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異鄉人(三)
次日陽光甚好,我們收拾了物事繼續前行。前方便是摩迦羅部族的王城紅沙城。
我決定去找我的結義兄弟桑迪。桑迪當時便告訴我要當心提防黎戈,但我那時卻沒放在心上。桑迪叫我若發生了什麽事,要記得找他,現在想來,那時他已知道黎戈有歹心,且料得到黎戈一定會向我下手,故此有此叮囑。
現在黎戈已坐上了紅桀的王位,羽翼已成,我縱要報仇複國,單憑一己之力單槍匹馬,那自是難如登天。我不如先去找桑迪,他亦是摩迦羅的領兵之将,我當設法通過桑迪向摩迦羅王借到兵,再反攻回鷹臨城去,我要捉住了黎戈,将這賊子千刀萬剮,才洩我心頭之恨。
我轉過頭看向與我并馬而行的曲漢剛。
“漢剛,”我說,這段時日來,我與商隊的人日漸稔熟,曲漢剛與我年歲相當,我們交情日厚,也就以名字稱呼,“我在紅沙城有一個好友,這次如果我找得到他,我們便當分手了。”
曲漢剛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道:“我們商隊在紅沙城要耽上好幾天,蘇倫,你去辦你的事吧,如果找不到你的朋友,再回來便是。”
他的神色永遠是這樣淡淡的,似乎什麽事都不能使他形于聲色。但我仍然聽得出他的真誠,因而心中感激。
我正欲開口,曲漢剛卻搖了搖手,說:“蘇倫,不用說了,男兒只憑意氣相交,我能夠有助于你,正是你對我的信任。”
我心中感動,但于此時,任何話語都已多餘。我只按着紅桀的禮節,右手按胸,在馬背上向他躬了躬身。
進了紅沙城,曲漢剛先領着商隊到一處商棧之中歇下了腳,放置了物事,夥計們自将布匹、絲綢、陶瓷器皿、刺繡絲線等貨物馱去城中貿易,我則打算去找桑迪。
出門走了幾步,忽聽身後曲曲叫我:“蘇倫大哥,等等我!”
我回過頭一看,那小姑娘已快步奔上來,笑道:“我也正想到紅沙城好好逛逛呢,我們一道兒去罷。”
我微笑道:“我是去找人。”
曲曲偏了偏頭,笑道:“我跟你去。”
想到若找到桑迪,我也得離開商隊了,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上這個小姑娘,我當下道:“好,來吧。”
曲曲很是歡喜,搶先幾步,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時已近中午,走過一個酒肆之前,只聞到酒香撲鼻,我精神一振。商隊之也備得有酒,但曲漢剛從漢人地方帶來的酒漿醇厚有餘,甘烈不足,我們這地方土釀的酒烈如利刃,喝起來才過瘾。何況隊中帶酒并不多,我不能暢飲已久,現下聞到
了烈酒之味,不由神往。
腳步只頓得一頓,曲曲已回過頭來,見我神色,當下拉住了我手笑道:“蘇倫大哥,我肚子也餓了,便在這兒吃點東西,喝幾杯酒,好不好?”
我們進了門酒肆,要了大盤熟肉,我還未開口,曲曲又搶先叫主人搬一壇酒來,她向我嘻嘻一笑,道:“我也要嘗一嘗這兒的酒,和我們中原的有什麽不同。”
酒壇搬了上來,曲曲搶先舀了一小杓酒到她面前的土碗裏,俯頭嗅了嗅,擡起頭看着我,俏麗的小鼻子皺了起來。
我笑了,伸右手抓住壇邊,提起酒壇,湊口仰首暢飲,一口氣喝了半壇,放下壇子透了一口氣。久不曾如此痛飲,心中說不出的快意。
曲曲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喝酒,神情間似不敢置信。然後她又看看自己面前的酒碗,遲疑着端起來淺淺啜了一口,才喝進嘴裏,她立即做了一個怪相,大叫一聲,急急擱下碗,乍舌叫道:“媽啊!這是人喝的麽!”
我一笑。中原漢人素來都懼我們這兒的土酒暴烈,鮮有能飲者,何況曲曲這個小女孩子。我舉壇又大大喝了幾口,抓一大塊肉撕着吃。
曲曲用一柄精致的小銀刀把肉切成小塊,送進嘴裏,因喝了一小口酒,雙頰酡紅,又瞟了我一眼,再看看酒壇,神色古怪。
這時又有幾個摩迦羅人進來進食,要了酒肉,只聽一個說道:“前幾日就有紅桀族人逃難來這兒了,看樣子可憐得很。”
另一人道:“都是鷹臨城的居民罷?怎麽會這樣?”
先前那人說道:“聽他們自己說,現在紅桀的黎戈王是奪來的王位,他殺了先前的諾桑王,又殺了紅桀的第一勇士蘇雷和好幾個将軍謀臣,這才宣布登上王位。可是大多數紅桀族人不服,黎戈王一天之內就殺了好幾百反對他的人,懸首示衆,聽說那一段時間裏鷹臨城的城牆上一排排的挂滿了人頭,唉,慘哪!”
一人問道:“蘇雷竟也死了麽?聽說蘇雷英勇過人,鷹臨城因有蘇雷而一度被稱為不敗之城,怎麽會死在黎戈手裏?”
先前那人道:“唉,雄鷹再有沖天的本事,也躲不開暗箭。黎戈王雖說也是武将的出身,論本事可遠及不上蘇雷,所以就用暗計啰!你昨兒沒聽見那個紅桀難民在街上邊哭邊說,說黎戈王買通了蘇雷的貼身侍從,在蘇雷喝的酒裏投了毒,這才殺死了紅桀族人視為鷹神之子的蘇雷。——還聽說那個侍從現在已在黎戈王手下做了大官,但不知有多少紅桀族人恨他入骨!”
居然訛傳喝下了毒酒的是我。想及慘死的敖烈,我心頭一酸,捧起酒壇三口兩口吸
幹壇內殘酒,将空壇往地下一頓,叫道:“再搬一壇酒來!”
那幾個摩迦羅人向我看了幾眼,有一人稱贊:“這個漢人男子的酒量可了不起(我身上還穿着曲漢剛的漢服)!”又繼續交談。
一人道:“聽說紅桀族人一聞蘇雷死訊,許多人都湧到鷹臨城祭臺下唱哀歌痛哭悲悼,不料被黎戈王令人去亂箭齊發,把哀悼蘇雷的人當場射死了大半。”
捧起又送上來的一壇酒,我仰頭狂飲,這次一壇酒我一口氣喝光,心頭怒火如熾,将酒壇往地上重重一放,立即嘩啦一聲,碎成十數片。
那幾人又一齊吃驚地望過來,曲曲叫道:“哥哥,你醉啦!”把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抛,拉着我急步走出。
來到一個土巷中,見四處無人,她放開我的手,擔心地回頭看我。
我用力一拳砸在土牆上。泥磚夯得本來甚是硬實,吃了這一拳,在整面牆都震動了一下,泥粉紛飛,牆上被擊了一個大洞。
“蘇倫大哥!……”曲曲叫了一聲,想是我的臉色十分可怕,她想伸出手拉我,但伸出手來,卻不敢拉上我的衣袖。
我只想立即沖回鷹臨城去,将黎戈撕成碎片!
蘇雷,冷靜!心裏的理智告誡我。
我靠在牆上,閉緊了雙眼,讓頭腦冷卻一下,但激憤抑郁的情緒一下子無法平複,我的胸膛在憤怒裏劇烈起伏。
一只軟軟暖暖的小手怯怯地碰上我的手背,我睜開眼,看見曲曲關切的眼睛。
我讓她害怕了。
我向她勉強笑了笑,總算控制住了自己,站定了身子,說:“曲曲,我們走吧。”
曲曲小小聲地抱怨:“你喝了這麽多那種火一樣的酒。”
我說:“我沒醉。”
“我知道,”曲曲咕哝:“我知道你聽到你們族裏的事,心裏不好受。”
我向街上行人打聽桑迪的住處,桑迪是摩迦羅的著名将軍,在摩迦羅,尤其是王城紅沙城,幾乎無人不知桑迪的大名。……就如同在紅桀的王城鷹臨城,無人不知蘇雷的名字一樣。
路人回答我:“桑迪大人的府邸在那邊,”伸手指了方向,又道:“只不過現在他不在王城,兩個月前桑迪大人就已奉王命前去出征德林部落了。”
我想起那日我和桑迪分手時他的确提到過要出征德林。
我失望地與曲曲緩行返回商棧。
商棧門口檐下坐着五、六個婦女和小孩,衣衫褴褛,面色悲苦憔悴,相依相靠地坐在地上,一個很小的孩子不住啼哭,孩子的母親不住撫哄,卻哄不住。
我
眼看着這個小孩,心裏想起了小令。
在那個小孩跟前蹲下,我摸了摸他的頭,低聲問:“你們是紅桀的族人麽?”
孩子的母親含淚答道:“是。”
我問:“鷹臨城裏怎麽樣了?”
孩子的母親擡頭看看我,卻遲疑起來,不敢回答,一邊有個老婦卻忽然激憤地說:“鷹臨城變成了血城哩!黎戈那個惡魔殺人沒個足夠!我的兒子在蘇雷大人手下當過兵,黎戈的人要他效忠黎戈,我兒子回答決不在殺害蘇雷大人的兇手旗下賣命,那個吃人的惡魔就叫人拖了我兒子去活活燒死了……我兒媳是在祭臺下為蘇雷大人唱悼歌被亂箭射死的,中了三箭呢!黎戈還說什麽為蘇雷大人說一句好話的,全家殺光,這不我們逃出鷹臨城來,這兒有兩三家的人呢,都只剩女人娃娃,男人都被黎戈殺光了!”
幾個女人都嗚咽起來。
我咬住了牙。那個老婦拭了拭淚,說:“聽人講黎戈這狗賊是頭吃人的狼,不但害死了蘇雷大人,甚至把大人的屍體吃掉了!城裏的人們想暗中給大人殓了屍身,可哪還找得到啊!敖烈大人的屍身被吊在祭臺上面,那慘狀……聽說蕭恩大人和穆阿大人是被殺死在蘇雷大人府中的,現在蘇雷大人府上已被黎戈的人放火燒盡了,艾姬夫人和小令公子都被那個狼心狗肺的奴才占了去為奴,那個叫诃安的列巴狗奴!我……我們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了他,他害死了我們的蘇雷大人哪!”
曲曲忽然睜圓了一雙滴溜溜的眼睛,驚異地問道:“婆婆,艾姬夫人是誰?”
我一震,想阻止,但那老婦已經回答:“艾姬夫人是我們紅桀的第一美人,也就是蘇雷大人新婚的妻子。”
我心頭一陣絞痛,但随即發現曲曲張得大大的雙眼震驚地盯在了我的臉上。
她的眼裏寫着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