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緣傾身把方巾輕放于男子高燙的額頭。
豈料方巾才剛觸上男子的額頭,他便驟然睜眼,捉着顧逢霖握着方巾的手戒備瞪着他的臉。
「你負傷倒在本府門前,這裏很安全,放心休養吧!」空出的手拍拍男子露于被外的手臂,道。
被捉住的手腕因這句話松開箝制,男子眼裏的戒備消褪,任由顧逢霖将他暴露在冷空氣中的手放回溫暖的被褥。
「好生休息,有什麽需要就喊一聲,我會安排下人在門外候着。」
男子颔首,眼簾再禁不起疲累緩緩合上。顧逢霖起身離去,關上門扉時腦海突然閃過一絲念頭……
要是棠兒還在人世,也該這般年紀了吧!
顧逢霖自嘲苦嘆:「想又何用?終究不是棠兒啊!」
搖搖頭,将門輕輕關上,長嘆而去。
屋內,男子倏地睜眼,眼裏流轉諸多情緒,聽着屋外漸漸遠去的腳步與嘆息聲,一夜無眠。
躺在床上休養兩三日後,男子傷勢痊愈已可下床行走,問了伺候的仆人顧逢霖起居之處,沿着簡樸的回廊來到東院。
男子,是無形、也是顧棠。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雪地裏站在轉往顧府的街角,一站就是一整天,看着裏面的人進進出出,卻怎麽也等不到屋子真正的主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那扇大門要被關上的時候他好難過,難過得真氣亂竄,撐着最後一分清醒奔向那扇門,希望它永遠也不要關起,卻眼前一黑,昏倒在顧府的門前。
走在回廊,被歲月磨蝕得破碎的記憶,随着眼前看到的景象突然找回失落的碎片,在腦海拼湊出一幕幕清晰的過往。
回廊的盡頭是顧逢霖處理公務的書房,記得小時候最喜歡這裏濃濃的書卷味,雖然不怎麽喜歡讀書,也不喜歡那個總是搖頭晃腦子曰孟雲的夫子,卻喜歡父親書架上一疊疊的書。
每本書都被爹翻了無數遍,翻得書邊都黑了,喜歡學着父親看書時的模樣,認真翻着根本不識得幾個字的艱澀書本。喜歡坐在父親的腿上指着頁面上的字要爹爹教,嗅着爹身上獨有的氣息,那種總染着石墨香的味兒,就覺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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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處暖暖的,仿佛回到三歲前的時光,那段……短暫卻幸福的時光……
盡頭處的書房漸漸映入眼裏,無形臉上流露連自己也無法想象的柔和,掌心貼在半掩的門扉,推開這扇門的當下一股沖動突湧胸口,只想對父親說——
棠兒回來了,我……回家了……
磅——
卻聽見屋內以掌重擊桌面的巨響。
「你說什麽?房大人真決定這麽做?」
「是啊,唉……」
另一人搖首沉嘆。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老房這麽做的理由,可是為了因辦治押送官糧卻被盜匪劫去的失職兒子,竟濫用職權把要送往北方災區的官糧挪來抵充。真不知老房在想什麽?這可是殺頭大罪啊!一個兒子和廣大災民,孰輕孰重還用問嗎?我知道這麽說不厚道,但是兒子沒了還能再生,可他這麽一弄,死的是成千上萬的災民哪!」
「你勸過了嗎?」
屋內,顧逢霖的語氣有些顫抖。相似的抉擇,勾起太多他不願想起的過往。
「勸了!當然勸了,問題是沒用。我這裏是勸不動了,所以想拉你去勸他,想當年你不也——」
說話聲驟然停止,開口的人一時嘴快提及老友痛心往事,忙把話打住,悔道:「老顧抱歉,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逢霖胸口一抽,合眼搖頭:「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同你一起去老房那兒再勸勸看吧!」
「好好好,咱們這就走。」
房門被人朝裏拉開,顧逢霖方一開門便看見一張臉,和一只舉在半空的手。
「無形?」
兩三天來對方也只告訴他這個名字,至于姓氏為何,既然男子不願告知,他也不會過問。
「有事?」顧逢霖垂眼看向無形提舉的手,問。
來不及得到回複,便被焦急的老友推着背催促:「你快點,晚了就勸不了了。」
顧逢霖對着無形道:「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無形看着兩人一前一後快步消失在回廊轉折,聽見體內流淌的熱血,猶如寒冬冰封的河川,一寸寸凝結冰凍的聲音。
兒子沒了還可以再生……
這句話宛若尖針,刺破一個個被美好保存的回憶,流下一地惡心發臭的濃汁。
原來,你從沒惦記過我,沒找過我。
在我哭喊爹爹的時候,您在哪?
在我生不如死的時候,您又在哪?
顧棠只不過是你能舍能扔能不理不尋,反正死了沒了還能再生的兒子是嗎?
是嗎?是嗎?
對您而言,顧棠就這麽不重要嗎?
好恨!
恨把回憶留存于心的自己、恨方才動搖想舍棄複仇的自己、恨——
恨眼前看到的一切。真的好恨!
無形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像張精致打造的人偶,俊美的面龐透着讓人發顫的冷意。
「顧逢霖,我、恨、你。」
緊咬的下唇滲出鮮紅的血,沿着嘴角在蒼白的下颚勾勒盈滿恨意的一筆。
殘情
房九璇的命是勸不回了,老友堅定的語氣如他多年來堅定正直不阿的作風,仍如竹子般筆直。問他這麽做值得嗎?老友嘆氣搖頭,沉痛地道了句——
「不值,我對不起那萬千災民。可當下得知消息時,我……我只想救自己的孩子。」
另一人仍想再勸,被顧逢霖搖頭止住。
「老顧!」語氣明顯不滿,不滿顧逢霖的做法。
「九璇做這決定很不容易,不容易哪……」
如果當年他也能如此毅然,就無須受這十七年茫茫尋人的煎熬,無須……在每個夢到棠兒的深夜,醒後滿懷懊悔。
拜別兩位好友返回府裏,由于思緒煩亂,開始并未察覺府中竟靜得異常,直到在書房外看見兩個下人倒卧地上,頸處還冒着血水,刺目的鮮紅漫開一地。
瞬間想起的,是離開前來書房找他的青年,顧逢霖急奔入內唯恐無形已遭毒手。
豈知才入內,便見無形倚着書櫃,手裏還拿着本他親手批注的詞本,原本挂在壁上的畫全被扯下扔在地上,眼前的一切讓顧逢霖懵了。
「你沒事吧?」
無形的視線從詞本移向顧逢霖,冰冷的眸子卻勾着魅惑的笑,道:「你終于回來了。」
「這怎麽回事?」
突然想起入府後便再也不見其他人,一抹恐懼陡升于胸,「其他人呢?」
「其他人?」
無形歪頭看着顧逢霖,噙着笑意反問。手一甩,詞本給扔在滿地的字畫上。邁步踩過滿地字畫,一步步欺向顧逢霖,直到兩人近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無形才停下腳步。
無形笑了,彎身以唇輕抵顧逢霖耳廓,伸指碰觸他的後頸,輕聲道:「其他人都死了,接下來……換你了……」
「你——」
顧逢霖本準備運氣反擊,未料才方提氣便發現自己內息盡失,頓時大驚。
「你究竟是誰?」
兩具身體貼得太近,近得讓無形聞到的全是記憶裏最熟悉的墨香,一股悸動電擊般打在下體,竟在瞬間硬了幾分。
無形皺眉,不解身體的反應為何如此。
這些年來肉體的糾纏對他而言只是換得生存與殺人機會的手段,無論對象是男是女,他是抱人或是被抱,都只會讓他厭惡。
然而剛才的悸動,竟讓他興奮?
剎那間,淫穢的狎念閃過腦海。
他本就無意讓眼前的男人死得太快,他要一點點折磨這個抛下自己的人,要把十七年來他受的苦翻倍地讓這人嘗嘗。
複仇的念頭支撐他熬過這一十七年,本以為只要在顧逢霖身上施予諸般酷刑就能讓他盈滿恨意的心平靜下來,卻突然發現,有個更卑劣淫穢的手段,能讓這個耿直的人生不如死。
無形張口,伸出舌頭舔舐顧逢霖的耳廓,咬着他的耳垂給了回複:「有人買你的命。」
顧逢霖活了四十三個年頭,豈曾被人如此輕亵,官家子弟自幼學習聖人之言,就連過門妻子也鮮少碰觸,何況男男之風?耳畔透着濃烈雄性氣息的吐氣與挾着狎亵意味的動作,讓這聖人之徒滿是受到屈辱的顫抖。
「要殺便殺。」
「哦?」無形輕蔑哼哼,提手解去顧逢霖束發之冠,看着與自己相仿的容顏面染受辱卻目露倔傲之色,以指代梳打理顧逢霖流洩于後背的發。
「你這麽想死?不想知道你兒子的下落嗎?」
「你說什麽?」
濕濡的吻一個接一個落在顧逢霖頸側。「你十七年前失去的兒子——顧棠。」
意料外的名字忽地入耳,顧逢霖雙瞳驟然睜大,唇瓣抖得幾不能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