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四處驟然靜下。
下人們默不作聲,心緒不一。
容長亭猛地瞪大了雙目,他本就怒火朝天,一雙眼已是通紅一片,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青筋虬起,在聽到這話後,竟……額上冷汗暴下,好似噩夢中驚醒,又像是被他人虎口奪食,緊咬起牙關,一口牙嘎吱作響。
容府裏的下人大多都怕他,這容家老爺平日裏不發威時還好,可若是生起氣,怕是屋頂都能掀了,看方才那跟在三夫人身側的婢女就知道,嘴上說是将她送出城,可誰知道是不是。
一衆下人紛紛退了幾步,恨不得捂起耳朵,不敢再聽,若再往後說,定不是他們能聽的。
小芙心驚膽戰地看着,也不知自家姑娘怎會問出這樣的話來,雖然旁人都說她家姑娘和大夫人像,可再是像,那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啊!
她想攥住自家姑娘的衣裳,把姑娘往後拉一點,想着避開些許,就能少挨些老爺的怒火。
然而,容離卻不為所動,好像看不見容長亭眼裏的愠怒,她就這麽站着,一動不動地望着容長亭,冷靜還淡然,嘴角微微提着,溫溫軟軟的,卻不像在笑,反而像是在等容長亭給她一個說法。
“你何必激他。”華夙淡聲道。
那纖細高挑的鬼物就站在容長亭面前,将這怒火朝天的男人打量着,甄選什麽物件般,那打量的神情分外冷漠,哪像是看活物該有的樣子。
又或許華夙看凡人時,俱是這樣的神情,凡人短短數十載,總歸是要死的,在她眼裏,生死無異。容離認得她這神情,初見時,華夙不就是這麽看她的麽。
“這凡人無甚能耐,脾氣倒是不小。”華夙嫌厭道。
容長亭直勾勾地看着容離,原先只是錯愕,随後好似好夢破碎,像極了想要留住什麽泡沫虛影一樣,面上露出了猙獰的神情,不肯讓步,非得把自己又騙了回去。
華夙冷淡地啧了一聲,不以為意開口:“就連厲鬼也未必能露得出這樣的神情,難看。”
容離沒有應聲,她也正盯着容長亭看,默不作聲地逼着容長亭親口道出他清醒時不敢說的話。
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容府,可不就在容長亭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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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夙又道:“你知他現在這模樣像什麽?”
像什麽?容離心道。
華夙不鹹不淡開口:“像餓鬼,餓到極致,還會将生人拆吃入腹。”
“離兒,下人都在,可莫要胡說。”容長亭眼裏似燃着火,哪還瞧得出丁點驚怵,只餘下對眼前人勢在必得的淩厲來。
“胡說?爹你也知離兒向來乖巧,不說胡話的。”容離仍舊不怕,輕笑了一聲,柔柔弱弱的,慢聲道:“你把我當作她了,卻不敢認,你前夜醉酒時,已将一切都道出了,你不記得了麽。”
容長亭氣息驟急,那沉重的喘氣聲仿若困獸。
小芙被吓着了,忙不疊走上前,挽住了自家姑娘手臂,小聲道:“姑娘,這、這……”
“你回屋去,替我收拾包袱。”容離側過頭,輕着聲說。
她說話時有氣無力的,聲音虛得很,這風一刮起來,站遠些便聽不清她的話。
一衆下人面面相觑,怕而不敢言,誰也不知道大姑娘對小芙說了什麽,可下一瞬便心下明了……
容長亭厲聲道:“誰準你走的,誰敢替你收拾包袱!”
他喊得聲音幾近嘶啞,喉嚨都像要被撕裂了,猛地走上前,想去攥住容離的手腕。
向來聽話溫順的大姑娘竟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容長亭的手,擡着一雙清澈幹淨的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人,眼裏……竟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嫌厭來。
就好像皮影戲裏的小人生了靈智,被割斷了牽動奇經八脈的細線,驀地有了生機。
聽容長亭這麽一喊,攙着容離手臂的小芙渾身一震,屬實被吓着了,瞪着一雙眼打量起自家姑娘的面色,她以為姑娘也是怕的,不想,姑娘面上哪有半分惶恐。
小芙牙齒直哆嗦,“可、可咱們……”
“去。”容離輕聲道。
小芙慢騰騰放開了她的手臂,想走卻又不敢走,目光仍緊巴巴地黏在自家姑娘身上,生怕她一個轉身,容長亭就把她家姑娘給打了。
容長亭又喊:“你若敢走,我勢必要打斷你的腿!”
“我的腿若是沒了,那便爬着出去。”容離眼眸微彎,面色仍舊是病恹恹的。
華夙皺起眉。
容長亭眉頭緊鎖,目眦欲裂道:“那便折了你的手,讓你連爬都爬不得。”
瘋了,在旁站着的下人們紛紛想,老爺一定是瘋了。
這整個祁安城,誰不知道容長亭有多寵這女兒,寵到聽不得旁人說她半句不是,就連說她身子不好,也會勃然變色。
容離剛過十五那年,曾有人媒人上門提親,隔日那一戶人便倒了黴,商貨被劫是小事,有些個出門還被蒙頭打上一頓,故而旁人都覺得這容府的大姑娘……晦氣。
如今聽到老爺這麽說,下人們不由覺得,以往那些事,莫不是老爺悄悄派人去做的,老爺……看起來并不願讓大姑娘嫁人,故而前段時日回來時,聽聞蒙氏給大姑娘物色相公,才會暴跳如雷。
容離搖頭,溫聲道:“你還不如将我的胳膊和腿都砍了,聽聞人彘便是這麽做的。”
容長亭不說話,似在按捺着怒火,然而這怒火都燎到發頂了,如何憋得住?
容離又退了一步,回頭道:“都散了。”
“誰也不許走!”容長亭怒目橫眉。
華夙也跟着退了一步,擡手撘住了容離的肩,輕飄飄的,未壓上什麽勁,唯恐這弱不禁風的丫頭被壓得歪了身子。她不鹹不淡地哂了一下,笑意冰冷,“你就這麽将他激怒,也不怕被他傷着?”
容離兩眼一擡,軟聲細語般說:“是他本就要生氣,不是我惹的。”
這話怎麽也不像是對容長亭說的。
下人們背脊竄上寒意,打起了冷顫,也不知大姑娘是在看誰,又是在同誰說話。
小芙也怕了,她跟了容離這麽多年,自然清楚自家姑娘是何時變了性子的,如今一想,也不知是不是被鬼怪附了身,可哪只鬼怪會這般了解她家姑娘,除了脾性,扮得是一模一樣。
她本該是要去收拾包袱的,可現下卻邁不動腿,錯愕地望向容離的臉,想從那張蒼白好看的臉上找出丁點蛛絲馬跡來。
華夙又是一哂,“你怎把對我說的話道出來了。”
容離回頭望了一圈,看見了下人們面上的驚愕,目光一動,朝小芙道:“還不去,在這站着,也不怕被吓着。”
小芙足尖一拐,這才朝側屋走了過去,才走兩步,腳步加快,幹脆跑了起來,像在逃。
容長亭瞪着眼,指着小芙的身影道:“去攔住她,我看誰敢替大姑娘收拾包袱。”
誰也不敢動,半晌才有個小厮猶猶豫豫地轉身,像是想去抓住小芙。
容離無動于衷,看着華夙道:“待此事一了,我就跟你走,可他們不想讓我收拾包袱。”
她本意是想讓華夙屈尊幫她攔一攔,這祖宗她哪敢使喚,只能拐彎抹角地說話。
華夙淡聲道:“怎麽,還想讓我替你收拾包袱不成?”
容離不作聲,哪知這鬼連想法都異于凡人。
華夙沉默了一陣,冷着臉意味深長地說:“還從未有人讓我做過這等事。”
容離對着空無一人的身側說話,這場面委實詭谲,尤其她本就是個将死之人。
方才那想要去堵住小芙的小厮僵住了身,怵怵地收回了邁出的腿,冷汗打濕後背。
“去把那婢女給我拉回來,怎麽,一個個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容長亭瘋了一般,怒得面容都扭曲了。
容離輕聲道:“都散了。”
衆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忽地拔腿就跑,卻不是去堵小芙,而是匆匆往蘭院外跑,一個個都逃開了。
這偌大的庭院裏,登時只剩下容離和容長亭二人,還有一只鬼。
風聲中,隐約傳出女人的哀吟,一聲聲的,好似喊魂。
蒙芫獨自一人在主屋裏,屋中再無別人,她那痛叫聲越來越凄厲,明明先前已經騰不出氣力了,此時像是要這軀殼裏的精力挖空鑿盡。
一聲聲的,就這麽落在容長亭和容離耳畔。
容離不為所動,輕聲道:“這樣,你還覺得我像她麽。”
華夙側過身,望向蒙芫那屋,“她快不行了。”
“不行就不行,我又不是醫生,救不得她。”容離眼裏哪來的憐憫,倒像是要解脫一般,輕籲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下一瞬,蒙芫的喊叫聲陡然高昂,似是拉滿了弓,弦卻忽地斷了,哀叫戛然而止。
沒聲了,約莫是……死了。
在蒙芫死去的那一瞬,一聲嬰啼嚎啕響起,二夫人朱氏抱着一嬰兒穿牆而出,嘴上輕聲說:“乖乖,娘來了,別哭。”
這……分明是鬼嬰。
鬼嬰見到其母,身上鬼氣四溢,隆隆黑霧把朱氏裹了個完完全全。
“蒙芫死了。”容離垂下眼,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你連三房都不顧了,可還有心?”
容長亭額角青筋一跳,滿腹怒火再也遏制不住,“我待你還不夠有心?!”
他哪裏看得見鬼婦抱嬰穿牆而出,說完就走上前去,還想伸手擒住容離。
容離不慌不忙,從袖中拿出了畫祟,揮筆間,半空落下了一把短刀。她握着刀,朝容長亭指去,蒼白的唇微微抿着,仍是病恹恹的,卻不是那麽軟弱了。
容長亭就算再氣昏頭,眼睛還是好使的,将容離憑空畫出一把刀的這一幕看了個一清二楚,當即頓住了腳步,“你……”
“我問你一件事。”容離拿刀指着他。
站在邊上的華夙忽地伸手,朝容離握刀的手腕探去。
容離愣了一瞬,被這鬼把手腕握了個正着,手背上涼飕飕的,好似裹了雪。
華夙自顧自将她的手擡起了點兒,又慢騰騰掰開了她的手指,令她将短刀重新握牢,似是擺弄傀儡小人一般。
在糾正了容離握刀的姿勢後,華夙不輕不重的往她手背輕拍了兩下,“刀要這麽握,否則容易被奪,還會傷及自己,記住了麽。”
容離就着這姿勢指着容長亭,“我問你一件事,你且好好答。”
容長亭眼裏熄滅的火又燎了起來,當這丫頭是在捉弄他,幹脆猛撲了過去。
華夙從黑袍裏探出手,揮出了一縷鬼氣,那鬼氣跟麻繩一樣,把他絆了個正着。
容長亭被絆倒在地,頭上發冠都歪了,着實狼狽。他怔了一下,本想爬起身,可雙足卻好像被什麽東西抓住了,硬生生拽住了他。
這容府鬧鬼已有好一段時日了,容長亭雖信,卻不覺得鬼怪會鬧到他身上,現下撞了鬼,登時把他火氣都給澆滅了,不由得掙紮了起來。
容離提着裙蹲身,刀刃抵在容長亭的脖頸上,輕聲道:“你是怎麽把我娘帶來祁安的,她是心甘情願跟你的麽,她到底是如何走的?”
華夙站在她身旁垂視,“你若想知道,我施個術迷惑他的神志,令他将實情道出即可。”
容離又把刀尖抵近了點兒,“不,我要他清清醒醒的,親口說出來。”
容長亭怕了,可卻伏在地上緘口不語。
倒是……抱着鬼嬰的朱氏開了口:“我不曾見過丹璇,但從下人口中得知一二,丹璇同容長亭兩小無猜,後來單家式微,丹璇嫁進了容府,聽聞數年來不曾出府,成日就在府中,府裏鮮少有人見過她,她貫來在屋中歇着,聽聞是身子不好,但也有人說……”
朱氏一頓,輕拍着懷中鬼嬰又道:“是容長亭不許她出門。”
容離一言不發地聽着。
朱氏抱到了這鬼嬰後,身上被鎖住的鬼氣又要克制不住了,如今母子連心,已然化作一體,鬼氣化作數只烏黑的長爪,朝四面猛抓着。她眼中卻未再流出血淚,甚至還變得溫和了許多,又道:“那管家跟了容長亭多年,或許,你該去問問他。”
容長亭怕歸怕,依舊不開口,執着地固守着什麽。
這容府裏,許多人都藏了秘密,容長亭也不例外。
容離忽地覺得寡然無趣,把手裏的刀往容長亭側頰上一丢,刀刃在他面上劃出了一道口子。
容長亭見她站起身,猛地伸手,想抓住她的腳踝,可手背卻叫什麽東西踩了個正着。
他看不見,只知道伸出的手被踩到了,那踩在他手背上的人,還慢騰騰地碾了一下,似要把他的筋骨都給碾斷,骨頭嘎吱作響,他慘叫出聲。
抱着鬼嬰的婦人怵怵地退了一步,擡眼便看見那身裹黑袍的大鬼踩住了容長亭的手。
華夙好似是不經意踩到的,又許是因她太過自然平靜,眼中沒有丁點起伏的波瀾。
容長亭痛叫着,口中卻喊:“是你,你就是丹璇,你回來尋仇了是不是!”
“瘋子。”朱氏低聲道。
容離垂視着他,站起身時頭暈眼花的,擡手往心口上捂了好一陣才回過神。她轉頭看了一圈,院子裏空空如也,也不知那管家到哪兒去了。她低頭又道:“我娘當真是真心跟你的?”
“不真心也要叫她真心,她合該是我的!”容長亭啞聲道。
容離明白了,雖然容長亭沒有明着承認,但從這只言片語中,她已能猜到大半。
主屋裏又逸出一絲鬼氣,那鬼氣稀薄,分明是新鬼。
此處除了蒙氏,又哪來的新鬼呢。
蒙芫的鬼魂還未出來,朱氏便驀地轉身,她未張口,懷中鬼嬰卻又大張着嘴哭喊了起來,那嘴張得巨大,近乎要把整張臉都占盡了,唇角撕到了耳根。
鬼嬰大張的嘴血淋淋一片,只一個吸氣,便把屋子裏的鬼氣吸了出來。
一個鬼影被迫穿出了牆,被扭曲成了一團黑霧,連人形都凝不起。
蒙芫的鬼魂尖聲喊叫,化作黑霧被鬼嬰吞了個正着,陡然止聲。
鬼嬰合上嘴,登時又不哭了。
朱氏拍了拍它的背,輕聲道:“滋味如何,吃飽了麽,我兒。”
鬼嬰扯着撕裂的嘴角,竟沖她笑了一下。
朱氏不敢看華夙,只朝向容離,微微躬身道:“多謝成全。”此話雖是對容離說的,實則卻是為了說給華夙聽,好謝她不殺之恩。
華夙冷淡一哂,擡起了踩在容長亭手背上的腳,對容離道:“接下來,你要如何?”
容離擡手去捏住了華夙的黑袍,明明跟容長亭說話時,底氣分外足,如今就跟洩氣了一樣,低聲說:“我不想他忽然逃走。”
言下之意,行個方便,把這容家老爺困在此地。
華夙不情不願地擡了一下手,那縛住容長亭雙足的鬼氣當真凝成了一雙手的模樣,将他死死拽住了。
容離這才心滿意足地松開了攥在手裏的黑綢,“我去會會我那四娘。”
她朝遠處招手,“玉琢,去府裏找找,管家到哪去了。”
小芙簡單收拾了幾件衣裳,惴惴不安地探出門想看一眼,冷不丁聽到了這句話。
她心如擂鼓,玉琢,誰?
随後,小芙差點厥了過去,玉琢不是死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