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小芙探頭看了看,見撩開垂簾的不是自家姑娘,便洩氣地縮了回去,惆悵道:“姑娘會不會已經走遠了,這大晚上的,誰同她一起,也不知同路的人靠不靠得住。”
她話音方落,白柳的眸光幽幽地遞了過去,“或許……同姑娘一起走的,壓根就不是人呢。”
兩人怵怵地對視着,只空青朝馬車上定定看了好一陣。
這戲班子裏的人只有在臺上時才會濃妝豔抹的,現下看模樣和尋常百姓一個樣。
這馬車還挺寬敞,看着約莫能擠上七八個人,只是現下連上坐在外邊拉着缰繩的兩人,也就只有四個。坐在車廂裏的兩位姑娘往外看了一會,一人道:“三位姑娘可是在等什麽人?”
小芙心猛地一躍,跳至嗓子眼,抿着唇沒有應聲。
空青卻是微微側着頭,往撩起的簾子裏望了一眼,随即問道:“敢問諸位可有去過周府?”
那牽着缰繩較高大一些的男子道:“是去過,姑娘是府上的人?”
空青搖搖頭,“聽聞有個戲班子被周大人請了去,我方才無意瞧見箱子上撘着的行頭,便兀自揣測了一番,多有冒犯。”
男子朗聲笑了,“無妨,我還以為三位姑娘是從周府來的,今夜皇城可不大太平,好似又有官兵在四處搜查,這城門也加大防守,出城的人要受被裏裏外外搜上一番,才能出得來。”
這三個丫頭便是剛從城門裏出來的,又怎會不知道,所幸官兵手裏只有她們姑娘的畫像,沒有她們的,否則定逃不脫。
小芙皺起眉頭,往半敞的城門望去,“你們方才過來時,可有見過一位形單影只的姑娘?”
方才說話的男子搖頭:“并無。”
容離坐在馬車上,渾身上下被鬼氣裹得嚴嚴實實,若是這會兒忽然冒出個鬼來,指不定還會将她當作同僚。
撩起簾子的女子道:“不知你們要找之人長什麽模樣,指不定咱們出來時還撞見了。”
小芙嘴已張開了,可忽被白柳捂住了嘴,白柳生怕她一個不留神就和盤托出了,現下那些官兵明面上是在找敷餘的探子,但也一樣在搜找她們家姑娘。
小芙“唔唔”了一聲,把白柳的手拉開了,別扭道:“她就……長得甚是好看。”
話音一頓,她陡然不知要怎麽接了。
馬車上,華夙輕哂,“你看你這三個丫頭,平日裏好似對你很是關切,現下旁人問起時,只道得出‘好看’二字,怎會如此膚淺。”
容離沒吭聲,心裏琢磨着要怎麽才能令這三個丫頭知道她已出皇城。
撩着簾子的女子一愣,不由得笑起,“姑娘莫不是在打趣,光這麽說,咱們怎好确認有未見過那位姑娘,不過這大半夜的,你們三個姑娘家在這兒等也不是辦法。”
白柳皺着眉頭,甚是擔憂地往城門看,“罷了,再等等。”
坐在馬車前的另一位男子道:“你們要等之人,指不定已經走了,你們現下又連個代步的馬車都沒有,如若恰好順路,我們大可以将你們捎上一程。”
空青雖心懷擔憂,但并不怕自家姑娘會被官府逮着,畢竟有那麽個術法高強的大鬼在身側,那鬼怎麽也不該令姑娘陷入不利。
她抿了一下唇,思緒一轉,想出了個和篷州臨近的地方,“今旻。”
駕車的兩個男子俱是一愣,那壯一些的道:“今旻離篷州近,許也被戰事禍及了,你們去那兒做什麽?”
小芙被問得有點緊張,伸手擰了一下白柳的胳膊。
白柳哎呀了一聲,臉都被擰白了,“你幹嘛呀。”
空青應了一聲:“走親戚。”
華夙聽得津津有味,“好一個走親戚,這小婢女有膽識又機靈,倒是可造之材。”
問話的男子想了想,“我們雖不去今旻,但要到橡州,不如你們跟上一道,到了橡州後再坐個馬車,約莫一日半就能到今旻了。”
華夙側頭看容離,神色意味深長,“如何,你要帶上這三個丫頭麽,還是将她們甩在此地。”
容離哪裏料到這三個丫頭會跟出來,半晌才點了一下頭,伸出兩根手指輕飄飄地捏住了華夙的袍子,眼裏帶着幾分期許,還有點兒不言而明的企求。
華夙一看容離這模樣便明白過來了,這是想讓她出手呢。她哂了一下,挽起了蓋住手的袍子,朝空青施去了一縷鬼氣。
那鬼氣從車輿裏漫了出去,原缥缈無形,在逸出垂簾外時,陡然凝成了一只柔弱無骨的手,朝空青的肩頭攀了過去,攀上還不夠,還要屈起手指在她肩頭上叩了幾下。
容離瞪直了眼,雖心知這鬼不會用什麽妥當的法子,可也料不到她會這樣吓人。
果不其然,空青渾身僵住,肩頭酥酥麻麻,整個人如遭五雷轟頂。
男子又問:“姑娘,姑娘想好了麽?”
空青僵着身,就連眼珠子也僵住了,許久未見轉動,好似無端端被灌成了個石頭人。
華夙撘在膝上的手一叩,那攀在空青肩頭的鬼氣也随之一動,她搖頭道:“方才剛誇了她,怎現下又犯起傻了。”
容離瞪了她一眼,着實想把這張喋喋不休的嘴給堵上,好好一個鬼,偏偏長了嘴。
先前在單家時雖也鬧鬼,可被鬼碰過肩頭的卻只有白柳一人,空青起先還不信,這能有多吓人,現下親身經了這一遭,才恍惚覺得……當真駭人。
這叩她肩頭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是漫不經心,不大像是想要她命的樣子。
空青擡手往肩上撥了撥,又朝車輿裏看了一眼,許是那敲她肩頭的手太過柔和了,她鬼使神差地應了一聲:“那便勞煩了。”
男子下颌一擡,“上馬車來,裏邊還寬敞,再坐上三位姑娘也不嫌擠。”
小芙和白柳面面相觑,兩人俱是摸不着頭腦。
小芙壓低了聲讷讷道:“我們若就這麽走了,那姑娘怎麽辦,且我們就算到了篷州,也未必找得到姑娘呀,這長路漫漫,姑娘身邊沒個人照顧,可怎麽行。”
白柳附和:“是啊,現下在這皇城邊上還能等一等,走遠了許就再難碰上了。”
空青繃着臉轉身,毫無征兆的把手搭上了白柳的肩,輕拍了兩下。
白柳才被鬼拍過肩,這幾日一驚一乍的,現下這肩冷不丁被拍了兩下,她渾身一震。
空青小聲道:“它在。”
白柳肅然靜聲,究竟誰在,已不言而喻。
空青上了馬車,左右看了看,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坐哪裏,可馬車上并無她家姑娘的身影,這鬼總不會是在逗弄她。
容離就坐在邊角上,和華夙挨得極近,生怕旁人碰着自己,覺察出什麽來。
小芙和白柳也跟了上去,在馬車上拘謹坐着,眼都不敢随意瞟。
車輪子又滾了起來,剛要走,後邊忽傳來聲音,有人揚聲大喊:“停步!”
牽着缰繩的男子不得不勒馬停下,遮着窗棂的簾子上映着些許火光,當是有人打着燈籠來了。
腳步聲矯健,且甲胄還撞得叮當響,這一聽來的就是官兵。
容離皺起眉,側頭想往窗外看去,可惜簾子遮得嚴實,也不知外邊的官兵是怎麽了。
華夙神色不悅,本來與一衆凡人擠在馬車上就很是委屈了,現下好不容易要走,竟還遭攔下。
“這些凡人,做起事來猶猶豫豫,還羅裏吧嗦的,怕是不知事兒越多,命就越短。”
容離不明所以。
華夙又道:“我見過陽壽最長的凡人,不修法術,也并非日日吃金飲銀,卻偏巧活了近兩百載,只因她不愛多管閑事,心寬,憂慮少了,自然便能長久。”
容離肅然起敬。
駕馬的兩位男子齊齊下了馬車,一人拱手問:“不知大人們為何事來,方才過城門時,不是已一一搜查過了,可是還有疏漏?”
剛上了馬車的三個丫頭縮作一團,心道總不會是因她們上了馬車,才過來攔下的。
一官兵道:“先前被請去周府唱戲的,可就是你們?”
壯些的男子拱手道:“正是。”
“我們大人有話要問,諸位怕是要耽擱一陣了。”官兵道。
男子搖頭:“無妨。”
說完他回頭看向車輿,“下車來,大人要問話。”
車上那戲班子裏的兩位姑娘面面相觑,身子還顫個不停,竟和白柳撞鬼時一樣害怕。
外邊那男子又喊:“快一些,莫讓大人們等急了。”
兩位姑娘眸光閃爍搖擺,似是犯了什麽事一般,否則又何須這麽害怕官兵。
那官兵喊:“馬車上的都下來。”
兩位姑娘齊齊朝剛上了馬車的三個丫頭看去,其中一人将食指抵在了唇上,顫着聲道:“咱們先下馬車,若官兵未問起,你們便無須跟着一起去,就在這馬車上等着。”
空青颔首,面色有些白,“多謝。”
兩位姑娘依次下了馬車,許是簾子撩得開了一些,那站在下邊的官兵瞧見了車輿裏尚還有人影。官兵皺眉,伸出手中的長戟,企圖将簾子撩起,一邊問:“車上還有人沒下來麽?”
底下戲班子裏的幾人俱是心頭一緊,怕的不是被官兵發現他們馬車上還藏了三個人,而是憂心這三位姑娘的來歷。
想來也是奇怪,這大半夜的,三個姑娘拎着包袱在官道上沾着,說是要去今旻探親,實則三人連馬車都沒有,若是步行,也不知走上半月能不能走得到。
眼看着那長戟就要把簾子挑起,容離忙不疊望向華夙。
華夙垂眼看向那抓在她黑袍上那只白生生的手,不大情願地擡起一根食指,一縷稀薄的鬼氣從指間上逸出,袅袅如蛇,輕盈曳動。
那鬼氣朝官兵的眼蒙了過去。
長戟将簾子挑起,官兵探頭看了一陣,又收回了長戟,嘀咕道:“怎麽回事,方才不是看見了人影麽,怎又沒了。”
大晚上的,不是眼花便是撞鬼。
那官兵手一抖,差點把長戟丢了出去,對着那戲班子道:“你們跟我來。”
四女兩男面面相觑,誰也不知為何這官兵好似沒看見車輿上有人。
車輿上,華夙手指一勾,将鬼氣收了回來,淡聲道:“這不就看不見了麽。”
三個丫頭哆嗦了一下,紛紛湊到了窗邊,小心翼翼掀開簾子往外看,只見那幾個官兵帶着戲班子走回了城門裏。
“你們出城作甚。”一個柔弱輕細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三人本還直勾勾地望着車輿外,聽見這聲音紛紛扭頭,一轉身,便看見自家姑娘正在邊上。
這馬車上無端端多了個人,饒是這人是自家姑娘,也把她們給吓着了。
白柳倒吸了一口涼氣,差點又厥了過去,忙不疊擡手摁住了自己的人中,眼瞪得直直的。
“姑、姑娘?”小芙目瞪口呆,她愣了好一陣,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碰在了容離的手背上。她被吓得手指冰涼,容離的手雖也不暖和,但卻是溫溫的。
在感受到這溫熱後,小芙松了一口氣,“熱的,姑娘還好好的。”
容離差點被她這傻乎乎的樣子給氣笑了,“你還盼着我變涼呢。”
小芙連連擺手,“哪會呢,我、我這不是害怕麽。”
容離朝空青看去,輕聲道:“我方才想了一陣,究竟要不要帶着你們一塊兒走,可若是不帶,你們這三個丫頭也未必還會回皇城,你們三人若去篷州找我,我又尋你們不見,還不知如何是好。”
空青一愣,不由得摸上自己的肩頭,“方才,是、是那位麽。”
容離點頭,“是她。”
空青屏息,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生怕說錯什麽話将那位給冒犯了。
華夙靠着車輿哂了一聲,“倒不必這麽驚怕,我挑嘴,可不吃人。”
容離裝作沒聽見她的話,對這三個丫頭道:“一會到了臨近的鎮上,便去尋輛馬車,不必再叨擾勞煩旁人,此前切記,莫要透露你們是從祁安容家來的。”
空青一知半解,“那些官兵當真在……”
容離颔首,慢聲道:“敷餘的探子扮作篷州镖局的人混進了皇城,現下篷州镖局裏一衆人不知所蹤,容齊亦不知去向,官府猜疑四公子與敷餘勾結,若他當真做了這等事,我便不能幸免。”
這可不是什麽小事,饒是大字不識的,也該明白這是叛國之罪。
小芙瞠目結舌,“難怪單家老爺和夫人得知你要去篷州尋四公子的時候,那般擔憂驚怕,還想出府尋你。”
容離垂下眼,此番她辜負了單家的一片好心,明知有險,偏向虎山,想來還有些愧疚。
白柳摁着人中,忍着好讓自己不哆嗦,“既然如此,姑娘為何還要去篷州,四公子若當真投敵,那、那姑娘豈不是去……自投羅網?”
說完,她狂搖了一下頭,“此事本與姑娘無甚幹系,四公子當真沒有擔當。”
容離輕嘆,“其實也說不準他究竟有沒有投敵,也許……是敷餘人将镖局一網打盡,才借其身份混進了皇城,容齊他……”
“那不就更不應該去了,去了能做什麽。”小芙着急抓住容離的手。
容離垂眼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總覺得身後有一道凜冽的目光斜了過來。
她把手抽出,輕拍了兩下小芙的手背,搖頭道:“要去的。”
“你不尋個合适的緣由,她們怕是要把你拴在這兒。”華夙不鹹不淡道。
容離思索了一陣,唇邊噙起一絲極淡的笑,淡到好似裹挾了幾分哀愁,她本就病氣沉沉,這皺着眉頭一笑,更脆弱了幾分。
她慢聲道:“若他投敵了還好,若是……被敷餘人害了,我得将他的屍骨帶回來才行。”
小芙聽愣了。
容離蒼白的唇一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先前在容家時,大姑娘和那四公子也極少碰面,兩人若是恰好撞上,頂多點頭示好,再無別的話好說,哪來的什麽情誼,甚至比萍水相逢的人還要寡淡。
可容家步入如今田地,世上還能與容離有血脈關系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小芙想了一陣,将自己說服了,說不定姑娘當真舍不得四公子,到底是自小一起長大的。
空青神色沉沉,“可到了篷州又該如何,總不能像無頭蒼蠅那般找。”
“那也得先到篷州。”容離道。
華夙屈起一條腿,銀線繡邊的鞋撘在木板凳上,鞋邊幹淨,走的路不少,可卻連丁點塵土也不沾。她下颌微微擡着,漫不經心将這三個丫頭俱掃了一眼,“你當真想帶她們去篷州?你在祁安多時,許不明白戰亂究竟是如何個亂法,到了篷州,我只能保你,可無暇護住她們。”
容離也在思索,若非這三個丫頭跟出來了,她大可以毫無顧慮地走,可偏巧這三個丫頭不讓人省心。
還未思索出個法子,腳邊的竹箱裏嘤嘤響着,好似有什麽東西在弱弱地叫喚。
容離垂頭,心底一喜,連忙彎腰打開了竹箱,只見垂珠在箱子裏無精打采地叫着。
“你們竟把它也帶出來了。”
小芙小聲道:“若把它留在單家,也不知單家會不會待它好。”
空青道:“出來時喂過一次,還帶了些魚幹,這一路餓不着它。”
容離摸着垂珠的毛茸茸的腦袋,心軟得不得了,現下這貓的目光還軟乎乎的,若被華夙占了軀殼,可就沒有這麽乖巧了。
華夙輕輕嘁了一聲。
垂珠陡然噤聲,動也不再動。
過了一會,被帶走的戲班子回來了。
聽見腳步聲,小芙匆忙扭頭,“姑娘,他們回來了。”
華夙唇一張,呼出一口鬼氣。
眨眼間,馬車上哪還有容離的身影,就跟從未來過一樣。
兩位姑娘上了馬車,納悶道:“官兵問了些話,問那日聽戲的除了周家的人還有誰,我們不敢亂說,只道單家的老夫人也在。”
另一人道:“那官爺還問,可有見過從祁安來的人,咱們光唱戲,哪知道聽戲的是從哪兒來的,這一日日的,這場趕完趕下一場,聽戲的人多了去了。”
“這單家的事,還是得去問單家,聽那話,好似官府當真派人去了單家,只是什麽都沒有搜出來,只說單家有個空着的院子似乎住過人。”
“聽他們說,單家大姑娘也不知是腦子壞了還是怎麽的,竟說那院子住的不是人,是鬼,所以搜不到人也實屬應當,前段時日她還找了道士去做法,只是那道士還未施法便被吓走了。”
“明明是被趕走的。”華夙一嗤。
容離悶聲不言,想不到單挽矜竟未将她供出去,也不知是不是怕自家受牽連,不過想來……這妹妹的心本就不壞,只是太耽于争寵。
小芙、空青和白柳正襟危坐,緘口不言。
發上插着花的姑娘道:“說起來,方才那官兵不是挑開了簾子麽,怎好似未看到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