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難不成,狎妓只是障眼法……”容離踟蹰道。
駱大人颔首,“如今追查不到其所贖妓子的蹤跡,俱是生死未蔔,而那小厮,巧就巧在半月前出了祁安。”
此事,容離卻不知曉,朝老管家看了過去。
老管家拱手道:“那小厮是半月前便請了事假,但直未見回來,是五房那邊伺候的人。”
五房,董安安……
容離皺起眉,“這小厮是直跟在五娘身側的?”
“非也。”老管家低眉斂目,又道:“最初是從三夫人那兒過去的。”
容離心下哂,當即明白了,這蒙芫當真有本事,說起府裏的諸位夫人小姐,誰身側沒有她的人。
駱大人扶膝正坐,厲色道:“小厮跟着也追查不到去向了,道是此人并未回過家。”
“幌子。”容離唇動,神色恹恹,“許是有人不想讓他輕易離開。”
此話不假,畢竟這陽間裏,唯有死人說不了話。
“事關容府,且現下貴府三夫人尚還在吳襄鎮,此事,我本想問問長亭有何主意的。”駱大人嘆了聲,“姑娘可要去見見那管賬先生?”
容離抱着懷裏動不動的貓,思忖了陣才微微颔首。
小芙站在邊上,見自家姑娘點頭,不由得擡手拉了拉姑娘的袖子,神情滿是擔憂。
容離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下,輕聲道:“無礙。”
駱大人擡手将個官兵招了過來,低聲吩咐了陣,随後回頭道:“姑娘跟着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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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離低身行了個禮,跟着那穿着玄甲的官兵走了,老管家溫溫吞吞地走在後邊。
出了後院,小芙才低聲道:“姑娘,那牢獄是什麽地方,你怎就答應了,萬、萬……”
她萬了好陣,猶猶豫豫的,硬是沒能把話說完。
容離回頭輕笑,“萬我在裏面撞邪了?”
小芙猛低頭,嘀咕道:“那可不是什麽幹淨的地方,若是沾上了什麽髒東西,如何是好。”
“無妨。”容離微微搖頭:“大白日的,且又是在官府,會招什麽鬼。”
她實則卻是在想,她身邊跟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大鬼,小鬼哪敢近她身,怕是只瞧見華夙眼,便要被吓得魂飛魄散了。
只可惜,華夙現下不知去了何處。
林姓的管賬先生被關在了牢裏,牢房中暗無天日,剛邁進門,便嗅到股潮濕的臭味。
牢房裏并不好聞,且裏邊還有用刑之處,刑具紅得發黑,應當是鮮血幹涸後遺下的痕跡。
小芙戰戰兢兢的,卻偏偏要挺直了腰背擋在自家姑娘面前,好似要為姑娘遮風擋雨。
容離只頓了下,便跟着那官兵走了進去,捏着袖口掩住口鼻,細長的眉微微皺着。
路經了幾間牢房,裏邊關着的人大多面呈菜色,雙目暗沉沉的,等死般,已是副萬念俱灰的模樣,只些個兇神惡煞的,似乎頗為不服氣,見有人來便大喊大叫,嗓子已是半啞。
帶路的官兵擡手道:“姑娘,往這邊。”
容離颔首,繞了好個圈,終于見到了那林管賬。
關押他的這間牢房還算幹淨,他正坐在地上,手裏捏着幹草,似在折什麽東西,明明該聽得見腳步聲,卻連頭也不擡。他身上也算幹淨,比之別的囚犯并不狼狽,許也未遭什麽刑。
容離站在牢房外,身上搭着幹淨的狐裘,被掩在狐裘下的衣裙露出點鵝黃的料子,同這陰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那官兵冷聲道:“林岫。”
管賬的擡起頭,眸光在容離的繡鞋上頓了下,随即才擡了頭道:“大姑娘。”
容離垂眸看她,病恹恹的,輕咳了聲:“你倒還記得我。”
“怎敢忘。”林岫道。
容離輕輕笑了下,搭着小芙的手緩緩彎下腰,恰與坐在地上的管賬先生平視,兩人間隔了個鐵栅欄,只高牆上塊挖空的磚透了點兒光,故而容離面上神情顯得晦暗不明。
“那你可記得,你是因何事進的這牢獄。”她慢聲道。
林岫眸光鎮定,颔首道:“竊走了容府三千白銀。”
方才帶路的官兵走遠了些許,卻不敢離太遠,執着長兵在十尺外靜靜盯着。
容離傾着身,緩緩把雙手扶在了膝蓋上,澄澈的杏眼漸漸彎下,她搖頭道:“非也。”
林岫愣住了,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動,錯愕地看向了站在她身後的老管家。
老管家面不改色,這六十載都這麽過來了,什麽事未見過,現下還是站得不動如山的。
林岫不做聲了,好似想到了什麽,鎮定的面色驀地出現了絲裂痕,眼中淨是難以置信。
容離仍在笑,“你可記得,你是何時開始克扣我月錢的。”
小芙捏緊了她的衣袂,心頭緊。
容離又道:“容長亭去篷州的第二日,三夫人蒙芫去見了你,那月,我只得了半月錢,再往後越來越少。”
她說得雖慢,卻好似用盡了氣力,在喘了陣後,才又接着道:“我不敢問緣由,即便是問了,也不過是拖再拖,幹脆由着你們,三夫人總歸不會讓我餓死在容府裏,你說是麽。”
聽着這不鹹不淡的話,林岫瞳仁顫,腦子裏晃而過,大姑娘竟直截喚了老爺的名字。他怔了許久,幹啞的聲音自喉中流瀉而出,“是我不該……”
容離驀地豎起了根食指,抵在了唇上,止住了他的話。
小芙回頭朝老管家看去,心狂跳不已,總覺得自家姑娘當真變了個人,不料老管家卻依舊站着動不動,仿佛早料到如此。
容離溫聲道:“做都做了,莫再說什麽該不該的,我不愛聽。”
林岫折着幹草的手頓了許久,聽見這話,竟還略微顫了下。
容離翹着唇角,笑得溫溫軟軟的,看模樣依舊是深宅裏那弱不禁風的容家大姑娘,“我早知曉,月錢被克扣是三夫人的主意,但容長亭未回來,我不能聲張,我在府中孤立無援,我若将此事道出,又有誰能助我。”
林岫手抖,捏在手裏未捏成型的幹草落在了地上。
容離撐着膝的手有些累了,幹脆直起身,垂着眼俯視牢獄裏的人,“如今駱大人已懷疑到三夫人頭上,可惜三夫人尚還在吳襄鎮,病重不能回,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說駱大人會不會讓容長亭來做決斷。”
林岫斂了眸光,垂着的眼下落了片陰翳,“為何……病了。”
“腎陰虧虛,卧床不起。”容離聲音清淩淩的。
林岫愣住了,“……為何?”
“我哪知道。”容離此番說得輕快,又道:“容長亭此次回來,便将她禁足,她雖腹中懷了子嗣,可府中卻都是好吃好喝的照料着,不過去了趟化烏山,在吳襄鎮當夜她便動不得了。”
“是、是容長亭……”林岫顫着手,眼梢赤紅片。
容離笑了下,“容長亭當夜在四夫人房中。”
林岫擡手捂着腦袋,暈眩般晃了兩下身,猛地閉了下眼,才定住了神,“不可能,她不過是身子虛了。”
“你們同是慶扉來的,同鄉人,總歸有話可說,她與你算是熟識,她是個怎麽樣的人,你還不懂麽。”容離輕着聲,說得費勁,似要斷氣般。
林岫喘氣粗氣,好似怒得火氣湧上了心頭,猛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未折出形的幹草,将其揉作團扔了出去。
可惜這麽團幹草輕飄飄的,扔也扔不到哪去,慢騰騰落在了容離的鞋邊。
容離将其踢回了牢中,輕聲道:“她好擅長騙人,你看容長亭還不是被她騙得團團轉,也不知被騙的還有誰。”
林岫瘋了般,猛地側過身,拿頭撞向磚牆,撞得咚聲響。
在遠處看了許久的官兵猛地跑了過來,開了長鎖後步入牢中,把将其制住了。
容離眼中不見憐憫,揚起的嘴角慢悠悠按了下去。她又道:“尚還有七百兩白銀不知去處,我料想你應當知道,只是不願意說。”
林岫雙手被反剪到身後,頭抵在地上重重地喘氣,半晌才道:“我要見她。”
“你是要将她供出來了?”容離笑了。
林岫又許久不說話。
“你在這住得這麽安分,想來是想等她來贖你,可惜久久未能等到,等得都要心灰意冷了是不是?”容離氣息幽微。
林岫咬住了嘴唇。
“你等厭了,故而想假意認罪,讓她心慌,設下這計謀逼她來見你。”容離輕喘,小聲道:“不料,來的是我。”
許是被說中了,林岫猛地掙了下,卻被死死摁着,未能掙動。
容離垂眼看他,眸光柔得像小鹿,眼梢小痣更添可憐,“你以為她會将你贖出去,可你在這地方呆了這麽久,終是等不到她。”
小芙捏在容離衣袂上的手挪了挪,徹底松開了手。
衣袂往下垂,其上還留着個被捏出來的褶皺。
容離提着裙蹲了下去,微微偏着頭,卻依舊看不清這管賬先生的神情,索性開口:“你看這牢獄,陰暗又肮髒,哪是常人能待的,她若知曉你難受,早該來了,哪還需你逼她,你說是不是。”
她剛蹲下便覺得累了,手擡,便見小芙的胳膊扶了過來。
容離站起身,輕嘆了聲,“你就在這等着吧,即便你不說,駱大人也能将此事查清楚。”
她剛要轉身,想着這管賬的心防也該破了。
方走幾步,果不其然聽見牢獄裏那林管賬啞聲道:“大姑娘。”
林岫閉起雙目,“七百兩白銀在三夫人那,被小厮以狎妓為幌子花去的銀兩,亦在三夫人手中,她本來說,這些銀兩是我們日後安家用的……”
容離腳步頓,朝那制着林岫的官兵看去,柔聲道:“聽清楚了?”
官兵颔首,“聽清楚了,定會如實禀報駱大人。”
容離垂着眉眼,捏起袖子掩住了口鼻,慢步走了出去。
出了地牢,她左右看了陣,又把懷裏的貓舉了起來。只見這貓還在睡,四只爪子俱是軟趴趴的,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也不像華夙了。
容離只好又把貓摟進了懷裏,實在不知華夙去了何處。
等見到了駱大人,那官兵将方才之事全數道出,駱大人沉思了片刻,讓容離畫了個押便容她走了。
老管家沉聲問道:“姑娘可要回府?”這氣定神閑的,好似将方才在牢裏面見到的全忘了樣。
容離搖頭,虛弱道:“你們先回去,許久未來過城西,現下天色還早,我四處走走。”
小芙連忙道:“我陪着姑娘。”
老管家颔首,倒也不阻攔,慢聲說:“遲些姑娘可得記得回府用膳。”
容離:“自然,管家無須擔憂。”
老管家看了她眼,去同車夫說了幾句,令車夫在此處等着,好讓姑娘回府時不必再另尋馬車。
小芙常跟在容離身側,出府的次數也着實不多,況且她尚還稚嫩時便被買到了容府,府外些稀罕的物什,她見的也少,當即歡欣雀躍的,小聲道:“姑娘想去哪兒看?”
容離哪知道,她不過是想在此處等華夙回來,省得那鬼歸來後連個軀殼都尋不着。
不等她說話,小芙又道:“我知道城西有處水街甚是好看,即便不是街圩也十分熱鬧,常有些外邊來的人在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容離踟蹰了片刻,左右望了望,這大白日的,連個鬼影也不好看見,只好道:“去看看。”
小芙扶着她上了馬車,“離這兒有好幾步路遠,姑娘走過去定會腿酸,坐馬車過去剛好。”
容離掀開簾子,只手攬着貓,有些提不起興致。
前世出不得府門,她對外邊總是欣然向往,盼着終有日能住到那高牆外,不必再見到府中之人,可如今重活世,她卻好似不那麽祈盼了。
只餘下個念頭,想讓害過她之人不得善終。
她好像就算把心掏空了,也只能尋得到這個個血淋淋的念想。
容離收了手,簾子垂了下來,将車輿外種種遮了起來。
小芙小聲道:“我先前和府中的廚娘來過此處,本是要買些嫩豆芽的,不料賣的都不大新鮮,我聞着股味道奇香,那廚娘見我饞得快流涎,去給我買了塊燒餅,當真好吃。”
“好吃到如今還念着?”容離兩眼彎。
小芙連連颔首:“好吃到想讓姑娘也嘗嘗,可城西委實太遠了,我平日裏不能來這麽遠。”
“去看看,你可還記得是在哪?”容離對吃的興味索然,可現下閑來無事,去看看也無妨。
小芙樂不可支,“當然記得!”
馬車不好進鬧市,馬夫停在了街頭,心裏惦記着老管家的吩咐,照模照樣地叮囑道:“大姑娘可莫要去太遠,記着馬車在此處,萬不能走丢了。”
容離應了聲,抱着那只睡得七葷八素的貓進了鬧市,心裏琢磨着此地人多,陽氣極重,應當不會有鬼物混跡其中,約莫是安全的。
小芙挽着她的手臂,東張西望地往前走着,她正頭腦熱,光顧着找那賣燒餅的鋪子了,時未注意迎面走來的人,不留神便撞了上去。
容離本是想拉住她的,可她無甚力氣,哪拉得動這麽個橫沖直撞的丫頭,等這丫頭撞了人,她才跟着停了下來。
好巧不巧,她眼擡,瞧見了張熟悉的面孔。
可不就是上回在茶樓裏提及她的纨绔麽,她本不知曉這些纨绔在議論她,還是華夙同她說的。
這纨绔身後還跟着幾個公子哥,俱是穿金戴銀,看便是貴人家的,個個嚣張跋扈的,倒是像極了山上的土匪。
其中,有人就算把臉皮剝了,她也記得。
容離目光動,驀地笑了,她還未去尋,這前世将她亂棍打死的人,自個兒送上門了。
她模樣長得好,因成日病着,故而面色蒼白得很,若非唇上抹了些唇脂,張臉便只餘下黑白二色,臉是白的,瞳仁是黑的,黑得似是能攝魂。
那被撞上的纨绔本心裏惱得很,可見她笑,登時傻了眼,怒火好似被吹滅般,登時燒紅了耳朵,就差沒頭上冒煙了。
容離捏着小芙的胳膊,淡聲道:“怎莽莽撞撞的,撞了人就變啞巴了?”
小芙是知曉這幾人的,其中有兩個公子哥名聲可不大好,聽聞常去青樓狎妓,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回家,借着醉酒在大街上調戲良家姑娘。
她當即面色變,将自家姑娘擋在了人後,心底又急又氣,氣自己怎這麽不小心,撞誰不好,偏偏撞了這幾人,唯唯諾諾道:“小的瞎了眼,冒犯了幾位公子。”
這幾人饒有興致地看她,站在後面那孽障走上前來,裝模作樣地拱了手,對着容離道:“是我等冒犯了姑娘,姑娘可是容……”
容離笑了,不等他說完,淡着聲徑自開口:“容離。”
這人名喚肖明宸,便是她那三娘為她精挑細選的準夫婿。
“好名字,離這字……”肖明宸驀地卡了殼,平日裏是不學無術慣了的,絞盡腦汁想從腦仁裏摳出句詩來,半天卻想不着,只好道:“這字甚好!”
容離側目看他,神情淡淡,明明該是在笑,卻笑得有點冷,“肖家公子?我聽三娘提起過你,又看過畫像,隐約能認出是肖府的公子。”
“姑娘見過我?”肖明宸直勾勾看她,那目光可勁黏。
“你腰間玉佩可不就刻了個肖字。”容離斂眸,不想給這人好臉色。
這姓肖的見容離斂眸,當她是羞了,心裏琢磨着此事得循序漸進,當即道:“姑娘聰慧,今兒倒是巧,在這碰見姑娘了,不知姑娘現下要去哪兒?”
容離哪是羞,她察覺到這人目光放浪,琢磨着是要親自将這纨绔的眼掏出來,還是讓剝皮鬼替她掏了。她輕聲道:“随便走走。”
肖明宸問:“三夫人可還好?”
“好。”容離意味深長:“好得不得了。”
肖明宸心下覺得有點怪,可說又說不上來,“姑娘可要同游水街?”
小芙緊張地皺着眉,聲不吭,暗暗搖了下頭。
容離蒼白着臉輕輕哂,起先這丫頭不正是想帶她去水街麽,可惜了,她搖頭道:“乏了,該回府了,且我身子不好,若是和公子們同游,怕是得害得公子們半天走不完水街。”
肖明宸見她油鹽不進,索性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擇日再登門拜訪了,還盼姑娘莫要把在下擋在門外了。”
這話對着個未出閨的姑娘說,怎麽聽都頗為失禮冒犯。
“那你何時登門?”容離卻問。
肖明宸身側那幾個公子聽,心下俱是驚,這都邀上門了,不就差談婚論嫁了麽,個個憋着笑,可端着架子,也不好起哄。
“明日便去。”肖明宸當即道。
容離想了想,“過了十五吧。”
前世她死的那日恰是十五,該是月圓的,卻偏偏沒能活到日落。
小芙挽着她的胳膊,心底大驚,眼中淨是錯愕,可憋着聲不好開口,等那肖明宸應了聲,同他那群狐朋狗友走遠了,她才道:“姑娘,你怎麽……”
她不知如何開口,先前姑娘令她傳出遭鬼的消息,可不就是不想旁人近身,也不想外人打什麽瞎主意麽。
容離回頭輕聲道:“我并非要如三娘的意,只是有些事,得親自斷了才好。”
她說得極慢,每個字皆念得輕飄飄的,小芙聽得心裏犯怵,總覺得此事不大簡單。
“你說的那燒餅呢。”容離問道。
小芙讷讷道:“再往前走段。”
背後股寒意沖撞而來,将容離半挽的發掀至身前,那寒意凝,好似成了只手,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後頸。
容離腳步頓,剛要回頭卻覺後頸寒意驟逝,随後縷縷墨煙自她身後湧來,彙入了垂珠體內。
窩在她懷裏的貓陡然睜眼,碧瑩瑩的眼冰冷淡漠。
華夙的聲音近在耳畔,“怎垮着張臉,方才遇到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