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尾銜白毛的黑貓伏着一動不動,豎瞳冰冷。
華夙淡聲道:“不多。”
容離不得不懷疑起這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看她教得這般得心應手,怎麽也不像是頭一回施教,可華夙語調過于平淡,叫她一時分辨不出。
掌心畫祟寒涼,冷得好似一根冰淩,就這麽擱着,看似與凡間之物無甚兩樣。
容離索性把畫祟收了回去,現下是在旁人的心結裏,她就算再有能耐,也畫不出朵花來。
她坐得拘謹,腳邊就是那只貓,一時不知腳要如何放,小聲問:“你方才在門外時,一動不動的是在看什麽?”
華夙淡聲道:“在看有沒有髒東西追來。”
這髒東西,想必指的就是蘿瑕之餘。
容離已不是那麽怕那綠蘿化的鬼了,許是打過了幾次交道的緣故,“來就來了,想個法子,總還能将其甩開。”
“現下進了這心結也好,借此遮掩氣息,讓他們追不着。”華夙輕嗤。
過了一陣,樓下傳來炒菜時油滋滋作響的聲音,許是起鍋的時候手沒拿穩,鍋咚一聲砸在了別處,那動靜當真大,好似整個樓都跟着震上了一震。
容離驀地回頭,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卻發覺三個丫頭還是沒有醒,睡得着實沉。
若是以前,這麽大動靜,該是能将他們驚醒的。主子們在屋子裏低低喚上一聲,她們便能聽見,可現下卻躺着一動不動,氣息綿長,好似被魇住了。
容離忙不疊走至床邊,推了推小芙的肩,這丫頭還是動也不動。她索性又推了白柳的肩,皺着眉一邊喚:“怎睡得這麽沉,白柳?”
白柳也睡得昏昏沉沉,氣息仍在,卻睜不開眼,好像覺察不到有人推她們,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即便路上颠簸疲憊,也不該累成這個樣子,這後腦勺才剛沾到枕頭呢,就睡熟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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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離委實想不明白,傾着身小心翼翼地在枕邊嗅了一下,可這枕頭無甚古怪的氣味,嗅起來并不出奇,不是枕頭,那會是什麽?
空青尚還伏在桌邊,這伏着桌睡容易腰酸背痛,怎麽也不該睡得這般熟,可她也一樣未醒。
容離轉身走回桌邊,眉頭緊鎖着,往空青肩頭拍了兩下,沒能把她拍醒。
那穿着牡丹紋羅裙的剝皮鬼正靠着牆站,一雙眼無神地睜着,哪像是會睡的樣子。
華夙窩在垂珠的軀殼裏,閑來無事擺了一下尾,淡聲道:“別瞎浪費氣力了。”
“她們這是怎麽了?”容離皺起眉,心裏惶惶。
華夙道:“常人入了鬼怪的心結,輕易便會囿于此境,被當作是傀儡,心志俱被迷惑,這結主想令他做什麽,他們便會做什麽。”
“那我呢,我為何……”容離垂着眼,蒼白的唇微微張着,甚是困惑。
華夙眼簾一掀,明明生了一張醴豔的臉,卻偏愛斜着眼看人,猶像是帶着幾分鄙薄,“你哪能算是尋常人,你畫祟在手,還能是尋常人麽。”
容離眼睫一顫,這杆筆竟還有這等奇效,合着她已經不算尋常人了?
她聽慣了這鬼冷嘲熱諷,此時倒也不怵,“若我此番去找掌櫃,可能将其找到?”
“能是能,但萬不可将其驚醒,這鬼一瘋起來,是會吃人的。”華夙冷着聲意味深長道。
容離打量起華夙的神色,細細琢磨了一番,當真覺得這鬼話裏有話,似是在拿她消遣。她索性開口:“這心結裏莫不是有什麽東西,你可不像是會将精力耗費在別處的。”
“倒叫你看出來了。”華夙說得甚是平靜,沒有半點被拆穿的惱怒和驚詫。
容離眼一瞪,臉上卻連一絲兇勁也沒有,“你在拿我消遣?”
“我怎會拿你消遣,莫要妄自菲薄。”華夙一哂。
容離甚是狐疑,只好又從袖袋裏把畫祟拿了出來,愈發覺得華夙是刻意引她入此境。
樓下炒菜時油滋滋作響的聲音驀地停下,過了一陣,腳步聲又咚咚響起,這上樓的腳步聲竟聽着和先前那小二一樣,先前明明未聽見他下樓的,怎這會兒又從樓下上來了?
想來心結便是如此,從裏到外俱是假的,連小二都不曾是真人真鬼,又怎能盼他和尋常人一樣。
腳步聲徐徐變近,這人每走過一扇門便要叩上幾下,見屋裏無人應聲,又叩了下一扇門。
這小二先前說是收拾出了四間客房,故而從樓道拐角起,往裏數四間俱是她們的房,只是屋裏未留人。
那一扇扇門被敲得篤篤作響,跟在心頭擂鼓一般,每敲一下,容離的心頭便要猛跳一下。
“慌什麽。”伏在桌底的貓驀地起身,雖然養了有一段時日了,可仍是瘦瘦小小的。瘦歸瘦,一躍便躍上了桌。
垂珠落在桌上,白日裏時瞳仁細細長長,尤像刀口,一瞬不瞬朝緊合的房門看取,模樣看似聚精會神,可落在容離耳畔的聲音,卻帶着點兒不以為意的冷淡,“那小二來了,無須驚慌。”
果不其然,門被叩了三下,許是因這是最後一扇門了,不等有人應聲,小二便道:“姑娘,粥熬好了,炒了三個小菜。”
這聲音很是熟悉,可不就是先前那矮矮胖胖的店小二麽,他果真從樓下上來了。
容離斟酌着要不要應上一聲。
那店小二又道:“姑娘,再不吃,這粥菜可就要涼了。”
容離朝垂珠看去,想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應這一聲。
“這一路你不餓麽,餓了就吃。”華夙驀地開口。
容離還惦記着那只從杯裏爬出來的蟲,一時竟不知華夙這話是不是認真的,索性道:“來了。”
她站起身,裝模作樣地咳了好幾聲,咳得急,好似連膽汁都要咳出來,咳得發絲亂顫,眼珠子濕淋淋的,連氣力都近乎要咳沒了。
屋外的人沉默了許久,問道:“姑娘病了?”
容離打開門,迎上了店小二略帶關懷的目光。她咳得臉頰泛紅,一時說不出話,過了一陣才聲音細細弱弱地說:“病了,不知客棧裏可有大夫?”
“大夫?”小二提着紅木食盒,搖頭道:“沒有的,不過掌櫃倒也常常咳嗽,倒是有一些藥,只是不知那些藥姑娘吃不吃得。”
他一頓,自顧自搖頭說:“不能行,藥哪是能亂吃的。”
“不知掌櫃是因何咳嗽,若是病症一致,也不是吃不得。”容離輕聲道,這一句話說完攏共喘了三次氣,連說話都着實費勁。
小二道:“咱們掌櫃身子虛,打小便容易生病,有時候連路都走不得,走幾步就累。”
容離細眉微皺,隐約覺得不大對勁,這聽起來……不正和她一樣麽。
她小聲道:“我先前也是如此,出不得院門,可後來得了個方子,喝了一段時日已好上許多。”
“竟有這樣的方子?”小二詫異,提着食盒站在門口,像是忘了要把食盒給出去。
容離垂眼看向他手裏提着的那食盒,颔首道:“不錯,我試過許多方子,可多半越喝身子越虛,受不得那藥性,現下的方子剛剛好,喝了身子舒爽不少,若是掌櫃的也想試試,我便把這方子寫出來送她。”
小二笑道:“那便多謝姑娘了。”
容離垂着眼眉,彎彎翹起嘴角,“若能見上掌櫃一面就好了,我學過些醫術,要是掌櫃的不嫌棄,我還能替掌櫃把個脈。”
小二本想拱手,可手剛擡起,才想起來自己還拎着個食盒,連忙把食盒遞了出去,邊道:“那便勞煩姑娘了,這是方才熬好的粥和炒好的小菜。”
“那我何時能見一見掌櫃?”容離接了過去,手腕子細細的,這一提上這是何,腕骨和手背上青筋便隆了起來,這手好似承不住力。
小二想了想道:“待姑娘吃好了,小的再過來帶姑娘去見掌櫃。”
容離颔首:“也好。”
小二轉身就走了,容離一只手關上門,吃力地提着這沉甸甸的食盒,把其放在了桌上。
垂珠傾身靠近,看着是這貓兒在嗅,實則聞氣味的卻是華夙。
這鬼起初連這貓軀殼都不屑于進,現下用貓鼻子聞氣味卻是聞得格外自然。
容離一想到垂珠軀殼裏的是那鬼,便有些想笑,偏偏要故作冷靜,省得被華夙看出來。
華夙在這食盒蓋子邊沿聞了一下,淡聲道:“打開看看。”
容離一時鼓不起勁将其打開,早些時候曾聽過市井裏傳出來的一些奇聞轶事,說是荒郊野嶺常無端端出現一些酒樓,樓裏掌櫃庖師和小二全是鬼,盛上的菜血淋淋的,乃是從先前的客人身上剁下來的。
她定定看了好一陣,狐疑道:“你莫不是在坑我?”
華夙輕哼,“我若要坑你,何須等到現下?”
容離想想覺得有些道理,這才慢騰騰擡起手,撘在了被熏得溫熱的食盒蓋子上。
蓋子一掀,炒菜的香味登時飄了出來,連丁點腥臭也沒有。
容離往食盒裏一看,還真看見了一碟炒得還算精致的小菜,這才小心翼翼将其端了出來。
菜剛端出來,伏在桌上一動不動的空青忽地顫了一下手指,似是要醒。
就連躺在床上的兩個丫頭也翻了個身,方才那麽大的動靜都沒能把她們驚醒,菜碟剛從食盒裏拿出,倒是把她們給餓醒了。
空青睜開眼,擡手捂着頭,頭疼道:“庖屋竟已把菜炒好了?”
醒得倒是離奇,偏巧在飯菜端出食盒的時候。
“讓她們吃。”華夙蹲在桌上,碧眼瑩瑩地看着那一盅粥和三碟小菜。
容離微微瞪大了眼,心道這當真是能吃的麽?
“得吃。”華夙不鹹不淡道:“得如了那掌櫃的意,但你不用吃這些。”
容離把木箸拿了出來,心神不寧地看了一眼尚還不太清醒的空青,幹脆道:“你們都吃一點,我已經吃過了,這是方才又讓小二重新拿來的。”
空青一愣,“姑娘都已吃過了?我怎睡了這麽久。”
現下連個敲梆子的都沒有,自然也不知曉是何時辰,光看天色哪看得出什麽。
容離垂着眼,低低“嗯”了一聲,“許是路上太累了,你們睡了有好一陣了。”
床上,小芙和白柳也都醒了過來,這倆剛睜眼便打了個照面,俱是紛紛後仰,恨不得把對方踹下床,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
小芙翻身下床,吸了吸鼻子道:“這炒菜還挺香的,菜盤子看着也幹淨。”
容離把碗從食盒裏拿了出來,她只拿了三個,餘下兩個碗還擱在食盒裏。把碗分給了這三個丫頭,她小聲催道:“快吃吧,這一路光吃幹糧,哪能熬得住。”
白柳走了過去,不像小芙和空青都和姑娘同桌吃過飯,她就光站在桌邊,沒好意思坐下。
“坐。”容離道。
白柳這才拘謹坐下,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一口便道:“好鮮!這粥裏是放了什麽。”
“是蟹。”容離捏着那木勺往粥裏攪了兩下,翻出了紅通通的蟹殼來。
殼是紅的,肉是白的。
她心覺疑惑,蟹這一物,祁安吃得少,好不容易能吃上一回,還是快馬加鞭從別處來的,送到時已是不大新鮮了。倒是……都城吃得要多一些,聽聞都城達官貴族就喜吃蝦蟹,各種吃法俱會試上一試。
空青吃了幾口,皺眉道:“小二不是說客棧裏連新鮮菜都不剩多少了,怎還會留着蟹,這蟹還得是從別處來的,山高路遠,蟹可不便宜。”
她一頓,又詫異開口:“這時節,也不是吃蟹的,以往府裏都是秋風起時才吃得上蟹。”
她話音方落,瓦盅裏的粥好似變了點兒顏色,方才粥裏的香菜明明還是翠綠的,現下看着,已有些老了,變得暗沉沉的。
容離驀地擡眸,看慢聲細語:“開在這地方的客棧,想來本就不差錢,圖個樂子罷了,況且蟹也不是不能養,許是養了好一段時日的,現下才煮了。”
華夙冷冷淡淡地嗤了一聲,“在這心結裏太過聰明可不行,你這婢女若是把結主驚醒,其餘人怕是要給她墊背。”
空青想了想,颔首道:“姑娘說得是。”
小芙吃了一碗,舔着嘴唇道:“我頭一回吃蟹粥,先前在府裏只能聞上一聞,現下竟能親口吃上,實在是太鮮了。”
許是因空青沒再接着說了,瓦盅裏的粥又悄無聲息地變了回去。
容離松了一口氣,看着這三個丫頭飽飽地吃了一頓,連一根菜葉子也沒剩下,最後碟子裏只剩下一些菜汁。
三個丫頭相繼放下了筷子,這筷子剛放下來,門又被叩響了。
容離被怔了一瞬,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哪知那小二神出鬼沒的,就跟把她們的一舉一動俱看在了眼裏一般,這木箸才剛放下,人便來了。
“誰呀?”小芙扭頭去看。
“是小二。”容離站起身,悄悄把畫祟掏了出來,半掩在袖子下。
小芙不解:“這小二可真機靈,怎知道我們吃好了。”
容離回頭看她,生怕這丫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笑道:“你伺候過幾個主子,人又伺候過幾位客人?”
小芙垂下頭,努了努嘴,“可他方才竟連桌子都不知道要擦,杯子也未洗。”
華夙躍下桌,跟着容離的腳步踱了過去,輕手輕腳的,連丁點聲響也沒鬧出來,看着像比紙紮的貓還要輕。
容離打開門,果真看見了那店小二,“吃好了,可以把碗收了。”
那腰寬體胖的小二走進屋,剛要把碗收進食盒的時候,忽地看見了兩個空碗,“這……”
“咱們一塊兒吃的,省得你們要多洗幾個碗。”容離輕聲道。
三個丫頭面面相觑。
小二點點頭,把碟子和木箸也收了進去,食盒一蓋,提起便道:“姑娘随我來,掌櫃今兒挺高興的,她已許久未見過生人了。”
這話聽着也有幾分古怪,但想想竟也合情合理,入冬後連客人都不見幾個,可不就碰不到生人了麽。
小芙站起身,作勢想跟着一塊兒去。
容離睨了她一眼,“你們在屋裏好好歇着,我去見見掌櫃。”
小芙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等到門關了起來,才悶聲說:“姑娘方才好兇,她瞪我。”
空青垂眸不語,好似想到了什麽,瞳仁微微一縮,搖頭道:“姑娘做什麽,自有她的道理。”
長廊上,提着食盒的店小二走在前邊,他那腳步似乎越走越輕,剛收拾好食盒的時候,還走得咚咚作響,現下雖并未變得輕靈,可腳步顯然沒那麽重了。
容離跟在後邊,緊緊攥着畫祟,眼一垂,冷不丁看見腳邊跟着的貓。她想了想還是彎下腰,把貓兒抱了起來。
華夙在她耳畔問:“怕麽。”
容離搖頭,沒有應聲。
“知你不怕,一會見到掌櫃,多和她說說話。”華夙不鹹不淡開口。
容離心覺詫異,明明平日裏她和旁人多說幾句,這鬼便要這嫌那厭的,現下竟讓她多說?她本是想洩憤般薅一下這貓的,想想還是算了,是個惹不得的祖宗。
小二當真越走越輕,且腳步越來越虛浮,明明身量仍如此壯碩,腳步卻輕比弱柳扶風的女子。
待走到一扇門前,小二不光腳步聲輕,身子還一搖一晃的,好似走不穩路了。
小二叩了門,貼近細細聽着,随後才回頭道:“姑娘,掌櫃的就在屋裏。”
容離抱着貓,擡手往門上輕敲了幾下,試探般道:“掌櫃。”
屋裏一女子道:“姑娘請進。”
小二沒替她開門,提着食盒轉身便走了,身影消失在拐角後。
容離在門前站着,踟蹰了一陣才推開門,擡眼便看見一位穿着鵝黃絨裙的女子背對着她坐在鏡臺前,銅鏡裏映着一張面容模糊的臉。
女子捏着銀梳,慢條斯理地梳着發,握着梳子的手有點古怪。
容離定睛一看,驀地僵住了,她愕然發覺……
那女子竟少了兩根手指,食指和中指硬生生斷了一截,似是被斬斷的。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