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若能看見,那便怪了。
小芙幹笑了兩聲,“看見了,還同咱們相視了一眼,但他未說什麽便走了,奇怪。”
白柳端坐着颔首,不敢多說,眼珠子悄悄往容離方才坐的那兒轉,唯恐這戲班子裏的姑娘一個不留神就坐到自家姑娘身上去了。
空青倒還冷靜,“許是覺得咱們與周府單家的事無甚幹連,就未叫去問話。”
那發上插着花的姑娘一想,覺得有些道理,便未追問。
馬鞭一甩,拉着車的兩匹駿馬又嘚嘚聲跑了起來,前邊駕馬的班主說道:“說來也是奇怪,周大人和那單家難不成是犯了什麽事,可聽他們所言,又似乎搜不出什麽東西,別把人給冤枉了。”
車前坐着的另一位男子道:“哪知道呢,不過這段時日皇城裏事還真不少,城中有人在傳,敵國的探子混進了城中,似乎還殺害了無辜百姓,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倒聽說,混進皇城的是敷餘人。”
“敷餘?若是敷餘,那想保下篷州,可就有點懸了。敷餘雖是小國,可向來英勇善戰,此戰……”
小芙和白柳緊緊靠在一起,平日裏互相看不對眼的兩人,現下就跟雙生子一般,分都分不開。
戲班子裏兩個姑娘坐着坐着便要躺下,這一躺,腿就要伸到容離面前了,容離渾身僵着,慢騰騰縮了一下腿。
小芙靈機一動,連忙道:“這一路上免不了颠簸,你們似乎也未帶軟枕,不如枕着我的腿。”
那剛要躺下的姑娘發上戴着簪花,她愣了一下,踟蹰道:“這怎麽好意思。”
“無妨,都是姑娘家。”小芙又道,就差沒把人家腦袋往自己腿上按了。
簪花姑娘甚是困倦,眼都快睜不開了,坐着時東倒西歪的,屬實難受,想了想還是勉勉強強地坐了過去,微微縮着身,頭枕上了小芙的腿。
小芙松了一口氣,也不知自家姑娘現下這模樣能不能被旁人碰着,若是可以,這兩位姑娘一不留神碰到了點兒東西,免不了哇哇大叫,還以為自己撞鬼了。
容離交疊起腿,仰頭看見剝皮鬼正攀在頂上,墨黑的頭發自上垂落,在這戲班子另一姑娘的脖頸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曳動着。
那姑娘擡手往自己後頸一摸,訝異道:“脖子怎麽癢起來了,怪事。”
說完,她側過身,着急道:“快替我看看,是不是長了什麽疹子。”
她身側那戴着簪花的本都躺下了,現下不得不坐起,往她後頸上摸了摸,納悶開口:“什麽也沒有,怎會癢呢。”
容離仰頭,一瞬不瞬地看向了剝皮鬼,心裏想着,下回給它換皮的時候,定要換個頭發短些的。
剝皮鬼似乎覺察到了什麽,伸手将自個兒的頭發撈了起來,老老實實掬在手裏,看似有點兒可憐。
華夙一哂,看剝皮鬼皺着眉頭,手別扭地捧着頭發,“看把小姑娘委屈的,”
容離斂了目光,又往後縮了縮,恨不得将自己藏入虛空中。她眼一斜,朝小芙、空青和白柳看了過去,這三個丫頭若能老老實實留在皇城中,也叫她省不少心。
皇城富足安寧,如若三個丫頭能在城中尋個好人家,也是極好的,就怕容家被冤枉通了敵,又有人通風報信,将她這三個丫頭抓去用刑。
容離心下暗嘆,前世未遭過這樣的事,現下甚是迷蒙,可不論怎麽說,她都不該把這三個丫頭帶到篷州去。
小芙被枕着腿,就算再困也睡不着,她艱難得動了一下腿,可腿已經麻得差點兒便沒知覺了。
白柳倒好,已靠着她的肩呼呼睡了起來。
馬車剛離駛皇城,淅淅瀝瀝的雨落了下來,敲得輿頂滴答作響。
未睡着的姑娘撩起垂簾往外看,夜裏漆黑無光,近乎連路都看不清,天上墨雲濃濃,明月和星光俱已不見,天色越發黯淡。
眼看着雨還未下大,駕馬的兩位男子停下馬車,将蓑衣和鬥笠穿戴了起來,這才甩了馬鞭繼續往前,班主着急道:“這雨怎麽說下就下,夜裏本就不好趕路,這下倒好,怕是又要遲上半日才能到橡州了。”
那未睡着的姑娘倒不着急,“無妨,也不急這半日。”
班主長嘆了一聲,“你懂什麽,這時辰若是錯過了,可就……不吉利了。”
姑娘努了努嘴,小聲道:“這麽多年,也未吉利過幾回,不也這麽過來了。”
班主聲冷,“這回能一樣麽。”
容離皺起眉,這話聽着怎就跟趕着投胎一般,還論什麽吉利不吉利的,她本想多聽一些,不料班主和方才那姑娘都不說話了。
華夙吹出一口鬼氣,将垂着的簾子掀了起來,就跟風吹的一樣。
山林間樹影婆娑,雨越下越大,敲得樹葉和泥地俱是噼啪亂響,風也随之大了起來,一些樹被刮得彎了腰。
這風雨一大,拉車的馬好似被吓着,跑得越發快了,嘶叫着往前路狂奔而去。
班主拉不住馬,揚聲道:“馬受了驚!”
這馬奔逸絕塵,踏得地上爛泥四處飛濺,拖在身後的馬車晃動不已,車輿嘎吱作響,似要散架,分明要經不起颠簸了。
容離沒坐穩,險些歪向了一邊,她着着急急伸手扯住了華夙的袍子,平日裏好似無甚氣力的樣子,此時力氣卻分外大,這一抓,就把華夙的袍子扯開了。
華夙猛一回頭,淩亂的發絲在臉側飛舞着,黑袍扯開大半,幸而底下那白襟黑底的衣裳仍嚴嚴實實地裹在身上,那衣裳上果真用銀線繡滿了符文,密密麻麻一大片,若不細看,還以為是什麽花紋。
她那雙淡薄的眼中暗含訝異,這模樣好似被輕薄了一般。
容離也為之一愣,忙不疊坐直了身,捏着那角黑袍,給她扯回了肩上。
華夙不動聲色地回頭,繼續瞧向窗外,淡聲道:“出了皇城,紫氣越來越遠,這路上可不是那麽安寧了,你可想好了?”
容離心道,本來在皇城中,也未見得有多安寧。
華夙斂了目光,眉頭微微皺着,“這雨來得有點蹊跷。”
她話音方落,班主又扯起嗓子喊:“雨怎麽越下越大了,這木輪子非得在泥裏打滑不可!”
兩匹馬好似真的被驚着了,明明缰繩還牽在身上,卻勝似脫缰。
容離緊攥着華夙的黑袍,只見丁點雨水從車輿外漫了進來。
說起來,這雨下得這麽大,雨水灑進來也無甚奇怪,只是這灑進車輿裏的水,好似一個手印。
五指分明,掌心甚寬,就跟長了蹼一樣。
容離皺起了眉,忙不疊朝華夙看去,想從她口中聽個說法。
華夙冷冷嗤了一聲,“你有未聞到什麽氣味。”
什麽氣味?鬼氣麽。
容離起初以為是蒼冥城的鬼找來了,她們這才剛出皇城,便馬不停蹄趕來,唯恐搶不到鬼王印。可在吸了吸鼻子後,她陡然聞到了一股腥臭,腥得格外熟悉,可不就是那青皮魚妖身上帶着的味兒麽,就連盤炀山上那道觀門上的掌印,也仍留有這股奇異的腥臭。
不知是不是那青皮魚妖回了洞溟潭後,有意或無意地透露了什麽,引得別的妖也來了。
窩在竹箱裏的垂珠嗅到這氣味,小聲叫喚着,兩只爪還一個勁往竹箱上刨,刮得簌簌作響。
那攀進車廂的五指掌印又往裏探了一寸,好似在試探。
華夙冷聲道:“來了就來了,躲躲藏藏做什麽,招來了這麽大的雨,是怕洗不掉身上腥臭麽。”
頓時篤一聲響,好似什麽東西杵在了地上。
容離皺眉,聽見這聲音時,好似連腦仁都被搗了一下,頭疼得厲害。
華夙卻不為所動,“這雨若再下大一點,可就要把九天驚動了,我倒是不怕,不知你們這洞溟潭裏自封的魚仙怕不怕。”
容離屏息凝神,也不知那些魚妖是為什麽而來,難不成還想順着她找着丹璇,又想順着丹璇找到洞衡君?
瓢潑大雨似要把車頂給砸塌,砸得轟隆作響。
這雨大是大,下至如今,卻連一道雷聲也未聽見,不見電閃,不聞雷鳴,果真古怪。
華夙氣定神閑地倚坐着,“這雨若是下到洞溟潭,也不至于幹涸成那樣。”
在前邊駕馬的班主喊道:“這馬拉不住了,這該如何是好啊!”
垂在車輿前的簾子全然被雨打濕,濕噠噠皺成一團,既已擋不住風,也擋不住雨了。
車輿裏白柳早被晃醒了,正戰戰巍巍地往小芙那兒擠,生怕這馬一瘋起來,把她們給拖到了山下。
華夙冷聲輕哼,食指一動,彈出一縷鬼氣,朝前邊狂奔不已的兩匹馬纏了過去。
鬼氣裹在了這兩匹馬的腿上,好似凝成了鎖鏈般,輕易便将它們拴在了原地。
兩匹馬嘶吼不已,狂甩着腦袋,還不住扭身,八條腿釘地不動,壓根擡不起來。
披着蓑衣的班主将遮在頭頂的鬥笠微微擡起了點兒,目瞪口呆地望向前邊,也不知這兩匹馬是怎麽了,方才跑得拉都拉不住,現下卻杵着一步也邁不出了。
瘦些的男子詫異地甩了一下缰繩,也未能驅使這兩匹馬,他錯愕道:“班主,這、這是……”
那班主也摸不着頭腦,忙不疊下地去看,以為這馬是被什麽捕獸夾給夾住了。
可八條馬腿上光禿禿的,地下除了積水和爛泥什麽也沒有,也不知是被什麽東西給縛住的。
馬車陡然停下,容離往前一個傾身,險些跌了出去,幸而華夙把手橫在了她身前,硬是将她給護住了。
車上幾個姑娘面面相觑,戲班子裏那位醒着的姑娘連忙問:“班主,馬車怎麽了?”
“幸而拉住了馬,這跑得可忒吓人!”
容離低垂着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攀進車輿的水印,濕漉漉的,五指慢騰騰往裏爬。
随即,又是什麽東西杵地的聲音。
容離擡手捂頭,總覺得這一聲響,能将她顱骨給震裂了。
華夙輕嗤,“故作高深?話都不敢說麽。”
她面色漸冷,從黑袍裏探出手,五指陡然一抓,硬生生從虛空中将一條手臂扯了出來。
一條好似在水裏泡白的斷臂。
斷口參差不齊,連丁點血也沒有滲出來,咚一聲落在了木板上。
那手剛斷下時,五指還動了一下,其後便動彈不得了。
容離本以為馬車上這幾個丫頭會看不見,不想,先是白柳驚叫,其餘幾人也相繼叫喊,那喊叫聲險些震破了她的耳。
躺小芙腿上那頭上簪花的姑娘被驚醒,猛蹬了幾下腿,大喊道:“手,手,誰的手?”
穿着蓑衣的兩個大老爺們連忙回頭,也俱為驚駭,“這手從哪兒來的!”
簪花姑娘猛搖頭:“不知,我一睜眼便看見它在這了,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班主搖頭,慌慌張張把那截手臂丢了出去,手在身側猛搓了幾下,爬回馬車後狂甩馬鞭,企圖讓那兩匹馬跑起來。馬鞭一下接一下落在馬屁股上,好似要将其甩出個皮開肉綻不可。
兩匹馬仍是嘶聲叫喚着,扭身狂動,可八條腿仍是邁不開,在地上紮了根一般。
容離詫異地望向那被丢在泥水裏的半截手臂,心底不解。
華夙冷着聲道:“這是妖,又不是鬼,頂多施點法術匿形,一抓便抓出來了,哪還能像鬼那般,還能叫凡人看不見。”
容離這才明了,觀這班主和其餘幾人,俱是一副被吓着的樣子,反倒她那三個丫頭沒有那麽慌張。
小芙也是怕的,只是現下念着姑娘還在身側,也許那看不見的大鬼也在,她便……不是那麽怕了,無形之中已将自家姑娘身邊的鬼當作了自己人。
說自己人也許不夠得當,若說是自己“鬼”,又顯得太冒昧。
空青只是縮了縮肩膀,屏息不語。
華夙擡手拍向容離的手背,把攥在她黑袍上那只手扒拉了開,淡聲道:“在這好好坐着,我去看看,究竟是哪條魚在裝神弄鬼。”
容離本将那角布料攥得好好的,冷不丁被拉開了手,手裏一空,心登時懸了起來,好似失了可以依附之物。她只得将畫祟拿了出來,連身都坐直了。
華夙化作黑霧掠了出去,那一瞬,一股陰寒的風從前邊那倆大漢間穿過。
班主和另一男子猛一哆嗦,忙不疊朝身後看,可除了那幾個姑娘外,什麽也瞧不着。
戴簪花的姑娘讷讷問:“怎麽了,這馬是跑不動了麽?”
班主摸了摸後頸,“方才脖子有點涼,好似有一股寒風從邊上鑽了過去,馬……”
另一位男子道:“這馬邁不開腿,怎麽好像是被釘住了腳?”
班主心急如焚,幹脆道:“咱們去搬開它們的腿試試,總不能是陷進泥裏面拔不出來了。”
可顯然……
這八條馬腿俱未陷入泥濘。
另一男子連忙颔首,不顧地上爛泥,一吸氣便躍了下去。
容離本是想看華夙的,可無意撞見了班主和另一位男子回頭投過來的目光,那兩道目光格外古怪,好似在忌憚什麽。
和尋常怕鬼之人心驚膽戰的樣子不大一樣,像是有所顧忌。
容離皺起眉,總不會是因看見了她和華夙,這幾人哪像是看得見她和華夙的樣子。
旋出馬車的鬼霧陡然一凝,變作了個高挑纖細的女子,女子冷着臉,面上朱砂似火。
華夙微微擡着下颌,瓢潑大雨穿身而過,曳地的黑袍幹幹爽爽,滴水未沾,連丁點泥跡也未沾上,那姿态何地倨傲。她冷冷一哂,數道鬼氣從黑袍下鑽出,迅雷一般,又如黑蛇傾巢而出。
“篤”的一聲,又是什麽東西杵在了地上。
容離頭疼欲裂,總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随即才想起,先前借華夙發上銀鈴,悄悄窺見了那青皮蛇妖回到洞溟潭後的種種,其中不就看見了一位杵着長棍的老者麽,正是那長棍砸碎了小青皮發上的銀鈴。
來的,莫非就是華夙口中的老魚?
那杵地聲響,緊接着,半空中轟隆一聲,好似閃電劃破天際。
可天上黑黢黢一片,哪來的什麽閃電,響起的也根本不是雷鳴。
旋出鬼氣被震得四分五裂,陡然朝華夙飛迸而回。
容離生怕這鬼被自己的鬼氣所傷,猛地屏息。
只見華夙嘴角一揚,揶揄道:“多年不見,你只有這點本事了?”
遠處,一位杵着長棍的老者現了形,身邊還跟着數只魚妖,她們見過的那一只并未在列。
那老者身着長袍,銀須奇長,面頰兩側幾近透明的魚鳍在風中緩緩擺動着。
他面色沉沉,朝馬車睨了過去。
華夙冷聲道:“你們洞溟潭出了事,不尋你們的洞衡君,來攔我們的馬車做什麽。”
老者将手中長棍杵向泥地,“你現下不比當年,莫要多管閑事,否則慎渡若是找過來,你怕是連茍活的機會都沒有。”
華夙索性将身上黑袍脫下,慢騰騰的,細長的五指翻花一般,捏着黑袍一角,将其淩空一抛。
那黑袍下的黑裳上銀線縱橫,彙成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好似一張巨網。
在扯開黑袍的那一瞬,她身上威壓好似再不受遮攔,越發駭人,比之轟頂巨雷更加陰寒可怖。
那老者面上驚異藏無可藏,“你……”
華夙冷聲道:“當年的賬還未算,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了。”
邊上,下了馬車的班主和另一男子正蹲在地上搬馬腿,可那八條馬腿紋絲不動地紮在泥地裏,連半寸都挪不開。
馬車上,簪花姑娘問:“大哥,那馬能動了麽?”
“不能。”班主在風雨中哆嗦着道。
容離從車輿裏探出身,冷不丁被華夙揮出的鬼氣給震了回去。
她愣了一下,被鬼氣撞得頭有些發懵。
老者擡起杵着的拐杖,朝馬車指去,“這一趟,無意與你争鬥,只為帶走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