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白骨鸮叫了一聲,聲音粗粝難聽,好似嗓子被毒啞了。
容離詫異看着,認得這是從蒼冥城出來的鳥,和華夙上次畫的那只極像。她匆匆從浴桶裏出來,站在屏風後往身上裹上衣裳,這才走去把窗支開了一些,好讓這鳥能進來。
白骨鸮飛進了屋裏,兩爪抓在了屏風上,雙翅合攏着,一雙眼紅通通的,陰森可怖。
容離緊緊捏着衣襟,合上窗朝華夙看去一眼,輕聲問道:“這是你認識的鳥?”
此話一出,華夙低低的在她耳畔笑了一下,與平日裏那冷淡又不屑的模樣不同,笑得甚是輕快,應當是被逗樂了。
容離哪知這鬼在笑什麽,回頭暗暗打量其那乖乖立在屏風上的白骨鸮,又和那雙通紅的眼對視了個正着,她一愣,驀地移開了目光。
這白骨鸮若是皮肉長得完好些,羽毛再茂密一些,定能好看許多,現下這模樣還是太寒碜了些,像是半死不活的,偏偏它還能活蹦亂跳。
黑貓躍下窗臺,碧眼冷冷擡着,一步步朝屏風走近。
屏風上的白骨鸮又叫了一聲,兩只腳原本分得很開,見那貓走近,驀地并攏了雙足,像極了罰站。
華夙哂了一聲,“算你識相,未用真身進來。”
容離聽明白了,合着這白骨鸮也像華夙一樣,占了別物的軀殼,并非原本就是這副模樣。
那長得委實寒碜的鳥歪着頭啞啞叫着。
容離赤着的腳有點冷,趾頭微微蜷起,可惜她聽不懂這白骨鸮在說什麽,半晌品不出個語意來。
立在屏風上的白骨鸮又叫了幾聲,着實短促。
華夙仰頭看它,淡聲道:“下來,還想讓我費勁看你?”
白骨鸮這才不情不願地從屏風上飛了下來,規規矩矩地站在這小黑貓身前,身上濃濃黑煙騰起,似要凝成人形,那黑霧渾濁濃郁,随即陰風四起,卷得屋裏的東西叮叮當當作響,桌上擱着的杯子還被刮得移開了幾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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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這人形就要凝出來了,華夙驀地出聲:“別出來。”
那流轉的黑霧驀地一頓,未再繼續凝聚。
蹲在地上的黑貓驀地張嘴,輕吐了一口氣,硬生生把這缭繞的黑霧給吹散了。
散得稀碎的黑霧滾滾沉降,灌回了白骨鸮的軀殼裏。
華夙不甚樂意地開口:“萬不可強行沖破這心結,好好讓結主安心入輪回。”
容離垂着眼,眼睫微微一顫,也不知華夙怎忽然就好心起來了,特地拐她進了這心結,還要她解去丹璇執念,為的是什麽……
是因她麽。
白骨鸮歪着頭詫異地叫了兩聲,占了半張臉的眼直勾勾瞪着,一臉的難以置信。
華夙分外嫌厭地呵了一聲,“說人話。”
那白骨鸮立即出聲:“從未見過主上這般良善,開眼了。”聲音溫溫吞吞的,是個男子。
容離心下一樂,這話怎麽也不像是在誇人,合着華夙的下屬與其一脈相承。
白骨鸮說話慢慢悠悠的,話說得就跟唱曲一樣,若是沒點耐心,等不到他說完話,人已轉身走遠。他道:“主上,在下此番出城實為犯險,蒼冥城裏裏外外俱是慎渡的耳目。”
“我已料到如此。”華夙不以為意。
白骨鸮又道:“孤岑将軍前些日子已出了城,帶走了部分主上舊部,但在下并不知孤岑将軍去了何處,亦不知将軍可有與主上碰過面。”
這男子不光話說得慢,還啰裏啰嗦的,聽着叫人厭煩,饒是容離在容府裏與人周旋慣了,聽着也格外不舒服。
華夙卻甚是平靜,約莫是聽慣了此鬼說話,碧瞳懶懶一擡,“不曾,她前些日子出的城?前到何時。”
容離捏着衣襟,隐約覺得自己應當避嫌,于是放輕了步子轉身,才邁出兩步便被叫住了。
華夙睨了過去,“你去哪。”
容離停了一下,小聲道:“你們不是在談正事麽,這應當不是我能聽的。”
“無妨。”華夙又說:“你就在這,這地方也敢胡亂跑?”
容離應了一聲,拘謹地坐在桌邊,把方才被陰風刮到了桌沿的杯子推了回去。
這白骨鸮對她甚是好奇,又扭頭朝她看了一眼,一雙腥紅的眼很是靈動。
華夙淡淡道:“不該你看的胡看什麽。”
白骨鸮渾身一僵,忙不疊扭回了頭,“約莫是兩月前,在蘿瑕出城後,将軍也跟着離了蒼冥城,慎渡頗為怨憤,甘願祭出法器贈予将軍,但将軍不屑。随後,慎渡同将軍大打出手,将軍雖受了些傷,卻還是帶着主上的舊部從填靈渡離開了。”
“兩月前。”華夙輕聲念了一句。
白骨鸮有模有樣地颔首,“孤岑将軍出城後便再無音訊。”
“她不曾來找過我。”華夙語調沉沉,“她走前可有留下什麽?”
白骨鸮低下頭,尖銳的喙朝稀爛的羽毛上啄了幾下,就跟要把自己啄禿一般,片刻,竟銜出了一根竹片。
容離坐得遠,本是不想聽的,不料她這耳力好得出奇,硬是聽了個一清二楚。她餘光掃見白骨鸮啄了好一陣,那尖銳的喙把自個兒啄得越發血肉模糊,叫她連看都不忍看。
那竹片細細長長的,乍一眼還看不出是竹子,因其表面漆黑如墨,黑得分外勻稱,連點兒竹子的紋理都看不出來。可在白骨鸮松口的時候,竹片落在了地上,恰好翻了個面,內裏白而幹淨,丁點墨色也未沾染,也叫人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從竹子上削下來的。
容離已不是頭一回看見這樣的墨竹,那杆躺在她袖袋裏的畫祟,可不就是這樣的麽。
華夙窩在垂珠的軀殼裏,把垂珠那軟綿綿的腳擡了起來,摁在了竹片上。
白骨鸮道:“孤岑将軍只留下了這一物,在下不解其意,但不敢扔棄,于是一直貼身攜帶,好尋個時機呈到主上面前,除此物外,将軍便什麽也不曾留下。”
“她去找畫祟了。”華夙不鹹不淡道。
白骨鸮恍然大悟,“竟是這麽個意思,在下先前有過不少猜測,還以為孤岑将軍尋了個法子,要給主上再造一杆畫祟。”
“可真有你的。”華夙輕嗤,“若她有這個本事,早把慎渡給趕出蒼冥城了。”
白骨鸮幹巴巴開口:“在下死得早,見識也少,主上見諒。”
華夙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想什麽。黑貓站着一動不動,綠瑩瑩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某一處。
容離尋思着要不要開口,可此時屋子裏太靜了,她一時不敢打破這無聲岑寂。她看了看華夙,又看了看那只白骨鸮,索性輕着聲道:“若是要尋畫祟,那她必也到過祁安,先前你去淨隐寺,無意得知蘿瑕被重傷,那重傷她的,會不會就是你們口中的孤岑将軍?”
白骨鸮大驚,“你們已見過蘿瑕了?”
“這段時日,她可未少坑害我。”華夙淡聲道。
白骨鸮身上又騰起濃濃黑霧,分明是氣不過,可只一瞬,又自個兒縮了回去,“前些日子,慎渡說了一句,若是蘿瑕能将主上擒住,便将她封作護法将軍。”
華夙不屑地笑了一聲,“她倒是敢想。”
“主上現下功力恢複到幾成了?”白骨鸮壓低了聲音問。
蹲在地上的黑貓扭頭,朝桌邊坐着的人看去,随後兩眼一閉,磨牙鑿齒地按捺着怒意道:“四成,但應付一個蘿瑕尚已足夠。”
“不如讓在下跟在主上……”白骨鸮慢聲開口。
“不必。”黑貓碧眼一睜,“你且留在蒼冥城,替我好好看着慎渡,孤岑已走,總得在城中留雙眼。”
容離撘在杯沿上的手一顫,本以為這鬼恢複得差不多了,現下才知曉,竟只有四層。她終究是個凡人,思來想去也不知四成功力究竟有多少,估摸着應當還不太能行。
白骨鸮只好颔首,“屬下鬥膽,不知主上往後有何打算。”
“養傷。”華夙并未多言。
白骨鸮抖了一下羽毛稀疏的翅膀,“也好,現下慎渡拿不到鬼王印,便登不上壘骨座,聽聞他近段時日又派出了不少大将,其中便有關天陣鳳尾,鳳尾與蘿瑕向來不合,不妨推上一手,讓他們自個先來個窩裏反。”
“我自有法子。”華夙沉思着,“關天陣?原來是她。”
白骨鸮訝異,“怎麽,主上還碰上鳳尾了?”
“她在祁安布了個陣,但被我解了。”華夙輕描淡寫般。
白骨鸮倒呵了一口氣,“不知布的是什麽陣?”
華夙平靜道:“你可知我是如何來的?”
此話既出,白骨鸮陡然止息。
華夙冷淡一哂,“小把戲,這鳳尾倒是學了八分像,可惜被我解了,只是她将蹤跡藏得太好,我找了一圈也未将她找出來。”
“何愁尋她,她現下為慎渡賣命,慎渡尚還用得上她,她自會現身。”白骨鸮道。它不着痕跡地朝桌邊那病恹恹的凡女看去,壯着膽子問:“不知主上為何要留個凡人在身側,還如此關照。”
“誰容你管這麽寬的?”黑貓碧眼微眯。
白骨鸮陡然退了一步,“若主上沒有別的事吩咐,在下便先回蒼冥城了,離城太久,慎渡怕是要起疑。”
“去吧。”華夙沒有要留他的意思。
白骨鸮也未露出半分依依不舍,轉身就撞出了窗。那一瞬,本就血肉模糊的一只鳥兒登時好像四分五裂,被脔割成漫天血霧飄搖落下,零星血點還沾在了窗臺上。
容離站起身,怔怔看着窗外那簌簌落下的朱血和碎肉,眼都瞪直了,一顆心蹿至嗓子眼。
“他……”
“無妨,他分了一縷神識過來,只可惜了這只白骨鸮。”華夙毫不在意。
容離不知道這神識是個什麽東西,但聽華夙語氣平淡,想來那鬼約莫是未受傷的,這才松了一口氣,讷讷道:“我還以為他不要命了。”
“你以為人人都同你這般?”華夙輕呵。
容離想不通這祖宗怎又不高興了,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暗暗一擡。聽了這麽多不該聽的,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華夙不鹹不淡開口:“不過頭一次見面,你還擔心起那旁人死活。”
容離認真道:“那白骨鸮似乎不是人。”
華夙被這話噎了個正着,想想那玩意兒還真算不得人,她真是被這牙尖嘴利的丫頭給說懵了,只好道:“罷了,不同你計較這些字眼。”
容離頭發還濕着,發梢直往下滴水,肩上後背的布料大半都濕透了,那裏衣又甚薄,脂玉般的膚色都顯了出來。她輕輕打了個噴嚏,這時才忽然覺得冷了。
華夙背過身,豎直的貓尾巴抖了一下,“水還溫麽?”
容離捏着衣襟,把手紮進水裏攪了一下,“還燙。”
“方才不才剛進去,那鳥來得太不是時候。”華夙嫌厭道,“你可再進水裏泡上一泡,把身上的寒意給泡去,省得凍病了。”
容離從善如流地泡了一陣,換上幹淨的衣裳後,拘謹地躺上了床。她本是不想睡的,不料困意劈頭蓋臉的,砸了她一個晃神,眼皮本就耷拉着,這剛閉上,就睡熟了。
翌日一早,容離險些醒不過來,眼還未睜便覺得頭昏腦熱的,周身疲軟得厲害,好似被車軸子軋過。她覺察臉側有什麽毛絨絨的東西在拱,這玩意還帶須的,蹭得她的耳根有點癢。
可這眼皮就是重得很,怎麽也睜不開。
容離頭昏沉沉的,直覺不對勁,忙不疊握住了睡前壓在枕下的畫祟,這才清醒了些。
她坐起身,瞧見垂珠在枕邊坐着,坐得筆直,仿佛方才用腦袋拱她臉的不是它一樣。
再看這貓碧瞳冰冷,這麽一張貓臉莫名顯露出幾分不屑。
哪是垂珠,分明是華夙。
容離渾身沒勁,握着畫祟吃力地坐起身,想不通自己怎就忽然病了。雖說她身子弱,昨夜連身子都未擦幹便從浴桶裏出了來,平白凍了好一陣,可自打和畫祟結了契後,她氣色便好上了一些,也不比以前孱弱了,哪會連丁點冷風都吹不得樣。
她心覺詫異,擡手捂着頭問:“我這是怎麽了。”
“你該去問問丹璇。”華夙道。
容離咳了起來,咳得腦仁一突一突的疼,又問:“是因她?”
“自然。”華夙道。
看天色都已日上三竿了,那三個丫頭還沒來敲門,想來仍是沒能醒。
容離垂着頭喘了一陣,半晌又咳了起來,嗓子都險些咳啞了。
擱在桌上的杯子和茶壺自個兒動了起來,水汩汩聲從壺嘴淌出,落進了杯裏。那盛滿了水的杯子從遠處飄了過來,懸在容離手邊。
杯底一團黑霧纏繞,一看便知是華夙的手筆。
容離定定看了一會,不大想伸手去接。
“用了淨物術,還嫌棄?”華夙驀地開口。
容離這才接了過去,低着頭抿了一口,潤了喉後急急喝完了。她眼皮還沉得很,不光身子熱,臉也在發燙,周身哪兒都不舒坦。
門篤篤響起,小二在外邊道:“姑娘,早飯端來了。”
“進來。”容離忍着喉頭不适,輕聲道。
小二推門進屋,把托盤放在了桌上,回頭看了一眼,“姑娘面色不大好,昨夜未睡好麽?”
“病了。”容離低着聲。
小二讷讷道:“我們這連大夫都尋不着,這可如何是好。”
“看來還是該早些走,我還得去皇城的。”容離提及“皇城”二字時,刻意頓了一頓。
小二把碗和筷子擺好了,“可此地離皇城還遠得很,這一路颠簸過去,姑娘如何受得住。”
“無妨,總是要去的,說來我還是頭一回去皇城。”容離左右看了看,以往都是小芙伺候她,一醒來便能洗漱,現下手邊空空如也,連個盛了水的盆都沒有。
小二應道:“掌櫃便是從皇城來的,皇城可比祁安熱鬧多了。”
“那掌櫃怎跑來這地方了,在皇城不是挺好。”容離白着一張臉,看似沒什麽精神,雙臂虛虛地撐在身側。
華夙看出這丫頭又在套話了,氣定神閑地坐在邊上。
小二讷讷道:“掌櫃未同小的說過這些,不過她……應當是想回皇城的,日日都看着窗外。”
容離循着了一陣,“看着窗外,莫非是在等人?”
“小的哪知道呢。”小二搖搖頭,回頭看她仍坐在床邊,擡手一拍腦袋,“忘了給姑娘打水了,小的這就去。”
“無妨,不必着急。”容離看他走出了房門,勉強支起身走到鏡臺邊,拿着木梳梳起頭發來。
黑貓躍上桌,往她臉面吹出了一口黑霧,那黑霧灌入她眉心,令她周身疲乏散盡。
容離這才舒服了些許,小聲道:“多謝。”
華夙淡聲道:“不必言謝。”
過一陣,小二當真端着木盆來了,盆邊還搭着一塊帕子,一邊道:“掌櫃聽聞姑娘病了,說是往後幾日的房錢便免了,姑娘病好了再走,這長路漫漫,幾個姑娘家的,省不了受苦。”
容離回頭笑了一下,“掌櫃的心好,那我可得當面道謝才成,本還想去城中替掌櫃買些藥材的,現下看來是買不成了。”
“姑娘客氣了。”小二也跟着笑,放下木盆就走了。
華夙在邊上道:“她便是不想你走,才讓你病成這樣。說起來,誤入妖鬼心結的凡人年年都有,故而并不稀奇。”
她頓了頓,又道:“這些個凡人誤闖心結,往往不是被妖鬼要了命,而是被……”
“什麽?”容離瞳仁一顫。
華死壓低了聲音,像在故意吓唬人,“活活餓死了。”
容離十指驟縮,“可我現下并不覺得餓。”
華夙一嗤,“妖鬼若想騙個凡人,還不簡單。”
容離說要當面謝,便當真去敲了丹璇的房門,那黑貓步履輕盈地跟在她身後,走得悠然自得。
屋裏丹璇應了聲,親自開門相迎,“聽聞姑娘病了?”
“許是昨夜受了涼。”容離看着丹璇這張與她有幾分相像的臉,不免又愣了神。
丹璇搖頭,“病了可就走不得了,若是有人來接,那還好些。”
容離微微眯起眼,只一瞬又斂了神色,順着她這話便說:“我是在等人,掌櫃病了還硬要留在客棧裏,莫非也是在等人?”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