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西幻]

第59章

游吟詩人,是那種如果被說故事無聊，會當場哭過去的生物。

就算當場沒有哭，背後也會悄悄哭的。

薩米爾蹲下來安慰他：“沒事沒事,是他的審美有問題。”

索爾茲：“沒有啊，南方聯盟大部分人都喜歡喬治。”

薇薇安哭得更大聲了。

索爾茲也蹲下來,好奇地看着她：“薇薇安居然真的是美少女游吟詩人啊,我還以為只是個傳說而已。”

薇薇安哽了一下。

她坐起來，擦掉臉上的淚珠，問：“剛才你說沒有完全驅逐是怎麽回事？”

薩米爾說：“這就要問你了。”

薇薇安：“嗯？”

索爾茲正要問你為什麽要保護加西亞，薩米爾揮了揮手,攔住他，然後問：“你在古堡裏，經歷了什麽？”

薇薇安回想了一下，說：“我是三天前聽說了這座古堡的事,因為想找些靈感,就過來了……雖然說是三天前，但感覺過去了很久。”

索爾茲忍不住說：“有很多冒險者小隊來這個古堡都沒活着回去,你膽子怎麽這麽大？”

薇薇安露出矜持的微笑：“我一般運氣比較好,過來之後,也沒有經歷什麽奇怪的事，就是做了個夢。”

薩米爾：“你沒有看到奇怪的幻象嗎，例如會動的屍體之類的。”

薇薇安：“沒有啊。”

索爾茲：“沒有死去的人請你吃飯嗎？”

薇薇安露出“你在說什麽奇怪的東西”的表情：“那是什麽？”

薩米爾和索爾茲對視一眼,索爾茲呆呆地說：“原來這就是運氣好啊……”

薇薇安接着道：“我進入古堡之後，什麽都沒有遇到,不知不覺就睡着了，進入了一個奇怪的夢境。”

薩米爾：喂，你到底是怎麽在這裏睡着的啊？！

雖然這麽想,不過薩米爾猜應該還是加西亞的手段，将薇薇安用另一種溫和的方式拖進了以前的場景。

“我看到了一個小孩子，大概五六歲，一個人在房間裏玩，偶爾自言自語。”

索爾茲微微皺眉，正要開口，薩米爾按住他的手。

薇薇安看到的，和他們看到的場景不一樣啊。

“然後我就過去陪他說話，他說自己叫加西亞，有一個哥哥和父親，但哥哥和父親從小就不和他玩，他只能和一個父親和哥哥都看不見的朋友玩。”

“他剛才就在和他的朋友說話，但我并沒有在房間裏看到其他人。我在夢裏一直陪他，給他講一些軟綿綿又無聊的故事，各自扮演英雄和惡魔，主人和客人，國王和騎士，反正就是一些小孩子喜歡的游戲。”

薩米爾看向索爾茲，無聲地控訴：看吧，你讓人家有心理陰影了。

索爾茲：……我沒說無聊啊！

“然後，他長大了，在十歲的時候，加西亞的父親和哥哥為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日宴會，還邀請了教會的人來參加……”

薩米爾問：“等等，他長大了的意思是……”

薇薇安說：“沒錯，我在夢裏，一直陪着他長大。所以，對我來說，雖然只是一個短暫的夢，但夢裏的時間，幾乎過去了差不多五年。”

“我是看着他長大的，從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慢慢變成沉默寡言，陰郁孤僻的少年。他的父親和哥哥，确實從來不和他說話，也不願意見他。加西亞每天站在窗邊，看着父親和哥哥外出狩獵結伴游玩的背影。他們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加西亞是一個可怕而陌生的生物，如果我被那樣的眼神注視着，甚至會生出恨意。但加西亞并不怨恨，他只希望能夠親近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加西亞只能和那個不存在的朋友說話，因為連女仆都被命令不能和他交談。”

薩米爾說：“那個不存在的朋友……”

“我知道，其實是存在的，因為加西亞偶爾會說出一些他從未接觸過的見聞，有一些完全不像他會有的想法。”

薇薇安說：“但是自從我開始陪他玩之後，加西亞就很少和那個朋友說話了，他會邀請我一起看書，甚至嘗試給我講故事，他說以後也想成為游吟詩人。我本來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但在他十歲的生日宴會那天，那個教會的人對他的父親說，加西亞被惡魔附身了，而且他一直在和惡魔交談，很快就會被同化。如果要妥善處理的話，最好把加西亞交給聖殿。”

“加西亞的父親和哥哥拜托他先壓制住惡魔，然後背地裏偷偷殺了毫無防備的教會人員。加西亞又一次站在窗邊，看着父親和哥哥處理了那個教會人員的屍體。”

“為了隐瞞教會人員的人，他的父親和哥哥又制造了幾起相似的案件。但希爾侯爵是非常有名望的人，因此并沒有人懷疑他們。”

“再之後，加西亞就被關在房間裏了，不論是哀求還是哭訴，都沒有用。女仆每天會把食物從那個洞口裏送出來，有一次，加西亞趁洞口還沒有關上，把手伸出去，抓住了那個女仆的手腕。”

“他的皮膚在洞口摩擦的時候，流出來很多的血。”

“從此之後，他就被鎖起來了，女仆說，這是為了保護他。”

“他在那個房間裏，一直被關到十八歲。自從他被鎖起來之後，就再也不和我說話了，我既無法離開那個房間，也完全醒不過來，只能呆在那裏看着他。”

薩米爾微微一怔：“就是說，你也在那個房間被關了八年……！”

雖然只是在夢裏的八年，但夢境裏的感受是如此真實而深刻，幾乎能讓人忘掉現實。

“所以，對我來說，可是過去了很久啊。”薇薇安嘆息一聲：“我就這麽看着加西亞，他從十歲，到十八歲，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虛弱，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屍體。”

“然後十八歲那年，古堡發生了一起火災。”

“之前，他的父親生病死去了，加西亞并沒有參加葬禮。後來，他的哥哥繼承了侯爵之位，還有了孩子。火災發生之後，哥哥帶着孩子逃走了，火焰一直燒到二樓的那個房間，所有人都在逃命，加西亞站在窗前，再一次看到了哥哥的背影。”

“然後，加西亞和他的那個朋友融合了。”

薇薇安講完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就是我經歷的夢境，雖然現實中只有三天，但對我來說，幾乎是過了小半輩子。夢裏的真實感非常強烈，直到現在，我的情緒也無法完全抽離出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對加西亞非常熟悉，仿佛真的陪他一起關了八年。”

薩米爾關切地盯着薇薇安：“你沒事吧？”

薇薇安握了握拳，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鄭重地說：“這種感覺太少見了，我要好好記下來，用在下一個故事裏！”

薇薇安：“主角的話，就是那種能夠進入別人的夢境，然後改變別人的人生，同時自己也被改變着的主流構架……”

薇薇安：“如果用加西亞這種設定做主角，在被囚禁的過程中，他可以進入別人的夢境，經歷過很多次別人的人生，他自己的內心也被解救了……”

薩米爾：“……是個不錯的想法。”

薇薇安轉頭問索爾茲：“你覺得呢？！”

索爾茲：“……我個人不太喜歡這種類型。”

薇薇安撇了撇嘴角，鼻子一酸，冷哼道：“不喜歡算了。”

薩米爾：“我喜歡啊！薇薇安你怎麽回事，現在都不在乎你最忠實讀者的感受了嗎！”

薇薇安：“不，我只是要為你征服更多的人！”

薩米爾和薇薇安捧着雙手，深情地望着對方，蘭洛走過來，拎着薩米爾的後領，把他拉走，打斷兩人之間的相互凝視。

“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麽處理加西亞。”蘭洛說。

薇薇安：“加西亞呢？死了嗎？”

薩米爾說：“還沒有死，之前那個惡魔，已經被殺死了，但加西亞還存在你的身體裏。”

索爾茲：“因為你在無意識保護他，所以我沒有辦法将他驅逐。”

薇薇安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畢竟是我看着長大的，所以我還在夢境的那段時間，肯定會下意識保護他。”

薩米爾：“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在夢境裏待太久的話，也會和現實分不清楚的。”薇薇安說。

索爾茲：“但你現在清醒了，所以我們可以再次開始驅散他了嗎？”

薇薇安慢吞吞地問：“必須驅散他嗎？我一直覺得，他還是那個可憐又痛苦的小男孩而已。”

索爾茲睜大了眼睛：“可是他已經變成惡魔呀！惡魔！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薇薇安：“惡魔很厲害嗎？”

索爾茲卡殼了一下：“其實我也不是很了解……”

惡魔很久沒有在瑞德拉斯大陸上出現過了，他們唯一的信息來源都在那幾本翻爛了的書上。

“惡魔來自于另一個位面，在那個位面和瑞德拉斯大陸中，有一些縫隙，惡魔正是通過那些縫隙，才能來到瑞德拉斯大陸。”

說話的，居然是蘭洛。

蘭洛看了薩米爾一眼，接着解釋說：“惡魔的存在和我們不太一樣，它們本身的存在形态只能在瑞德拉斯大陸維持很短的時間，因此它們必須寄宿在大陸生物的身上。剛出生的幼崽是最好的選擇，在幼崽成長的過程中，他們也會緩慢變強。”

“占領最後的結果有兩個，惡魔直接占據宿主的身體，宿主原來的靈魂消失。或者，如果宿主的靈魂足夠強大，惡魔會選擇和宿主選擇融合。還有極其稀有的一種情況，是宿主自己轉化為惡魔，然後殺了原惡魔。”

“像加西亞的話，當初應該是惡魔選擇了和他融合。”

薩米爾問：“那現在加西亞是什麽情況？”

蘭洛思忖片刻，說：“他還沒有完全轉化為惡魔，應該處于轉化的過程中。”

索爾茲問道：“為什麽？明明我檢測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完全是惡魔了……”

“因為，兩只惡魔無法共存。”蘭洛淡淡地說：“惡魔之間，只要能感應到彼此的存在，就會想方設法殺了對方。這是惡魔不可違背的生存本能，不可能有意外。”

薩米爾恍然大悟：“之前索爾茲說過加西亞在保護惡魔，那麽，他肯定只有在還沒有完全變成惡魔的情況下才會這樣做。”

索爾茲：“這怎麽可能……”

薇薇安在一旁聽完了他們的讨論，此時才道：“既然加西亞還不是惡魔的話，就讓他住在我的身體裏，可以嗎？”

薩米爾搖了搖頭：“你這樣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就算他現在不是，以後也遲早會變成惡魔的。”

薇薇安：“難道沒有辦法阻止他惡魔化嗎？”

薩米爾：“我不知道，而且風險太大了，如果以後你的身體被他占領，到時候要救你也來不及了。”

薇薇安眨了眨眼：“不一定會被占領吧，薩米爾你之所以确定醒來的會是我，難道不是因為，你知道我的靈魂比加西亞更強大嗎。”

索爾茲忍不住嗤笑一聲，薇薇安說這種話還挺奇怪的，有種過分自以為是的感覺。

薇薇安卻很認真：“他關了八年就瘋了，我也在裏面關了八年，然後寫了三個自認為不軟綿綿也不無聊的故事。等我有空就寫出來，到時候一定會徹底打敗喬治的。”

薩米爾：“你到底為什麽非要留下他？”

“我不是說過嗎，他在夢境裏也嘗試給我講故事，說他想成為游吟詩人。事實上，我覺得他很有天賦，比北方聯盟的那個四皇子更有可能寫出來流傳千年的大作。以後，我寫不下去的時候，就讓他來代筆吧。”薇薇安說着說着，眼睛亮起來：“或者幹脆以後就全讓他寫吧——雖然游吟詩人讓別人代筆是不對的，但加西亞不是別人，他住在我腦子裏啊！”

薩米爾：“……你的職業道德呢！”

薇薇安笑了一下，緩緩說：“而且，加西亞是個好孩子啊。即使父親和哥哥把他關在房間裏，他卻從來沒有怨恨過；惡魔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卻當成朋友一樣保護着對方；在火災之後，他也一直老老實實呆在古堡裏，從來沒有報複過哥哥的後人……”

索爾茲忍不住說：“可是，他的父親和哥哥，不是為了保護他嗎？”

“你真的這樣覺得嗎？”薇薇安的笑容淡淡的：“如果只是把孩子交給聖殿，不一定要殺死加西亞才能驅逐惡魔吧，這不是連你都能做到的事嗎。希爾侯爵之所有不願意這麽做，難道不是因為，擔心一個被惡魔附身的孩子會毀壞他的名譽嗎？”

薇薇安的聲音很輕，卻砸得索爾茲頭昏腦漲。

“至于他的哥哥，當然是樂見其成吧。”薇薇安說：“如果沒有弟弟的話，他就可以繼承侯爵之位和全部的財産。”

索爾茲忍不住看向薩米爾：“之前，你明明說他的父親和哥哥是為了保護他……”

“用鐵鏈把他綁起來，然後說是在保護他嗎？”薩米爾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地嘆息一聲：“我之前那樣說，只是為了讓加西亞動搖而已。”

索爾茲：“但是……”

薩米爾：“然而，事實也不一定是薇薇安所看到的那樣。畢竟是加西亞創造的夢境，也許他騙了你，讓他自己看上去很無辜而已。”

薇薇安點頭：“你說得對。”

索爾茲簡直要跟不上他們節奏了，一會說加西亞是好人，一會說加西亞是壞人，薩米爾一會肯定薇薇安，一會否定薇薇安……但他們之間的交流卻很順暢，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難道這就是北方聯盟，游吟詩人和忠實讀者之間的默契嗎！

索爾茲幹脆不去想這麽多複雜的事了，反正他就是一個拿工資幹活的，老板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好了。

“所以，老板，現在你們決定怎麽辦，還驅不驅散了，要是不驅散了，麻煩結一下工資，我回去還要趕傭兵團的班。”

薇薇安以拳擊掌：“要不我問問加西亞吧。”

薩米爾不禁側目：“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他聽話，就把他留下來。如果不聽話，就像殺掉之前惡魔一樣殺掉他好了。”

薇薇安：“你們等我一會。”

她當即坐下，雙眼微阖，在自己的意識中尋找另一個靈魂。

薇薇安的意識海和小黑龍的不一樣，這裏是一片廣袤的草原，遠處有湖泊，大樹，白雲，輕風從耳邊吹過，地上的花草搖曳身姿，樹葉簌簌作響。

薇薇安自從發現自己可以随意塑造意識海之後，就經常在裏面換各種場景，主要風格是根據他正在寫的故事來的。

如果有任何專修靈魂類的魔法師或者其他職業者進入他的意識海，一定會感到驚訝，一般人并不會擁有可塑性如此強大的意識海。

薇薇安自己倒沒覺得厲害，他在戰鬥方面太弱了，對這方面的修煉也很不上心。

他在屬下看到了一個少年，身形極瘦，四肢纖長，正緊緊地抱住自己。

薇薇安走過去，少年一動不動，沒有反應。

“你還記得在夢境裏給我講的故事嗎？”薇薇安問：“我想聽完後面的部分，你來把它寫完吧。”

少年擡起頭，愣愣地看着他。

“你是……薇薇安？”他很久沒有說法，聲音嘶啞難聽，發音也很奇怪。

“是啊。”

少年慢慢露出震驚的神色，他的視線中，明明是一個留着小胡子的清秀青年！

薇薇安，不是穿着華麗的長裙，溫柔地和他講各種冒險故事，還會傾聽他的煩惱，在游戲中扮演公主的美少女嗎？！

當薇薇安踏進古堡的時候，加西亞就忍不住邀請他進入夢境。

有薇薇安在，那些過去似乎也不那麽痛苦和絕望了，當加西亞站在第三視角看着和小男孩講故事的薇薇安時，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夢想。

他也想成為游吟詩人。

在自己的意識海中，維安當然會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維安笑了笑，走過去蹲下來注視着他，加西亞的脖子上，那裏還有一個黑色的項圈，後面的鎖鏈衍生到虛空之中，将加西亞困在這裏。

“把自己困在這裏，是寫不出好故事的。”維安的手輕輕地放在項圈上：“和我出去走走吧。”

風再次吹起來，加西亞聽見咔噠一聲，他的脖子前所未有的輕松起來，就連呼吸都變得順暢。

加西亞擡起頭，猝不及防撞上了維安的視線，至少那雙眼睛，和薇薇安是一樣的。

維安再次睜開眼睛之後，發現索爾茲已經不見了。

薩米爾正在和那個精靈聊天，兩個人看上去相談甚歡，薩米爾說到興頭上，連手帶腳地比劃。那個精靈則安靜地聽着，偶爾回應兩聲，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眼睛一直落在薩米爾的臉上。

然而當薩米爾轉頭看他的時候，那個精靈就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維安摸了摸下巴，心想之前沒記住這個精靈的名字，是薩米爾的又一個受害者嗎，看着不像啊……那種感覺，和之前的受害者不太一樣。

維安咳了一聲，問：“那個喬治的讀者呢？”

薩米爾：“我給了工資，讓他先回去了，我猜你已經解決了。”

維安笑了笑，他和薩米爾見面不多，但确實有一種奇怪的默契。

薩米爾意有所指地說：“現在這裏沒有外人了。”

維安看向蘭洛。

薩米爾：“蘭洛沒問題的。”

維安心裏啧了一聲，看來薩米爾很信任這個精靈嘛，信任可比吸引力難得多了。不過他也相信薩米爾，因此解除了自己的僞裝術，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薩米爾打量着他：“我還是更喜歡你這幅樣子。”

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薩米爾見到的就是維安的真面目，因此每次看到薇薇安，都有種奇異的陌生感。

維安說：“接下來我不會再以薇薇安的身份出現在人前了，要認真把之前想好的故事都寫下來才行，所以會維持這個樣子很長時間。”

薩米爾随口問：“你要回家寫嗎？”

維安：“不，我要去精靈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