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異鄉人(二)
後來我才知道,連我的臉上也被人用刀劃了五條縱橫交錯的長長傷疤,乍然看上去,沒有人會認得出我就是蘇雷。
離開鷹臨城已經很遠,我們早已走出了紅桀部族的土地。我的傷在如我所願地一天天痊愈。
剛開始時我十分虛弱,為了照顧我一人,曲漢剛把商隊前行的速度放得很慢,後來我身體元氣都漸漸恢複,商隊才按平常速度前行。
商隊一共有十二個人,曲漢剛是隊主,隊裏的趟子手和夥計一共八人,還有一個向導,是從那烏部落請來的一個瘦小漢子,名叫杜木。再有便是負責洗衣縫綴、做飯執炊的許婆婆和活潑讨喜的小姑娘曲曲。
然後加上我,一共十三人。
“蘇倫大哥,”曲曲常好奇地纏着我問這問那:“以前你在蘇雷手下做武士,常能見到他嗎?”
“能。”
“他很兇嗎?”
“他只對敵人兇。”我微笑。
“他長得怎麽樣?”
“沒你哥哥英俊,……個子差不多吧。”
曲曲瞄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曲漢剛,格格笑了,側着頭想了一會,又問:“蘇倫大哥,你也打過仗嗎?”
“打過。”
“你做将軍嗎?”
“……不,我是小兵。”
一次從一個游牧集市上,曲漢剛買到一匹烈馬,聽原馬主說這馬性子奇劣,腳力雖是很駿,但無人敢馭,已摔傷了四五個騎手了。
那是一匹高大的馬,性子果然很暴烈。當晚我們搭起帳篷在草原上宿下時,才近黃昏,一個商隊夥計試着去騎那匹馬,卻被它摔了下來,引得同隊的人哄然大笑。
我想起“神箭”,“神箭”也是一匹烈馬,我把它馴服後,它是我忠實的坐騎,我所立下的戰功都是騎着它去奪取的。
不知道它現在怎樣了。我悵惘地想。黎戈會連它也殺了洩憤嗎?
“蘇倫,”我聽到曲漢剛在叫我,他拍拍我肩膀:“你要不要試試這馬?”
我望了望他了然的目光,我想他一定注意我好一會兒了。
“好。”我說。
“蘇倫大哥,沒把握可別亂試啊!”曲曲在一邊擔心地說:“這馬可兇得緊!”
曲漢剛和我都笑了。我從曲漢剛手裏接過了馬鞭,邁步向馬走去。
那匹神駿的黑皮毛的馬警惕地豎起耳,盯住我。我走近它,突然一伸手攥住了它的長鬃,那馬一側身,我已跳上了馬背,雙腿挾緊馬腹。馬暴跳起來,我唰的便抽了它一鞭,馬疼,跳得更兇了,我挾緊它,揪着它的鬃毛,逼使它轉頭奔跑,馬不甘地蹶着蹄子,跳躍着,沖撞着,想把我掀下來。我用力猛抽了它幾鞭,喝叱它放足,馬甩我不脫,着鞭又疼,只得轉頭跑向草原,但仍不肯馴服,一路颠躍,又挨了好幾鞭。我和馬糾纏對抗了有半個時辰左右,馬終于
開始馴了,便依我的駕馭施足奔跑,不再鬧什麽別扭。我騎着它兜了幾個大圈,左右前後皆驅馳如意,轉回來,商隊夥計們一齊大聲叫好。
我微笑着躍下馬背,臉不紅,氣不喘。黑馬乖乖地跟在我身後,顯得十分馴服。
曲曲歡喜地大叫:“蘇倫大哥,我也要騎。”跑了過來。我笑着抱起她嬌小輕盈的身軀放到馬背上,黑馬揚了揚頭,我叫她:“抓緊了!”輕輕在馬臀上一拍,黑馬平穩地跑動起來,曲曲興奮地格格歡笑。
回過頭,我看見曲漢剛正微笑地望着我,眼裏卻有深思的神情。
當黑馬馱着曲曲跑回來時,曲漢剛對我說:“蘇倫,以後這馬就歸你騎吧。”
晚飯時曲曲還是很興奮,說:“蘇倫大哥,沒想到你馴馬這麽好,連我哥也比不上你呢。”
我笑了笑。
曲曲說:“蘇倫大哥,剛才你馴馬的時候,那種兇猛鎮定的樣子,好像一個叱咤風雲的将軍呢。”
我察覺到曲漢剛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
“以後吧,說不定我會有機會做将軍的。”我淡淡地笑着說。
明月東升,我睡不着,鑽出了帳篷,出去看那匹黑馬。黑馬順善地伸頭嗅我伸出的手掌,雙耳閃動着。
我牽它到離帳篷幾百步遠的草坡上讓它吃草,我坐在草地上,黑馬随之聽話地卧下,讓我倚靠着它溫暖的身軀。
我伸手捋着馬鬃,喃喃地說:“‘神箭’。”
月明如水,我聽到向導杜木在吹着一支月笛,那是一首塞外人都熟悉的情歌。……以前艾姬常常為我唱過。
我看着月亮,驀然一陣刺骨的悲怆。
艾姬,我的妻子,她嫁給我僅不到半年的時間,如今竟也為我而遭罪!
接着閃過我腦海的是我殉了難的好兄弟石傑、穆阿、敖烈和蕭恩,他們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我眼前,栩栩如生。
夜風吹過草地,我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黑馬忽然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我驚覺自己身後有人的同時,一雙柔軟的手已經蒙住了我的眼睛,身後響起曲曲清脆的笑語:“你猜我是——”
她的笑聲忽然停頓了,她的手掌觸到了我的淚水。
她繞到我身前。我扭開頭,把自己的臉隐沒在月光後的陰影中。
“蘇倫大哥,”曲曲輕聲說:“你心裏有什麽事,跟我說說,也許就不會這麽難受了。”
曲曲方才十七歲,還只是個孩子,她那麽天真,什麽都不懂。那些血腥的殺戮、兄弟慘死眼前的痛苦、被迫遠離故土家園的悲涼,她是不可能會了解的。
何況,我怎能把這些說出來?
他們都是異族的好心人,而我,我是紅桀的一名亡命之徒。
我站起身,連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帳篷。
在走進帳篷時我身子微微一側,眼角餘光掃
見曲曲還怔怔地站在草坡上,凝視着我的背影,高大神駿的黑馬不解地揚頭向我輕嘶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