。
陳懷泫喝了些暖酒,“我這個女兒也是虧欠她最多的,早就過了議親的年齡,卻是受我連累至今也尋不到合适的。前些日子鳳臺縣丞有意,她倒是沒有反對,只說全憑父母做主就是。”
劉承錫道:“賢弟如今雖不是官複原職,也已是朝廷四品要員,若與縣丞結親豈不是低嫁。況且宛蓉那孩子性情和善,才情非凡,若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尋常人家也就罷了,那縣丞九品之家,如何能與宛蓉相提并論。若是日後因眼界格局不同,想必日子也是過的艱辛。”
雖說官職家世與品性無關,只是那鳳臺縣丞,他是知道的。書讀得不多,官場中最會見風使舵,投機取巧。靠着阿谀奉承才得了這九品之官。這樣的人若是結為兒女親家,嫁過去必定是日日消耗,勞心勞力,恐非長久之道。
劉承錫的擔心,正是陳懷泫的擔心,自己的女兒自己清楚。他也是一百個不願意,所以那縣丞提起的時候便一口拒絕了。要是沒有這接連被貶的身份,宛蓉的親事又怎會到如今進退兩難的地步,江南世家的公子們又有多少可以選擇。
劉承錫飲下一杯,“蓉兒的事先擱置,暫且不提。我此番前來,是奉了聖上旨意,一是督促賢弟盡早回京述職上任,二是我自己還有一些要緊話與賢弟說。”
陳懷泫會意,“可是有人告發仲之良?”
“此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仲之良背後依靠的是長安勢力,在朝堂上也少有人敢公開與之為敵。”
“是什麽人檢舉?”陳懷泫追問道。若不是舉重若輕的人出來檢舉,怎麽會影響之大。
“是少府監歐陽霖收到檢舉告密信。歐陽霖你是知道的,他是王子衡的門生,當年王丞相意外遇刺,也是極力彈劾過你我的。密告中提到王丞相之事另有緣由,又提到仲之良受賄一事,歐陽霖日日恨不得給王子衡報仇雪恨。這麽重要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所以就拿着密告當廷向聖上檢舉了。”
歐陽霖得王子衡賞識,仕途平順,除了王子衡外眼裏再沒有別人。敢說敢做,直來直往,雖性子有些執拗,但愛憎分明,嫉惡如仇。
陳懷泫飲下一杯,“歐陽大人倒無顧忌。”想當初彈劾過他陳懷泫的時候言辭犀利,如洪水猛獸一般。
“他日日想着給王丞相報仇,這麽重要的機會怎會錯過。”
“又是誰寫了這封告密信?”
“賢弟可曾記得你門下有一姓張的先生。”
陳懷泫想了想點點頭,從前門下确有一位姓張的門客。“張言松?”
“正是!”
“怎麽會是他?”
當初他被貶以後,府中幕僚,遣散的遣散,走的走,張言松也去了別處。
“這張言松也是有心之人,去了仲之良那裏,做了一名墨客。日子久了自然也知道了些秘事,于是收集了賬本,寫了聽聞秘事,遞給了少府監。”
“張言松現在何處?”
“自遞了這賬本便無蹤影,刑部也在着手追查,至今還沒音訊。”
陳懷泫想了想,“恐怕這事沒有那麽簡單。”張言松為何要檢舉仲之良,又為何會找上少府監歐陽霖,憑他又怎會想的如此周全,似乎背後還有一雙手在看不見的地方運籌帷幄。
當年宴請王丞相,如此機密之事,只有他的門客鄭文衍知曉。想他也是一位頗有見地,眼光獨到的幕僚。當初勸他不要得罪柳江左,把精力放在江南東西兩道合并上。只是他力排衆議,堅持辦了孫家霸王案子。
鄭文衍有入仕之心,原本指望着跟着陳懷漩掙條出路,謀個前程。眼看陳懷遠得罪一大片權貴,自己也看不到出路口,便開始倒戈跟随他人。
想到這裏,便獨自又飲了一杯。他陳懷泫用心對待的門客,卻成了一把插向自己的利劍,萍水相逢的張先生倒是心懷大義。
一時想起二人在酒樓相識的情形,張言松喝的人事不知,欠了酒樓半個月的錢,酒樓老板正要連人帶包的給扔出去,是他碰巧遇見給結了賬。
待他清醒後,特意來謝他的恩情,歸還酒錢,二人便這樣認識。張先生才情非凡,飽讀詩書,宛容沉迷于他的學問和字,于是便聘了他做一西賓。張言松見宛蓉願意學,自己也願意傾囊相授。
想想鄭文衍和張言松二人,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劉承錫也若有所思,“朝堂局勢變化莫測,聖上力主革新。你我身處其中,不管如何,現下與賢弟是好事一樁。若要弄清楚事情來龍去脈,只能等回長安再看了。”
這一夜雪花紛飛,二人臨窗對飲,屋內碳火亮堂,幹淨又素潔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兩人一別八年之久,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