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銅鏡裏看不清人臉,可這女子卻在對着鏡往頭發上插上發梳,那發梳有些舊了,其上鑲的珠玉顯然掉了許多,色澤甚渾,看着有些久遠。
容離氣息一滞,忽地不想知道這女子長什麽模樣了,她大致已能猜出來。
體弱,斷指。
這……好像是她娘親丹璇。
掌櫃當真身子孱弱,就連梳個妝也能亂了氣息,好似噩夢時驚醒那般,重重吸氣吐氣,在把發梳插進發髻上後,胸膛後背猛地一顫,陡然咳了起來。她咳得急,上氣不接下氣的,好似随時要将自己咳死。
可這都已不是活人了,又哪能把自己咳死呢。
容離腳下如生了根,半步也踏不開,肩後驀地被推了一下。她如夢初醒,不由得擡起膝,邁進了那門檻裏。
她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氣息也跟着急促了起來,半晌沒說話。
窩在垂珠軀殼裏的華夙收了鬼氣,“站着做什麽,打退堂鼓了?”
容離定住神,進門後問道:“掌櫃的,我這恰有個治病的方子,只不過得給你把個脈,才知這方子适不适合。”
掌櫃依舊沒有咳停,她桌上放着一杯水,匆匆伸手去拿,在把水喝空了,才緩下來些許。她咳得有些啞,叫人聽不出她原本的聲音,沙沙的,卻很是綿軟,有氣而無力,“我知,是小二替我将姑娘請過來的,姑娘請進,招待不周還盼見諒。”
容離走了進去,每走一步,都覺得心頭如有火燒,恨不得掉頭就走。
掌櫃慢騰騰轉頭,面色當真蒼白,比她更像是将死之人,臉上分明連一點點血色也沒有,雙目甚是無神,好像連聚精會神也很費力氣,“姑娘不是要把脈,怎不過來?”
那張臉說不上有多熟悉,可就是有那麽一瞬,容離将這女子看成了自己。
像歸像,總歸不是,細看之下,似乎只有這一雙杏眼像上幾分,且掌櫃的眼梢下并沒有一顆小痣。
乍一看萬分像,不論是這孱弱的身子,病恹恹的神态,亦或是說話時有氣無力的樣子,都是極像的,叫人無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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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離心底忽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饒是同胎生的,也不該連舉手投足都這麽像,若是落在旁人眼中,許還會說她是照貓畫虎,學了自個的娘親。
掌櫃的相貌并非十分精致,嘴不夠小巧,鼻不夠挺,顴骨又太高,可就是這麽個模樣,別有一番韻味,似霧又像風,好像對誰都溫雅和煦,別無例外。
容離明明是沒有見過丹璇的,可就這麽片刻間,幾乎可以篤定,這……
就是丹璇。
她在容長亭的石室裏,親眼見到了那缺了兩根手指的骸骨,還親眼看着丹璇的遺骨入了土。
本以為丹璇已經轉世,沒料到,她的魂竟還在這陽間徘徊。
難怪,難怪華夙執意讓她進這客棧,原來還在外面時,華夙就已看出了端倪。
垂珠躍進了門檻,腳步輕盈,連丁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碧眼冰冷。
容離渾身僵着,聽見華夙在她耳畔道:“在外面時,我是嗅到了幾分熟悉的氣味,與丹璇骸骨上的有幾分相像,想來是因她執念未斷,故而留在了此地。”
容離微微抿起唇。
在旁人口中聽到再多,也不如自己親自看上一眼。像是真的像,但并非像在相貌上,難怪容長亭如此執迷不悟,下了狠手也想将人擄過來,這樣柔弱又順從的女子,誰會不喜歡。
丹璇卻未能認出她,彎着眼笑了一笑,伸出手道:“姑娘,來。”
容離走了過去,心緒大亂,忽地迷蒙了起來,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丹璇探出手,慢騰騰地挽起袖口,那一只手上只餘下三根手指,本該是一雙能彈琴作畫的手,現下卻殘缺不齊,好似美玉裏沾了污漬,叫人心疼。
那截細瘦的腕骨落在了容離眼中,瘦得就像皮包着骨,與枯骨無甚兩樣。
這許就是丹璇在容府裏時,被容長亭折磨得死去活來時的樣子。
容離撘上了那截腕骨,照葫蘆畫瓢地把起脈來,實際上她并不會把脈,只是這十數年裏見過不少大夫,旁人是如何把脈的,她已能學出個樣子來。
華夙在她腳邊仰着垂珠的頭,輕輕嗤了一聲,看她做戲也看出了樂子來,“學得還挺有模有樣,久病成醫了?”
容離沒吭聲,裝模作樣把脈時,還微微皺起眉頭,好似這病情不容樂觀。
“如何?”丹璇低着聲啞啞地問。
容離松開她的手腕,“這方子是能用的,不知掌櫃這屋中可有紙筆,待我将方子寫出來。”
丹璇一愣,搖頭道:“沒有筆墨紙硯。”
這麽個客棧,竟連筆墨紙硯也沒有,聽來挺讓人難以置信。
可這是丹璇的執念,在容府裏時,許是容長亭不許她傳信的緣故,連筆墨紙硯也不讓她碰,故而在這迷境中,她身側也連紙筆也沒有。
“平日裏記賬的簿子呢,撕下一頁給我便好。”容離想了想道。
丹璇好似恍然大悟,颔首道:“那倒是有紙筆的,姑娘且先等等。”
随後,她氣息微弱地叫了個名字,許是那小二的名。
喊聲很小,按理來說,這聲音連屋門都傳不出去,卻偏偏被小二給聽到了。
連腳步聲都沒有,門外驀地響起小二的聲音,“掌櫃有何吩咐?”
“去賬簿上撕一頁紙給我,帶上狼毫和硯臺。”丹璇聲音低啞地說。
“這就去拿。”小二連忙應了一聲,走時亦是沒有腳步聲,那麽個虎背熊腰的男子,輕得就像是羽毛,走路還帶飄的。
丹璇噙着笑:“姑娘見笑了,平日裏記賬的不是我,且我這手不大好,已許久未碰過筆了,故而房中并未留有什麽文房四寶。”
“無妨。”容離眼睫一顫,垂着眼道。
丹璇雙手撘在膝上,雖說兩根手指已被砍多時,似是仍覺得痛,小心翼翼地揉着關節。
容離看着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手,心裏堵了一口氣,試探般道:“冒昧問一句,掌櫃的手是如何傷到的,聽聞有良醫能接斷骨,掌櫃可有去試過?”
這話一出,丹璇瞳仁驟縮,擡手揉了一下眉心,“這深山老林的,哪尋得到什麽良醫,且……那兩根手指斷了後便找不着了。”
“可是……被牲畜咬的?”容離輕聲問?
丹璇眼裏露出訝異:“牲畜?”
轉瞬,她又颔首道:“不錯,是被牲畜咬的。”
過了一陣,門被叩了幾下,小二在外邊道:“掌櫃,筆墨紙硯都拿來了。”
“進來。”丹璇道。
小二推開門,懷中抱着個箱子,左右看了看,朝榻上方桌走去,把木箱放在了桌上。
他進來後,丹璇又看着鏡子不動了,像是僵住了一樣。
小二打開木箱,把裏邊的文房四寶取了出來,那紙果真是從賬簿上撕下來的,一側撕痕明顯,凹凸不平。未等掌櫃吩咐,他徑自研起了墨,又把狼毫拿了起來,沾了墨後雙手呈上,“墨已經沾好了,姑娘請。”
方才這小二明明不在房中,卻知道筆墨紙硯是給容離備的。
容離愣了一瞬,轉瞬又自個兒想明白了,掌櫃缺了兩根手指,哪能寫得了字,要用筆墨紙硯的,自然只能是她了。
她走上前,把小二呈高的筆拿了過去,側身坐在了榻上,挽着寬大的袖口,在鋪平的紙上寫起了方子。
這方子确實是她用過的,便是先前讓小芙悄悄拿出容府的那個方子。
垂珠躍上桌,這蹦來跳去的,還挺靈活,“你記得倒是清楚。”
容離慢騰騰地寫着,回頭看了一眼,不知小二何時出去了,屋裏只餘下丹璇和她,還有一貓。
連門也關得悄無聲息,那小二當真是來無影去無蹤。
容離回頭寫下了最後一味藥材,把狼毫放在了筆擱上,捧起薄薄一張紙輕吹了幾下。
墨一下就幹了,幹得倒是比尋常的要快。
“姑娘寫好了?”坐在銅鏡前一動不動的丹璇這才出聲,忽然回了魂。
“寫好了。”容離站起身,走去把手裏方子遞上前,“不知客棧裏可有這幾味藥材?”
她寫的時候留了個心眼,把幾味常見的草藥換成了別的。
丹璇接過去看了許久,眸光驟暗,搖頭道:“少了一些。”
“少了哪些?”容離問。
丹璇指着紙上草藥的名字,輕聲道:“這、這、這,客棧裏俱是沒有。”
“那得去城裏買才行,掌櫃的若是出不得遠門,不妨讓那小二去買回來。”容離又道:“此地雖偏,但離城算不得太遠,這些藥材在城裏俱是能買上的。”
丹璇慘白着臉,捏在紙上的手微微一緊,把紙都給捏皺了,“外面路不好走,出不去的。”
“我将馬車借給你。”容離語調平平,“我便是從城裏來的,有一段是官道,路還算好走。”
“出不去的。”丹璇又搖頭,夢呓一般。
容離的細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轉而噙着笑說:“不如我去城裏一趟,替掌櫃買過來。”
丹璇擺手,“姑娘好不容易才從城裏來,哪能勞煩姑娘再回去一趟,姑娘好好歇着便是,這方子……我再另尋法子。”
容離心一沉,丹璇不讓她代勞,她便出不得客棧了。
丹璇捏着方子,閉着眼喘了好幾下氣,“姑娘且回房中歇息吧,此番有勞了。”
容離本還不想走的,思緒狂轉着,心裏琢磨着要如何同丹璇周旋。小腿驀地被拱了一下,她低頭一看,恰好迎上垂珠那雙碧綠的眸子。
華夙冷着聲道:“走,你得順着她。”
容離這才作罷,轉身時餘光不舍的在丹璇臉上停留了一瞬,“那我便回房歇息了,掌櫃不妨試試傳信到城中,托人把藥買來。”
丹璇垂着眼,頗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信?傳不出去的。”
容離出了這扇門,轉身把門關上了,扶着牆一步步走回了房中,腿實在是軟,無甚力氣。
等回了屋,看見三個丫頭睡倒一片,又醒不過來了。
容離魂不守舍地坐下,一動不動地望着某一處,眼前還浮現着丹璇那張蒼白的臉。
這麽一看,丹璇和她的年紀,似乎相差無幾。
華夙窩在垂珠的軀殼裏不出來,先前是不肯進去,現下卻是不肯離了。
那小黑貓目不斜視地走到窗邊,輕吐出一口烏黑的鬼氣,把窗給掀開了。
窗嘎吱一聲響,外邊的風呼呼灌了進來。
容離被這風給凍得一個激靈,驀地回過神,起身就朝華夙那邊去。
窗外景象與未進這迷境前所見別無二致,好似這并非什麽心結。
容離擡起手,正想把手探出窗外,驀地聽見華夙冷冷呵斥聲:“嫌命太長?”
她陡然住手,讷讷側頭:“不能把手伸出去的麽?”
華夙輕呵了一聲,“你且試試。”
容離聽她這麽說,哪還有用自己的手親自試呢,她回頭張望了一眼,把桌上瓷瓶裏的花枝捏了出來,又踱至窗邊,試探般把花枝往外伸。
這才剛伸出窗,花枝陡然被截斷。
切口工工整整,斷出去的那一截被風卷走了,轉瞬就沒了蹤影。
容離連忙收回手,怵怵看着手裏的花枝,擡起手朝那斷口碰了碰,确實是斷了。她心下犯憷,還好方才伸出去的不是她的手,否則,斷的便不是花枝了。
丹璇在容府裏時,便是像她這般,想逃卻逃不得,被容長亭剁去了兩根手指。
連花枝都離不開這客棧,如此想來,信也是傳不出去的,難怪方才丹璇會說出那樣的話,看來拐彎抹角的讓丹璇打開客棧的門,根本行不通。
“你得解去她心中執念,這心結才會消失。”華夙不鹹不淡道。
“她的執念是什麽?”容離把斷了的花枝放回了瓷瓶裏,“總不會是想讓容長亭死,可她若只是想讓容長亭死,怎會留在祁安城外?”
華夙輕哂,“那她心中癡怨,便不是容長亭。”
“不是容長亭,還能是什麽?”容離左思右想,想不出個究竟,對于丹璇她所知甚少,且都是聽旁人所說,她又怎能知曉丹璇在想什麽。
“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華夙好似置身事外,說得分外平靜。
“我方才還想同她說幾句的,你偏要我走。”容離抿了一下唇,眼悄悄往黑貓身上一斜,眸光不怒卻含嗔。
華夙站在窗邊,尾一甩恰好碰在了窗上,那細細軟軟的一根尾巴,就這麽把窗給拍得合上了。她淡聲道:“她讓你回你便回,得依她。”
容離漫不經心地捏着那細頸花瓶,半晌沒說話,她對丹璇說不上是眷戀還是怪罪,若是沒有丹璇,她在容府裏也不會受那樣的苦,可若是沒有丹璇,那便……沒有她了。
她越想越是覺得奇怪,怎會這麽像呢,就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舉一動也不該這麽像。
總不能說她現下這模樣是學丹璇學出來的,她還是頭一回見到丹璇。
就這麽想着,容離心底忽湧上一個荒唐的想法,眼驀地瞪直了。
華夙擡頭看她,“怎麽一副丢了魂的模樣。”
容離讷讷道:“先前在容府時,我有時會想,我會不會真是丹璇的轉世,現下見到她的魂,又覺得不是了,可她與我當真……太像了。”
華夙冷冷一哂,“你的魂完完整整,怎能是從她身上撕下來的,你還把自個兒當撕碎的紙呢。”
容離魂不守舍,懵懵懂懂地颔首,唇緊緊抿着,有些不安。
這心結裏一如凡塵,黃昏一到,天就要黑了。
三個丫頭依舊沒有醒,空青伏在桌上,也不知她睡得累不累,而小芙和白柳則是躺在床上,仍是後腦勺對着後腦勺,即便是睡着了,也還是互相不待見。
容離雙目泛酸,掩着唇打了個哈欠,分明是困了。
華夙走到門邊,“到隔壁去睡,否則你還想躺在兩個丫頭中間不成,真把自己當紙片兒了?”
容離搖頭,她眠淺,若是躺不舒服,怕是一夜都睡不熟。
華夙又道:“不必擔心,不過是個心結,丹璇不會害了她們的命。”
容離這才點點頭,打開門走到隔壁屋去。
隔壁屋的門一開,她才發覺這兩間房裏的陳設竟是一模一樣的,就連細頸瓷瓶裏的花枝也長得別無二致。
若非旁邊那屋裏的花枝被切斷了一截,否則她定會覺得自己是撞上鬼打牆了。
合上門,她走到榻邊掀起了錦被,把這床褥裏裏外外摸了一遍,确保未藏有什麽古怪的東西,才脫了鞋襪躺了上去。
門外,小二不知何時來的,輕聲說:“姑娘,水燒好了,可需沐浴?”
容離驀地坐起身,在路上颠簸了這麽久,多少不大舒服,她朝躍上桌的貓看了一眼,見華夙未阻攔,這才應聲:“那勞煩把浴桶擡進來。”
小二和一個看不見臉的男子把木桶擡了進來,那男子放下架在肩上的腳凳,轉身和小二一塊兒出去了。
容離把頭發紮高,隔着屏風脫了衣裳,踩着腳凳坐到了木桶裏。
水上熱氣騰騰,連眸光也被熏染得晦暗迷離。
貓背對着屏風一動不動地坐着,在聽見水聲時,雙耳不自覺地動上一動。
容離洗着臉,忽地聽見窗被撞響,猛地一個轉身,雙手撘在了桶沿上,把肩往水下沉。
坐在桌上的貓驀地躍到了窗邊,此時窗恰被撞開,一只白骨鸮探頭而入。
那鳥瞪着一雙殷紅的眼,站在窗上,雙翅老老實實收在背上,歪頭時的模樣看起來有點呆。
黑貓和鳥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好一陣。
容離慢騰騰坐起身,朝窗邊望了一眼,只見那白骨鸮轉了一下頭,朝她望了過來。
華夙冷冷開口:“你膽敢吓她。”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