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異鄉人(四)
我面向窗口在商棧的房間裏站了很久,盡管憤怒像蛇一樣咬齧我的心,我仍在努力冷靜地思忖着日後的複仇。
我的傷已經痊愈了,我是否該立即返回紅桀的鷹臨城去?還是待桑迪回來?
曲曲悄悄站在房間門口,默不作聲地看着我,良久,又悄悄走開。
想到艾姬正在诃安那個狗奴手裏受辱,我一時心痛如割,一時怒發如狂。
穆阿和敖烈當初都曾勸我殺了诃安,我該死的卻沒聽從他們的勸告,我好悔啊!
正在沉思,忽聽商棧外我的族人在悲傷地唱着歌,歌聲裏夾雜着哭泣,我側耳聽去,依稀是剛才那個抱着孩子的女人悲苦的聲音:
“紅桀的高山一座座坍塌了,
祭臺上的神鼓也不再敲響。
鷹神失去了最英勇的兒子喲,
它也頭也不回飛向遠方。
我們本有最豐沃的草地,
如今卻奔跑着惡狼。
它吃掉了我們心愛的兒女喲,
還坐在了王宮的寶座上。
沒有了鷹神的保佑,
我們只看見殘殺和死亡。
為了尋找一條生路喲,
只有哭着離開我們的家鄉。
沒有太陽的天空只剩烏雲,
沒有雨水的草地只會枯黃。
想着沒有了英雄的紅桀喲,
我們的心裏也沒有了希望……”
我的眼眶熱辣辣的,咽喉像是被什麽哽住了。我把拳頭緊緊地抓着,嘴唇也幾乎咬得出了血。
我一定要回去殺了黎戈,讓颠沛流離的族民們返回故土去!我會盡我一生來保衛我的族民們的安全!
我向窗外望去,正看見曲漢剛已回來了,他正吩咐一個商隊的夥計去拿食物來分給我的那些族人。在凄楚的歌聲裏,曲漢剛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當晚,我前去欲向曲漢剛告別,将重返紅桀的鷹臨城。
曲曲一聽我要走,急道:“不行,蘇倫大哥,你又沒找到你的朋友,而且你的傷還沒好全呢!”
我淡淡一笑,道:“我傷已經好了,我雖沒找到我的朋友,但亦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曲漢剛則一徑沉思着,凝視着燭火半晌,忽然似下定了什麽決心,擡頭向我道:“蘇倫,你再在商隊呆上一兩天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有些詫異,但心想要辦大事,原也不争這一兩天,不知曲漢剛有什麽話要說,于是點了點頭,道:“好。”
次日我們就離開了紅沙城,行到夜間,夜宿草原。
當晚衆夥計都睡下後,曲漢剛對我說:“蘇倫,你來。”
我跟着他走出帳篷,月光甚是明亮,我看見他的馬備好鞍子,上邊挂了數袋從紅沙城買的土釀烈酒,還有一柄銅鞘的刀。我有些奇怪。
曲漢剛翻身上馬,向我打了一個手勢,要我跟着他,我雖然不解,但仍也解開黑馬缰繩,上馬
跟着他馳向草地中去。
我們兩人一前一後策馬跑出有一、二裏左右,曲漢剛勒住了馬,跳下馬來,他回頭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揚手将一個酒袋向我抛來。
我伸手接過,只聽他微笑道:“月明星稀,正宜邀友夜飲。”
我也跳下馬來,心想離別在即,曲漢剛此舉無疑是與我餞行,此夜共謀一醉,明日也許就各奔東西了。當下也微微一笑,道:“不錯。”
我們在草地上相向盤膝而坐,各自取酒而飲。
曲漢剛一徑微笑着說:“你的酒量的确驚人,我走這條路經商也已有十餘年了,到過二十多個部族,見到的人不少,如你這般海量的卻還未曾見過。”
我見他喝了一袋,又開一袋,意甚酣暢,便道:“在漢人裏邊,你的酒量可也算得了不起。”
曲漢剛笑了笑,忽道:“我從好久以前就聽說過紅桀部族裏的蘇雷的名字。”
我打開酒袋的手停頓了一霎那。
曲漢剛并不看我,自顧喝了一大口酒,道:“一路經商,我一路聽說蘇雷的英雄業績,聽說他剽悍骁勇無雙,是條鐵铮铮的漢子;聽說他不但在戰場上百戰百勝,而且酒量之宏令人不敢望其項背;聽說他每臨戰陣必身先士卒,紅桀軍兵無不以能在他麾下作戰為榮。”
我淡淡地說:“可是那都只是過去了的傳說。”
曲漢剛一笑,改變了話題:“在我們中原,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殘暴無比,天性涼薄,國人恨他。後來有一個名叫荊軻的勇士前去刺殺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接近暴君的機會,可惜這位勇士空有勇力膽氣,卻劍法不精,反而死在了暴君的手下。”他舉頭望月,一手輕拍膝蓋,朗聲吟道:“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斯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我雖不知他吟誦的是什麽,但那一番話的意思卻是懂的。我看他一眼,心中暗惕,不知他忽然說這些話幹什麽。
曲漢剛終于望住我,意味深長地微笑道:“英雄就算落了難,也還是英雄。可是倘若就此郁郁終生,以酒澆愁,那便是懦夫;倘若不度己身之力貿然殺回去報仇,力有不敵,落個枉死,卻成了條莽漢。——唯一的法子就是練就自己的本事,可于萬軍陣中取敵酋之首級如探囊取物者,方有望刺殺暴君得成,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我深思地看着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
曲漢剛道:“在漢人各門各派的武功裏邊,有一種叫做‘五虎斷門刀’。”
他仰起了頭,高高舉起皮酒袋,袋中烈酒從半空中傾瀉下來,他張口接住,喝了十餘口,忽然将皮袋一甩,躍起身來,從馬鞍旁拔出了那口刀,嗚的一聲,在面前劃過。刀色映着月光,冷森森的寒氣直令人毛發皆豎。
我贊道:“好刀!
”
只見曲漢剛一掃平日悠然沉靜的神态,眉間目中,凜然生威,手中寶刀舞動,出擊進退,矯如驚龍,勢若脫弦之箭,淩厲如雄鷹搏兔,式樣繁複,身形優美,但其威力淩厲令人難以抵禦。
我看到一半,不由得又是驚異,又是欽服。向日只認為曲漢剛是一個尋常商賈而已,誰知竟是一位罕見的刀術高手!
但見他一劈一刺一挑一砍之中,無不蘊含了許多厲害後路,持此技與強敵相鬥,縱不能勝,亦足以全身而退了。
與此相比,我于戰陣之上的搏殺血戰,只不過是蠻砍胡殺而已。
曲漢剛一套刀法使到酣時,陡然發聲長嘯,銀光一閃,手中刀高高飛上半空,一個大轉折,恰恰落于我面前,刀身直刺入泥土一半。
曲漢剛揚眉道:“這一刀若是蘇雷也擋不了,諒他黎戈有何本事當得此刀!”
我站起身來,伸手拔出了那口寶刀,凝視曲漢剛,問道:“學成這一路刀法,需多久時間?”
曲漢剛說道:“資質悟性如你者,三年可成,否則需十年八年時間。”
我低頭沉思。曲漢剛微笑道:“三年不過一彈指即過,而若非如此,一旦不能撲殺暴君,紅桀百姓還不知要吃多少年的苦。”
我心下一凜,道:“正是!”當即下拜道:“請收我為徒。”
曲漢剛亦立即跪下還拜,道:“不敢當。若不嫌棄,我們結拜為異族異性兄弟如何?”
我喜道:“求之不得!”
當下我們結拜了,站起身來,相視一笑,曲漢剛拿起了酒袋遞給我,笑道:“得與豪傑作為兄弟,誠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坦誠說道:“我的名字并非蘇倫,其實我正是紅桀部族死裏逃生的蘇雷。”
曲漢剛毫不訝異地道:“我知道。”他擡頭看着月亮,神态還是那樣悠然沉靜,微笑着說:“尋常武士哪有你這樣領兵日久、自然而生的氣概?——何況以前我曾見過你一面,如今你臉上雖落了傷疤,面目大改,但我認人的眼力決不會錯。”
我奇道:“你見過我?在何處?”
曲漢剛道:“五年之前我便在鷹臨城中見過你。那時我們商隊正貿易到那裏,才進城,便聽見城中百姓紛紛說:‘蘇雷大人射獵回來了。’我一轉頭便看見你和你的幾個朋友飛馬進城。因為久聞你的名字,我問了一句:‘不知哪一位是蘇雷?’旁邊有一個紅桀族人告訴我:‘騎黑馬的就是蘇雷大人,那匹黑馬就是性子出名暴烈的“神箭”,只有這樣的馬才配做蘇雷大人的坐騎呢。’——然後還告訴我與你一同出獵的人,一個是穆阿,一個是石傑,一個是蕭恩,一個是敖烈,那個紅桀族人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紅桀的五只雄鷹!’”
我聽到穆阿他們的名字,喉頭一
緊,掉開頭去,半晌,暗啞地道:“如今五個人中,只剩下了我一個!”
曲漢剛默然片刻,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且先随我們一并回中原吧,三年之後,你便可返回紅桀為你的兄弟好友報仇。”
喝完了酒,我仍無酒意,曲漢剛卻已微醉。我們上馬馳回營地,月光之下,遠遠見一個人騎馬迎了上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曲曲。
曲曲奔到近前,撥轉馬頭與我并馳,嗔道:“你們出來消遣,也不叫我一聲兒!”
曲漢剛笑道:“小孩子莫管大人的事。”
曲曲噘起小嘴,甚是不樂,說道:“我有話跟蘇倫大哥說,不要哥你聽見。”揮鞭在曲漢剛的馬臀上抽了一記,曲漢剛的坐騎受疼,一蹿,向前直奔,曲漢剛一笑,也就順勢策馬先回去了。
曲曲向我仰起臉來,月光照在她一張白裏透紅的臉龐上,嬌嫩異常。
我微笑道:“曲曲,你想說什麽?”
曲曲道:“蘇倫大哥,我知道你就是蘇雷,是不是?”
我微微一怔,但想曲漢剛早已認出我來,曲曲是他同胞妹子,她知道也并不足以為奇,當下笑了笑,随口道:“你怎麽知道?”
曲曲說道:“在紅沙城,那個紅桀老婆婆說艾姬夫人是蘇雷的妻子,我就明白了你就是蘇雷。……你剛給我們救走的時候,昏迷裏常常在叫着‘艾姬’的名字,那時候我就想,那位‘艾姬’,一定是你最愛的人。……是麽?”
聽她提到艾姬,我心頭一陣酸澀,沉默不語。
“你放心,蘇雷大哥,”曲曲說:“我一個人知道,決不告訴別人,連我哥哥也決不跟他說,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蘇倫大哥好了。”
她認真的樣子逗笑了我。我伸手碰了碰這小姑娘的辮子,微笑道:“謝謝你,曲曲。”
曲曲癡癡地望着我的臉,半晌,她說:“我一直覺得你不是平常人,可是沒想到你就是這關外的傳奇人物蘇雷啊!”
“傳奇人物?”我苦笑,“若不是你們救我,我已成了孤魂野鬼了。”
曲曲道:“不,你福大命大,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會逢兇化吉的。”
我笑道:“好了,曲曲,希望能如你所說。”見已到帳篷前,便道:“夜深了,睡罷。”下了馬,曲曲從馬背上跳下,我順手接住了她。曲曲柔軟的身子與我手臂一碰,忽然臉上一紅,頭也不回地奔進了帳篷裏。
半個月後,曲漢剛結束了這趟貿易,即将返回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