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料,此話一出,丹璇像是被吓着了,煞白了臉,眸光躲閃着,四處看了一圈,擡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上,像極怕被什麽人聽見。
先前在老管家那聽說了一些事,容離大抵已能猜得出來,丹璇等的是誰,怕的又是誰。等的許就是周家的公子,怕的……自然就是容長亭了。
容長亭就像是濃雲黑霧,死氣沉沉地籠罩在丹璇的頭上,讓她一刻也不能安息,連死後都膽戰心驚。
容離皺了一下眉頭,掩飾般擡起袖子掩着唇咳了一下,收斂了神色,省得丹璇看破。她道:“掌櫃莫慌,我來時未見到什麽人,就連進客棧前,也未碰見過旁的生人。”
黑貓繞着她的腿走了半圈,那長了一簇白毛的尾巴慢騰騰甩了一下。
華夙哂了一聲,“還挺會說話,你既想讓丹璇知曉,你未見到她要等的人,也想叫她知道,容長亭不在此處。”
容離被一語道破,眸子微微彎了一下。
丹璇果真松了一口氣,慌亂的神色收斂了不少,“我要等的人,他……”
“我絕不會同旁人說,那人長何模樣,許還是我見過的呢。”容離噙着笑,輕聲慢語着。
丹璇沉默了許久,目光又在搖擺,踟蹰着不敢開口。
容離見她猶豫,又道:“不然,掌櫃到我的耳邊說,我們小些聲。”
丹璇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真朝她走近,在她耳畔道:“他長了一對劍眉,眉有些低,眼是桃花眼,鼻很高,唇有些薄,身量約莫……”
她話音一頓,好似怔住,雙眼呆呆望着某一處,說話的嘴微微張着,久久未能續上話。
“怎麽?”容離随即問道。
丹璇無聲地流出了兩行淚,顫着聲道:“我竟然……記不清他的長相了。”
容離抿了一下唇,又問:“那他穿的什麽衣裳,脾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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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璇甚是迷茫,皺着眉頭道:“他常穿着一身竹葉紋的青裳,腰間綴着雙環白玉,脾性,脾性很是溫和,常笑,別的我、我竟已……”
容離連忙道:“等他一來,不就記清楚了。”
丹璇失落地跌坐在凳子上,捂着臉道:“可他會來麽,我本想傳信予他,可信根本傳不出去,後來好不容易托人送出去一封信,他也來了,他卻好生疏遠,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已要定親,他又得了皇城裏那些達官貴族的青睐,可謂是……平步青雲。”
容離看她一副無措的模樣,心驀地一緊,“那他叫什麽名字?”
丹璇壓着聲音,好似只想讓自己聽見,呢喃一般:“周青霖。”
她神色落寞,放下了捂在臉上的手,掌心上蹭滿了淚,“他曾說要娶我的,是我未能赴約。”
不能赴約,是因單家遭人陷害,而她又被迫嫁給了容長亭,至死都回不去皇城。
“我悄悄看了他一眼,便被困在了別處。”丹璇垂着眼,蒼白得好似只剩半抹魂,“他明明也看見我了,卻只是點了一下頭,連……招呼也未打。”
容離小心翼翼道:“他莫不是誤會你了。”
丹璇輕嘆:“我本是想同他解釋的,可再無機會,若他能再來見我一次,我必是要同他說清道明的,不是我不想赴約,是身不由己。”
容離本以為丹璇是想等那周家的公子來接她走,沒想到,丹璇哪還盼着走,只是想尋個契機,道出一句解釋。
她沉思了片刻,擡起眼定定看了丹璇一陣,捏起帕子想給丹璇擦去臉上的淚,想想又把手收了回去。
人活百歲,有些人至多只能見上一面,再往後,記憶中的模樣便會愈來愈模糊。
容離看了一陣,狠心別開了眼,輕聲道:“我明白了。”
她不着痕跡地把袖袋裏的畫祟抖了出來,緊緊捏在手中,“我怕是等不來什麽人,那便如掌櫃所言,等病好了再走。”
華夙沉默了許久,驀地開口:“等她心結解了,你現下這病也會跟着一塊兒好了。”
容離眼睫一顫,自然清楚這事,故而她才未說會多住些時日。
丹璇有氣無力地說:“也好。”
回了屋,容離坐在了桌邊,握着畫祟久久沒說話,就幹盯着,這筆若是什麽烈鷹,也該被她熬傻眼了。
華夙坐慣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想讓她仰頭看人,還頗顯為難。她躍上桌,垂珠的貓掌輕飄飄擱在了容離的手背上。
“你是想在畫祟上看出一朵花來?”
容離張開蒼白的唇,半晌才道:“你說我若是畫出個周青霖出來,會不會被她識破?”
“你又未見過那人,難不成還能憑寥寥幾句話把人畫出來?”華夙揶揄。
容離搖頭,“我自然不能,可她不是已忘得差不多了,哪還能将周青霖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
“你有理。”華夙輕哂,不想與她争辯。
容離本是想把手抽出來的,可那軟綿綿的貓掌還撘在她手背上,索性道:“她等了這麽久,就是想等一個周青霖,就算來的不是周青霖,她也情願他是,這心結本就自欺欺人,她再騙自己一回又能如何。”
“你且試試。”華夙并不攔她。
容離垂着眼,眸光瑩潤如含水,放軟了聲音道:“可我畫得不好,你能不能幫幫我。”
就跟狐貍一般,把爪子收斂着,就只會嘤嘤讨憐。
華夙半晌說不出拒絕的話,垂在身後的尾巴不自然地甩了一下,冷着聲道:“哭什麽。”
容離哪裏要哭,她悶聲不語,就光睜着一雙眼定定看着面前的貓,任華夙怎麽想便怎麽想,反正她……不反駁了。
華夙當真吃她這一套,冷着聲生硬開口:“畫人可比畫物要難,且活物只能存半刻,得找準了時機,否則你便白忙活了。”
她擡起撘在容離手背上的貓掌,勉為其難道:“握筆。”
容離握起畫祟,撐着桌站起身,一時不知要從何處落筆。
袅袅鬼霧從垂珠的軀殼裏浮了起來,卻未凝聚成人形,而是如藤蔓長枝般纏在容離的手臂上。
明明霧氣已經纏上手臂了,容離卻無甚感覺,手臂上輕盈盈的。
華夙冷淡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便教你畫上一回。”
語畢,那濃黑的鬼霧驀地凝成了一條手臂,邊上一些細碎的鬼氣要散不散,黑得如同華夙那身黑綢。
細長筆直的五指覆在了容離的手背上,與先前不同,這手黑如墨煙,也更為冰冷。
容離默不作聲,華夙牽着她動了一下手,她便落下一筆。
人屬實難畫,根根發絲要仔細勾勒,面龐不可着墨太深,五官又不能畫得太平,否則又要像紙紮一樣了。
畫好面龐的輪廓,覆在她手背上的黑霧将她的腕骨壓了一下。
容離腕底墨色潑灑,所畫之人的脖頸順其自然便出來了,其下是規規整整的衣襟,繡着竹紋的長衫。
這畫得比剝皮鬼的新殼還要細致,連衣料上的紋路都給畫了出來。
是織錦緞的繡法,質地緊密,聽聞皇都裏的貴人便喜穿這種料子的衣裳。
容離懸着胳膊,手臂擡了一陣已有些疲乏,連手腕也顫了起來,畫祟的筆尖随之一抖,再這樣畫下去,非得出錯不可。
她畫發絲時便已累得不成樣子,現下畫起衣裳,手臂更是如墜千斤。
容離咬着下唇,不想毀了這傀,幹脆道:“累了,能歇一歇麽。”
“你無須用勁。”華夙在她耳畔道。
容離還真的垂下了手,那黑霧随即将她的手托了起來。她好似也成了畫祟下的傀,任華夙擺布着,自己光捏住筆便夠了,腦子都無需動上一動。
華夙在她耳畔徐徐低語,“彎些腰。”
一會,華夙又道:“低點兒身。”
待畫好了腰帶上的雙環玉佩,黑霧又帶着她畫起了下裳來。等到畫鞋履的時候,容離幹脆搬來了一張矮凳坐下,理直氣壯地當好了一個假傀。
畫到最後,唯剩這臉還是空白一片。
容離握着畫祟站起身,才發覺額上滿是汗,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
“這臉為何要空着?”容離訝異道。
華夙淡聲道,“不必着急,畫眼時不必點睛,等要用時再點上。”
“為何?”容離不解。
華夙徐徐道:“點了睛便會生靈,傀就成了。”
“那這眉鼻口又該如何畫。”容離手足無措,望着這麽一張空空如也的臉面,怎麽也下不去手。
“慢些來,我可不替你掌筆了,你總得親自試上一試,不然下回還得讓我教。”華夙輕哂。
說完,纏在容離手臂上的鬼氣随即消散。
容離只好硬着頭皮擡起了筆,想着先前丹璇所說,慢騰騰在這臉上畫了一對劍眉。她本就不擅畫人,更別提畫男子了,可謂是難上加難。
“眉再上揚些許,延上半寸。”華夙平靜道。
待這傀畫好,竟已近黃昏,而自始至終,小二都未來敲門送飯。
這偌大的客棧裏,從來只有丹璇一只鬼,那小二是假的,做飯的庖師亦是假的。
畫成的那一刻,半空中的人像忽地不再單薄,身上也不再只有墨色。從上往下,他的發絲驀地飛揚,玉簪變得翠綠一片,雙目雖未點睛,看着卻已是十分俊朗。
容離退了一步,握着畫祟愣愣看着,她先前給剝皮鬼畫個殼子便已是筋疲力盡,若這傀全由她自己畫,也不知要畫到何時。
她讷讷道:“這是能動的麽?”
“自然。”華夙漫不經心。
面前的傀像極了活人,唯一的瑕疵許是少了雙靈動的眼。
“周青霖”飛揚的發絲緩緩落下,兜風的衣袂也沉了下來,靜靜站着一動不動。
再一轉眼,天色全暗。
華夙不鹹不淡道:“點睛。”
容離小心翼翼擡筆,給這傀畫上了瞳仁。
這傀的雙目驀地有了神,垂在身側的雙手忽地一擡。
“周青霖”拱了一下手,卻不曾說話。
容離定定看着,她看着這傀,傀亦在看她。
門外忽地有人道:“姑娘,飯好了。”是那店小二。
容離忙不疊轉身,揚聲道:“多謝了,且先放在門外,一會我自己會拿。”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餘光斜見這傀竟跟着她一塊兒轉了身,就連側身的幅度也別無二致。
門外,小二應聲道:“那小的便給姑娘放在門外了。”
容離回過身,瞧見這傀也跟着回正了身,一舉一動俱與她一模一樣。她一時說不出話,試探般擡手扶鬓,果不其然,這傀也跟着她扶了鬓角。
“這便是傀。”華夙驀地開口。
容離欲言又止,垂下碰及鬓角的手,轉而把畫祟揣回了袖袋裏,她眼睜睜瞧見,這傀的舉動跟她一模一樣,除卻手上沒有畫祟,揣了個空。
她疑惑道:“你畫的傀也是這模樣麽,先前你說那蒼冥尊畫傀與活人無異,可我這傀怎麽……”
“還差些火候。”華夙話裏帶笑,聲音聽着不是那麽冷清了。
容離看着眼前的傀,本好好一個男子,因學着她的舉動,平白多了點兒弱柳扶風的脆弱來,看着甚是古怪,“可若是如此,豈不就容易露餡了。”
“無妨,夜一深,便看不出來了。”華夙不以為意。
容離朝窗外看了一眼,“傀已成,卻要如何把它放出去?”
“這既然是墨汁畫成的傀,便能出去。”黑貓站在桌上道。
容離皺着眉,“為何?”
華夙輕哂,“抽刀不能斷水,水不能斷,那墨汁亦然。”
容離将信将疑,走去把門外的食盒提了進來,然而她走一步,那傀便跟一步,她只敢敞開一道門縫,省得被丹璇瞧見了。她左右覺得不自在,在合上門後,又道:“可現下是在心結裏,無端端多了這麽個傀,她不會有所察覺麽。”
站在桌上的貓踱了兩步,“這傀既不是鬼,亦非活物,如何察覺?”
夜深,屋外只餘風聲,夜幕無星,月華瀉滿門庭。
尾銜白毛的貓踱至“周青霖”面前,只吹出一口氣,這傀便好似柳絮一般,被吹出了窗外。
垂珠站在窗上,垂着一雙碧眼往下眼。
客棧的門又被叩響,同她們來時一般,這門叩了許久也無人應聲,随後沉重的腳步聲從臺階上響起,是那店小二慢步走去開門。
門一開,那小二愣了一下,客棧門外的紅燈籠搖曳不已,晦暗的光灑在門外那人的面龐上。
那公子長了一副好模樣,端的是皎如明月,玉樹臨風。一對劍眉本該生得淩厲,偏巧長了一雙桃花眼,平白添了幾分書卷氣。他并未說話,只拱了手一下手,在門外靜靜站着。
小二動也不動地看他,看了好一陣才問:“公子是打尖還是住店?”
“周青霖”恭敬道:“敢問丹璇姑娘可是在此處?”
小二微微愣神,“不知公子是從何地來的,又是要往何處去。”
“周青霖”道:“從皇城來,方才去了一趟祁安,想尋個故人,未尋着。”
小二趔趄着退了幾步,“還望公子稍等片刻,小的去請掌櫃下來。”
樓上的窗臺邊,那黑貓一瞬不瞬地望着樓下,實則只能瞧見半個人影,可聲音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她輕輕一哂,笑得格外冷淡,“她果真記不清了。”
片刻,丹璇還真從樓上下來,卻只是站在門內,未敢往外一步,踏出去一步便是千刀萬剮。她盯着那傀看了好一陣,俨然是在确認什麽,眉目間流露出一絲疑惑。
“周青霖”驀地開口:“那日為何你未赴約,這段時日讓我好找。”
此話一出,丹璇已是熱淚盈眶,手扶在門框上,明明是想邁出去的,卻要死死忍着。她雙腿打顫,如雨打芭蕉一般渾身抖着,好似連帶着周身奇經八脈也在克制。
“周青霖”又道:“如今你我俱已成家,可我此番依舊為你而來,只想讨一句解釋。”
丹璇啞聲開口……
大雨滂沱落下,砸得屋瓦噼啪作響,将這心結也砸了個粉碎。
這傀只能存半刻,大雨落下時,它陡然化作墨煙,消散在這水霧裏,而丹璇……
丹璇跌坐在地,掩着面小聲地哭着,好似光憑抽噎已經耗去了周身力氣。
這客棧頃刻間被夷為平地,什麽屋瓦橫梁如電光消散,桌椅床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容離回過神,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自半空跌了下去,她身子輕,衣袂陡然掀起,勝似化蝶。一縷烏黑的鬼氣托在了她後背,沒讓她跌疼。
而小芙、空青和白柳還在睡夢中,從半空跌落時也被鬼氣托了個正着,只是這鬼氣到她們身上便托得格外敷衍,近要到地時便全數抽離,三個丫頭撲通落地。
容離站直了身,仰頭時瞧見那小黑貓飛撲而下,忙不疊伸手捧住。
貓兒輕飄飄的,落在她手上時跟鴻毛一樣。
丹璇跌坐在地,哭得身子前俯後仰着,好似要暈厥。過了許久,她才緩下心神,“姑娘,明兒若是天好,便早些去皇城,皇城裏的大夫總歸比祁安的好,定能治得了你的病。”
“多謝。”容離看着她道。
只見丹璇的身影忽地變得模糊了起來,容離皺眉,隐約覺得這身影比她先前見過的鬼魂都要單薄,好似……只有半個魂。
那魂并未逗留多久,只一彈指便如煙散去,大雨随即歇停。
這荒山野嶺裏,哪還有什麽客棧,分明是一叢雜草。
容離神色恍惚,好似做了一場夢,醒來辨不清真假,迷蒙道:“她就這麽走了?”
她垂下眼,只見華夙睜着一雙碧眼定定看着丹璇消失之處,似乎在想什麽。
華夙并未應聲,碧綠的眸子一轉,冷冰冰地停在了容離面上。
容離心緒有些亂,迎上這涼飕飕的眸光時,一時未回神,讷讷問:“怎麽了?”
“無事,既然已将她這魂送走,便早些趕路。”華夙道。
容離颔首,眼前似還能看見丹璇的臉,沒想到兩世裏頭一回見到丹璇,竟是如此。
隔日晨時,三個丫頭才陸續醒來,醒來時驚覺自己是在車輿裏,忙不疊撩起垂簾,只見自家姑娘在馬夫邊上坐着。三人面面相觑,她們不是在客棧裏麽,怎現在又在馬車上了。
想想更是覺得古怪,哪來的馬夫?
此時已至皇皇城郊,官道上不少茶肆,馬夫籲了一聲,馬頓時停下。
容離回頭到:“在這兒歇歇,就要到皇都了。”
小芙大驚,“這就到皇都了?”
白柳也跟做夢一下,忙不疊掐了自己一把,“皇都明明離祁安老遠了。”
容離哪會多加解釋,抱着貓進了茶肆,看着三個丫頭跟着她過來,才暗暗睨了那馬車一眼。
華夙在她耳邊道:“這可是一日千裏,你的丫頭寧願信自己做夢,也不敢信你。”
容離垂着眼喝茶,臉白生生的,舉手投足甚是矜貴,引得茶肆裏的人頻頻回頭。
歇了半刻有餘,小芙愣着神走出了茶肆,左右看了看,如遭雷劈。
容離從她身後走出來,往她肩上拍了一下。
小芙身一抖,小聲問:“姑娘,咱們的馬車還在,可馬和馬夫去哪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