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這青皮老魚想帶走誰,已是不言而喻。
容離在車輿裏聽得清楚,心底……委實不想和那洞衡君有牽連,可她隐約覺得,這牽連應當還不小。
邊上搬動馬腿的兩個男人在風雨中哆嗦着,使盡全力也未能把杵在原地的馬推開。身上的鬥笠和蓑衣沒能将雨遮得玩去哪,片刻,身上衣服已全是濕淋淋的,更別提穿在腳上的鞋了,不光濕了水,鞋底還沾了一大圈的泥。
那班主奮力推拉,一看身側的男人好似未用什麽勁,皺眉道:“你使些勁啊!”
男人舉止有些僵,“在用力了。”
馬甩頭狂嘶,嗓子都快要叫啞了,也沒能從中出來。
班主好似在憂心什麽,又往馬車那側望去一眼。
發上簪花的姑娘探出頭,好似有些犯怵,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心驚膽戰問:“大哥,你說咱們……會不會是撞鬼了?”
“撞鬼”二字一出,小芙、白柳和空青對視了一眼,俱是心跳如雷。
容離緊皺着眉頭,暗暗往外望,唯盼華夙別将她丢給那些魚。
老者面上雖皺紋遍布,可身子應當還是硬朗,站得筆挺,直勾勾朝華夙看去,沉聲道:“不管你答不答應,這凡人我都是要帶走的。”
華夙狐疑地“哦”了一聲,側着頭涼涼地睨着他,“你也知她是凡人,與你洞溟潭有何關系。”
“這便不關你事了,還盼你多考慮考慮自個,別一個不好連自己都保不得。”老者聲音陰冷,嗓音壓得低低,似在威脅。
華夙嘴角一翹,笑得分外刻薄,漫不經心道:“如何不關我事,你是覺得以我現在的修為,奈何不了你了,還是說你要将慎渡引來?”
她一頓,意味深長道:“那你還不如把洞衡君找來,讓我和她鬥個兩敗俱傷,你便好一石二鳥,坐享漁翁之利了,正好你既想亡她,又看不慣我。”
老者神色沉沉,緊抿的唇一張:“那同株鈴是你放在他身上的?”
“還未叫你賠我。”華夙道。
老者冷聲:“看來你偷聽到不少。”
“無意冒犯,是你說得太多了些。”華夙淡聲。
那青皮老魚皺眉不語。
華夙下颌微擡,眼斜了過去,“聽聞洞溟潭幹涸,潭眼被洞衡君拿走了,你好似想要潭眼,卻又不想洞衡君回去,這洞衡君……莫不是被你們逼走的?”
容離擡手捂頭,不知怎的,顱骨疼得厲害,似被人猛敲了一下。
站在老者身側的幾個魚妖面色驟變,可未得命令,不好擅自出手。
華夙雙手往身後一負,站得悠然自得,發辮連丁點雨水也未沾,仍是幹幹爽爽地微微擺動着。她不緊不慢道:“你砸碎了我的銀鈴,不但不賠,還想從我手上要人。”
“你當真不怕慎渡了?”老者咬牙切齒。
華夙嘁了一聲,“我為何要怕他,他連壘骨座都坐不上去,我何須同這廢物計較。”
老者瞪直了眼,眼眸緩緩一轉,目光驚異地看起她衣裳上繡着的銀線來,“你……”
“不過,如果你能給個我想聽的說法,我倒能把她給你。”華夙語氣淡淡。
老者緊皺眉頭,斟酌着她的話。
容離坐在馬車上,心躍至嗓子眼,慢騰騰搖了一下頭,只盼這鬼說的是真心話。
老者仍在遲疑,“你變了許多。”
華夙面露譏諷之色,眸光冷冽,“你這話容易叫人誤解。”
老者握緊了手杖,手背上青筋隆起。
華夙又道:“說得好似我們曾也熟識。”
老者氣息急了起來,眼前的鬼還沉得住氣,他卻已心緒大亂,“她與洞衡君的坐騎關系匪淺。”
容離握緊了畫祟,掌心濕淋淋的,明明馬車外狂風大作,冷雨胡亂敲打,她卻連背都被汗濕了。她想不明白,她怎會與洞衡君的坐騎關系匪淺,洞衡君的坐騎……
難不成,是她娘親丹璇?
那她娘親丹璇,果真是妖麽?
華夙面色驟冷,狹長的眼微微眯起,“你如何得知。”
老者并未隐瞞,“若非聽那逆子所說,我尚不會懷疑到一個凡人身上,在洞衡君走後,其坐騎赤血紅龍也消失于世,其後冷木香出現在犬兒山上的破廟裏,一嬰孩平白無故被扔在空棺邊上。”
他一頓,冷聲道:“那逆子愚蠢至極,不知赤血紅龍一向護主,與洞衡君幾乎形影不離,那嬰孩想來就是赤血紅龍所化。”
容離心神恍惚,心道紅龍是什麽,是龍麽。
她想了想,又覺得不應當,洞衡君再有能耐,又怎能把龍當馬騎,那龍可是天上的神物。
華夙神色微微一變,卻仍是寸步不讓,“你能将凡間嬰孩看成一條紅魚,看來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
一聽,容離才明白,原來紅龍不是龍。
她壓根不知道這赤血紅龍是什麽,頂多知道紅鯉和白鯉,先前在單家時,院子的池中就養了些魚,看似五顏六色的,長得還挺好看。
“她必與洞衡君脫不開關系!”老者固執道。
華夙冷笑,“那又如何,就算真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我也不會把她交給你。”
“那我只能奪了。”老者沉聲道。
華夙下颌微擡,眸子下垂着睨去,“去留随她,她若想走,我自然不留,可她若不答應,你便是想帶也帶不走。”
容離松了松五指,總覺得畫祟的筆杆子上全是她掌心的汗了。
那老者驀地出手,将手杖猛地杵地,咚一聲作響,好似地裂山崩。
容離頭痛欲裂,卻見身側幾個姑娘無動于衷,根本聽不見這聲響。她慢騰騰往角落裏縮,瘦削的肩微微抖着,淺淺吸了一下氣,好似五髒六腑都要廢了。
一道氣勁貼着地朝馬車猛襲過去,快如閃電,硬生生将雨幕削出了一道缺口。
班主和另一男子仍在冒雨推着馬匹,足邊忽地一涼,冷不丁低下頭,瞧見了雨幕被劈開的模樣。
班主大駭,還以為自己看岔了,忙不疊揉起眼來。
只一眨眼,那氣勁已近要撞上馬車。
班主兩腿一軟,扶着那動彈不得的馬匹才站穩了身,不想身側的男子卻靜站不動,也不知是不是被吓懵了。
他搖頭道:“果真不該今夜趕路,今早聽聞搜城,我便說要走,你偏要再等等,你看看這等來的都是些什麽事!”
男子仍未應聲,也不躲避。
見氣勁遠襲,華夙輕哼,五指一攏,好似抓什麽東西一般,在将那氣勁往回拽。
恰似在拉鋸,那老者憋着氣,猛将氣勁推出,可華夙卻在将其拉回。
容離貼在馬車上,瘦弱的雙肩緊縮着,胸膛起伏不已,焦灼至極難喘氣。她手握畫祟,卻不知此時該畫什麽,思緒亂如麻。
老者哼笑,自以為占了上風,“你的法器呢。”
華夙緘口不言,目光寒冽如冰,擡起的腕骨一轉,朝那老者拍去一掌。
掌風狂掃而至,掀得老者忙不疊退了幾步,跟在他身側的幾個小魚妖慌亂擋至他身前。
華夙面色不改,又一震掌,硬生生震碎了朝馬車爬去的那道氣勁。
她淡聲道:“對付你,何須用到法器。”
被震碎的氣勁朝四面迸射開來,華夙暗暗将其化去,好似拂風。
那老者意識到低估了華夙,此行……怕是要空手而歸,踟蹰了一瞬,猛撘上身側一魚妖的肩,沉聲道:“今日便罷,改日再來取。”
“取?”華夙輕哼,“你将她當作什麽東西了。”
老魚說走便走,将幾個魚妖也帶走了,就連那斷了胳膊的也未遺落。
魚妖一走,雨也跟着停了,當即連一滴雨也未再落下。
小芙探出頭,困惑不解地望着天,縮回身後和白柳面面相觑,心道這鬧的哪出,鬼也能呼風喚雨麽?
白柳哆哆嗦嗦,往自家姑娘那兒睨去一眼,幹巴巴道:“這雨停得可真快,又能趕路了。”
華夙又披回了黑袍,把底下的衣裳遮得嚴嚴實實,這回連頭發都遮了起來,就差蒙臉了,和初見時一模一樣。
她慢步踱回了馬車,路過那兩匹馬時,把那八條腿上的鬼氣給收了回去。
馬嘶叫了一聲,驀地擡起前肢,作勢要狂奔而出。
尚站在馬下的班主瞪直了眼,生怕被這馬蹄亂踩至死,想不通這馬怎忽然又能動了。而他邊上的男子仍是不有所動,俨然不怕被馬蹄踏死。
華夙啧了一聲,眼裏露出幾分煩厭。
兩匹馬陡然放下了擡起的前腿,被吓得不敢動彈。
華夙回了馬車,許是身上威壓未來得及收斂,周身都在冒着寒氣。
一姑娘支支吾吾道:“這風……怎麽變得更冷了。”
小芙腳邊那竹箱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貓兒細聲叫嚷。
簪花姑娘猛地垂下眼,好似被吓到了,“什麽東西?”
小芙忙不疊打開竹箱,把垂珠抱了出來,“是貓。”
那姑娘松了一口氣,目光游離搖擺,慢騰騰朝容離座下斜去一眼,只一瞬又收斂了目光,“怎把貓藏得這麽嚴實,給它透口氣吧。”
小芙搖頭,“我怕它溜出來,一會找不着了可如何是好。”
華夙坐了下來,半晌沒說話。
容離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把畫祟翻來覆去地捏着,心裏如被搗成了糨糊,連思緒都理不清了。這麽說來,她娘親割魂投生前是魚妖,還與洞衡君關系緊密,華夙怕是……一時不知要拿她怎麽辦,才未說話。
平日裏閑不住嘴,現下卻不聲不響的。
容離想了一陣,把手裏的畫祟遞了出去,眸光濕淋淋的,一雙眼精亮。
畫祟都遞至眼前了,華夙哪能裝作看不見,冷着臉垂下眼睑,下颌一擡,令這丫頭收回去。
容離不說話,這鬼也不吱聲,一人一鬼不約而同成了啞巴。
華夙見她擡起的手臂顫了顫,好似要沒力氣了,這才勉為其難開口:“給我作甚。”
容離眨巴眼,屈起一條腿撘在木板上,下颌往膝蓋上擱,目光直勾勾的。
“收回去,別在我面前晃悠,看着煩。”華夙冷哼。
容離只好把畫祟收了回去,明明她坐得定定的,哪來的亂晃,要晃也是這鬼自己晃了眼。
馬匹又能跑了,可班主和那男子坐回馬車上後仍未甩鞭,好似在擔心什麽。
發上簪花的姑娘小聲問:“大哥,你說會不會是老天爺生氣了,才下了這麽大的雨将我等小懲。”
班主摘去身上的鬥笠和蓑衣,搖頭道:“可天公未打雷,不打雷便……不算怒。”
簪着花的姑娘神思不屬地坐直了身,不再說話。
容離悄悄朝身側這冷面大鬼睨去,又将這戲班子的幾人打量了一遍,總覺得這幾人心底好似都藏了什麽事。
班主身上衣物都濕了,如今寒風使勁兒刮,他哆嗦了一下,匆忙脫去濕衣,“把幹的衣裳給我。”
車上的姑娘急忙翻出了幹淨的裏衣和襖子,給他遞了過去。
容離皺起眉,瞧見班主身上幾處瘀傷,又青又紫,不像是自己磕着的,反倒像是打鬥時挨了拳腳。
華夙在邊上冷着聲說:“別看,也不怕長針眼。”
容離別開眼,還真的未再看一眼。
班主和其邊上男子很快穿好了衣裳,策馬又趕起了路。
那頭戴簪花的姑娘又想睡,還枕回了小芙的腿上,小芙僵着身任她躺,動也不動。
容離瞧見,這馬車上明明還寬敞得很,可她和華夙這一塊卻無人靠近,這兩個姑娘連腿都不往這邊挪。
思及方才班主和那簪花姑娘的神情,她緩緩垂下眼,心道,這底下莫非藏了什麽東西?
她俯身去看,只見底下放了個木箱,也不知箱子裏裝了什麽。
華夙睨了她一眼,未說什麽,只是慢騰騰側着身。
容離捂住一只眼,企圖用華夙教她的法子來看,可這木箱裏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這一堆疊起來,分不清什麽是什麽了。
她只好作罷,直起身坐得搖搖晃晃的,雖然困得不成樣子,可壓根睡不着,這馬車一颠簸,就把她給晃醒了。
小芙、白柳和空青時不時便往她這看,一想到自家姑娘在那兒坐着,心便安了幾分,只是不知姑娘餓不餓、渴不渴。
白柳越想,面色越白,慌忙朝小芙靠了過去,在她耳畔壓低了聲音問:“咱們看不見姑娘,姑娘不會是……神魂出竅了吧。”
她本想将那“死”字道出的,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萬一姑娘沒死,這可就不吉利了。
小芙拉下臉,猛地将肩頭撞了過去,把這靠過來的人給撞開了。
白柳捂着肩,心裏頭委屈,只好閉起眼,随着馬車搖搖晃晃地小憩起來。
若是平時,華夙定少不了調侃上一句,可現下卻一聲不吭。
容離有點不自在,若非她還看得見這鬼,定要覺得這鬼跑路了。
她微微抿着唇,朝華夙挪了點兒,兩條腿都踩在了木板凳上,頭挨着膝,似蜷成一團,一雙眼還往上瞟着,不發一言地看着這鬼。
華夙側身坐着,細碎的發垂在肩上,發辮壓在身後,身上穿得黑沉沉,唯眉心和唇上餘有豔色。
落在身上的目光明晃晃的,怎會察覺不到,她卻憋着不回頭,裝作不知道。
容離伸手去勾了一下她腰間的黑袍,手指頭才剛碰上,就挨了一記眼刀。
華夙冷着臉瞪了過去,淡漠的眼裏湧出了點兒嗔怪。
容離巴不得這就下馬車,得和這鬼好好聊聊才成。
華夙冷聲道:“今兒還挺有精神,這都醜時了,竟還不困,還有閑情勾我袍子呢。”
容離就幹看着她,蒼白的唇微微抿着。
華夙甚是勉強,“罷了。”
她伸出手,食指往容離下巴一碰,又道:“你說話,還想叫我猜你心思不成?”
容離微微張開嘴,朝車上的姑娘看了一圈,也不知這鬼是不是在糊弄她,半晌才試探般吐出個輕飄飄的字音來:“你……”
華夙環起手臂,細白的手指撘在胳膊肘上,細眉一擡,“怎麽。”
容離見一衆姑娘無甚反應,這才又小聲道:“你怎麽想的。”
華夙這才把身側了回去,正視起她。眼中眸光依舊冰冷,嘴角連提也未提起,神情淡漠至極,又成了頭一回見到的那漠然詭谲的大鬼了。
容離心提至嗓子眼,不知怎的,心好似空了一塊,這一空,便心慌了起來,不知所可。
華夙看她杏眼微瞪,不由得翹起嘴角哂笑,“你是怕我把你給那老魚妖,還是怕我把畫祟拿回去?”
容離坦白,“都怕。”
華夙朝她額頭彈了一記,“就算丹璇當真害過我,那也是丹璇的事,與你何幹。”
容離細聲細氣,好似委屈萬分,“可你方才側着我。”
華夙推了一下她的肩,令她坐直了身,眼別向另一邊,漫不經心道:“方才未想好怎麽待你,現下想明白了。”
容離坐直身,嘀咕了一句:“還以為你想讓我母債女償呢。”
華夙甚覺好笑,“你拿了我東西也罷,身上就這麽幾兩肉,你能抵補我什麽?”
容離擡手摸了摸眼梢,指腹從眼梢小痣上一擦而過,“給你賣命成不成。”
華夙斜她一眼,慢慢悠悠說:“你這麽點兒陽壽,自個兒留着。”
馬車從夜裏行至天明,班主和另一男子輪流着駕車,過了這官道,便到了一小鎮,這鎮離皇城不遠,還算得上繁華。
班主尋了家客棧,剛要将房錢先付上,便聽見空青道:“這賬便由咱們結了,就當抵了路上的照料,若非班主好心,我和姐妹指不定還在路上走着。”
小芙和白柳見狀在邊上附和,那班主只好應了下來。
容離跟着進了屋,在華夙面前停了腳步,等着這鬼替她解開術法。
華夙将鬼氣勾了回來,“就這麽急着想和你三個丫頭敘舊呢。”
說得就跟她們許久未見了一般。
容離身上鬼氣一去,身形頓顯。
小芙恰好轉身,差點一個趔趄就跌了出去,這屋裏冷不丁多了個人,想想都害怕。
再一看,這不是她家姑娘麽!
空青和白柳聽見她驚呼了一聲,紛紛回頭,只見自家姑娘正在屋中站着,身上齊全,未見少胳膊少腿,紛紛迎了上去。
容離輕聲道:“這一路委屈你們了。”
小芙紅着眼,“委屈的是姑娘,咱們哪來的委屈。”
說完,她頓了一下,眸光搖擺不定,“那位……”
容離又在胡說了,“她走了。”
華夙輕哼了一聲,往鼓凳上一坐,将下颌托了起來。
小芙又道:“昨夜是怎麽了,那兩匹馬忽然動也不動,還憑空出現了一只斷臂。”
容離眼眸一轉,“有妖鬼在尋我,此事說來複雜,容家之所以變成那樣,是因我招來了鬼祟。旁人所言不假,我到哪兒哪兒便要沾上晦氣,就連那周大人也未能幸免,否則他府中供奉的石像也不會忽然碎裂。”
華夙心悅,“你是想将她們吓退,好不再跟你?”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