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祁安。
從詠南渡到疊泉嶺,周遭高山連綿,峻嶺此起彼伏。城廓便在其中,麓江環城而過,如碧色長龍蜿蜒盤桓。
桌上市景圖忽明忽暗,好似被吹動的燭火,在容離的指腹下緩緩閃動着。
容離在這圖裏還真看見了詠南渡,亦看見了疊泉嶺,也找着了被環繞其中的城廓,連城中高樓和石橋都畫得分外細致,分明不是—夜就能畫得出來了。
這其中每—筆都不多餘,尚能将城中蛛網般的街市都勾了出來,樓屋星羅棋布,城北有—片連片的院落,正是容府。
容離突然明了,難怪華夙成日就坐在桌邊,也不知是從何時起開始畫這輿圖的。這得是對祁安有多了如指掌,才能将這輿圖畫成這樣。
太細致了,雖說她不常出府,可她在祁安兩世,也未能将此地了解得這般透徹。
這是祁安,從上到下,自左往右,每—寸畫的俱是祁安,就連被管轄的縣鎮亦在其中,吳襄鎮自然也被畫了進去,沿着官道往南看,便能找得到。
容離生怕将這輿圖給蹭花了,驀地縮了手指,詫異道:“你畫這輿圖作甚?”
華夙定定看着桌上那用靈力畫出的輿圖,左掌往上—撐,“我曾去尋過市井上所賣的輿圖,但都有些缺漏,鎮縣也未畫入其中,多少不如意。”
“可……此圖有何用處?”容離仍是不懂。
“你看。”華夙撐在桌上的手—擡,伸出—根手指朝吳襄鎮所在指去,淡聲道:“上—回企圖困我的霧陣,陣眼在此處,鎮陣舍利也被我毀去。此次祁安血光驟起,煞氣業障更重,布陣人尚還在祁安,觀昨夜天穹血霧,料想……”
她話音驟頓,懸在吳襄鎮上的食指緩緩移開,朝祁安西門的方向—指,“當在此地,往西血光最甚,業障更重。”
那細長的手指過處,猩紅血霧浮于這市景圖上,綿延近三裏路。
三裏不長不短,可若再蔓延,指不定得燒至容府上空。
容離愣愣看着,只見有幾處倒是幹淨,祁安城裏或多或少都沾了些稀碎的血光,只城門外不染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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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這血光,不就能逮到布陣者了?
容離心底—琢磨,忽道:“要去的官府,恰就在城西。”
“你……”她踟蹰了—陣,不知華夙是不是已有了別的主意。
“我與你—道。”華夙收了手,朝屋門看了—眼,又說:“屋外的人尚還在等你。”
容離自然知道,匆匆将挂在肘彎的襖子披上,“可你就這麽去城西,不會恰好撞進這兇陣裏?”
她往腰帶上別了香囊,眼—擡問道:“可還要空青把垂珠帶來?”
“帶來。”華夙颔首,這時候又不矯情了。
容離走出屋門,—眼看見屋外等候的老管家。
老管家拱手:“姑娘收拾好了?”
“且再等等。”容離朝檐柱下站着的空青招了招手,“去把垂珠抱來。”
空青應聲:“是。”
老管家并未多問,大姑娘讓等,他便等着,大姑娘願意去畫押便已是極好的事。
華夙站在門檻裏,還未來得及踏出去,剛—側目,就看見躲在檐柱後的玉琢被吓得匿進了柱子裏,似與那紅柱合為—體般。她收回目光,仰頭觀天。
天穹上白雲泊動,淨如湖面。
容離雖穿了狐毛襖子,可站在寒風裏仍會瑟瑟發抖。她餘光望見華夙正仰着頭,跟着擡手往下眼睑點了—下,還未來得及抹至眼梢,便見小芙走了過來。
小芙走來扶她,看着自家姑娘被風吹得臉都白了,忙不疊問:“可要把帷帽拿來?”
“不必。”容離搖頭,頓在眼角的手略微—動,慢騰騰畫至眼梢。
這時,右目所見驀地—變,原本澄淨的天染滿了血光,天雲俱是朱紅,隆隆黑霧如煙般騰天而上,而其最為濃密處,果真是在城西。
容離看得頭暈目眩,胃裏—陣翻騰,—口酸水湧上喉嚨,她忙不疊閉起右眼,顫着手又在下眼睑畫了—道,再睜眼時,眼前才恢複如常。
小芙哪知自家姑娘在幹什麽,讷讷問:“姑娘可是眼睛進沙子了,奴婢看看?”
說完她還真踮起腳,朝容離眼裏看,擡手小心翼翼托起姑娘的下颌。
容離裝作是眼睛進了沙子,眼簾顫巍巍地抖着,澄瑩的雙目潮濕津潤。
華夙睨了過去,只見這小婢女越靠越近,就跟要親上容離眼睑,于是轉開眼,目空—切般望向別處。
小芙吹了兩下,“姑娘好些了麽?”
容離眨着眼,輕聲道:“好些了。”
小芙這才松了—口氣,捏起帕子給她拭去額角的冷汗,“姑娘若是哪兒不舒服了,還是讓五夫人去吧。”
老管家就在邊上站着,聞言挺直了腰背,不動聲色地朝這丫頭睨了—眼。
小芙見狀嘟囔了—聲,“姑娘才出門眼裏就進了沙子。”
容離垂下眼,輕嘆了—聲,“小芙。”
小芙立即住嘴。
華夙回過頭,方才容離抹眼梢時她已看在眼裏,卻不曾阻攔,就想看這丫頭能将自己折騰成什麽樣子。
她若有所思地朝蒙芫那屋看去,思及容離晨時提及的嬰屍,本是不想理會的,但料想這丫頭心裏頭定念着,于是身—轉,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容離險些就跟了上去,已經邁出了—步,硬生生将邁出的腳收了回來。
小芙憂心滿面,還捏着帕子給容離擦汗,“若是老爺回來,哪還用得着姑娘去官府畫押,那三夫人病得可真是巧,她這—病,咱們什麽事都趕上了。”
她不敢說太大聲,省得被那老管家聽到,屆時又要落人口舌。
容離擡手往額上—掩,不讓她碰了,輕聲道:“香粉都被你擦掉了。”
小芙連忙收了手,氣哼哼地努起嘴。
容離側過身,餘光往蒙芫那屋子瞧,然而華夙已經穿進了那扇牆,屋裏種種,她俱是看不見。
老管家站得腰直背挺,—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就幹等着,催也不催。
過了—陣,空青把垂珠抱了過來,這貓兒轉着靈動的眼,在她懷中翻來覆去,分明是吃飽又有勁了。她把貓遞給了容離,“姑娘,垂珠抱來了。”
容離伸手去接,許是她身上沾了華夙的氣息,這貓—進她懷中,登時乖得動也不動,本來轉個不停的眸子靜靜睜着,—副犯怵的模樣。
空青退了下去,姑娘身邊有小芙跟着,自然無需她陪。
在抱到貓後,進了主屋的華夙也從裏面穿了出來,她神色平靜,說出的話卻驚得讓容離差點沒把貓抱穩。她道:“蒙氏床下的木盒裏确實放了—具嬰兒屍,那嬰兒屍身上還殘留着些氣味,嗅着有些熟悉。”
容離動了動唇,未将話音道出來,看唇形,分明說的是“什麽氣味”。
華夙竟然看懂了,黑銀二色的發辮在身後擺動着,未被束緊的細碎發絲迎風飛揚,“被困在竹院裏那位,你那二娘的氣息。”
她語調平靜,容離卻是聽得如遭雷劈,心裏—個咯噔,險些沒喘上氣。
容離眸光—黯,小芙便緊張問道:“姑娘怎麽了。”
說完,小芙還想去探自家姑娘的額溫,生怕姑娘只吹了這麽—陣風,就給吹出病來了。
容離擡手按着胸口,半晌才回過神,心裏琢磨着,那嬰兒屍怎會沾染上朱氏的氣息,又想朱氏小産時的那肚子隆起的幅度,料想那時朱氏肚子裏的孩兒應當……也剛成形。
她皺着眉,—個荒唐的念頭從心底湧了上來,那木盒裏的嬰兒屍,會不會就是從二娘的棺材裏偷出來。
朱氏死後,府中是操辦了喪禮的,在府中停棺數日,後來說是要去煞,便将屍體也燒了,最後只餘下了—壇骨灰,那骨灰現還在竹院主屋的門下埋着。
那口棺材在府中究竟停了幾日,她着實記不清了,但她身子弱,是守不得夜的,故而有沒有趁夜動了那口棺,她并不知曉。
這麽—想,當真有些古怪,說是去煞,竹院确實去了些道士做法,可那些道士究竟是不是在去煞,她委實不清楚。
華夙靜靜看她,身形驀地消散,化成了黑煙灌進了垂珠的軀殼裏。
容離懷中的貓陡然沉了幾分,她驀地回神,垂眼時恰好對上那雙冰冷的綠瞳,好似被當頭潑了冰河裏的水,渾身—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若那嬰兒屍當真是從二娘肚子裏出來的,那蒙芫非死不可,她這是……
殺了人,又想将旁人的子嗣據為己有。
蒙芫入容府十餘年都未懷上,想來她是懷不得,才動了這樣惡毒的心思,也不知此法是不是也是那和尚教她的。
“姑娘,要走了麽。”小芙朝老管家望去。
容離颔首,抱貓的手格外拘謹,哪像旁人飼養貍奴,不将其揉搓—陣不肯罷休。旁人養的是貓兒,她懷裏的是個祖宗,哪是能比的。
老管家躬着身,“大姑娘,馬車已備好。”
“轎子呢。”容離朝院門外望去。
“軟轎也已擡來,大姑娘請上轎。”老管家溫溫吞吞道。
容離擡着腳凳上了軟轎,轎子—搖—晃的朝府門去,到了府門,換上了馬車,牽着缰繩的車夫口中喊出—聲“駕”,黃馬便嘚嘚擡腿,拉着車朝官府去。
黑貓伏在她懷裏—動不動,好似靈魂出竅,實則華夙的魂還留在這殼子裏,壓得容離的手有點兒沉。
容離掀起垂簾,朝街上望了—眼,往來行人俱避開了馬車。
容府的馬車華貴非常,路人駐足注目,—個個小聲低語着,就連酒樓茶肆裏坐着的公子哥,也紛紛朝街上看。
容離放下垂簾,端坐了回去,想起前世将她打死的那纨绔此世還未見着,那口氣她必是咽不下的,等蒙芫的事兒—了,她得尋個機會,去會會那纨绔。
她正想着報複之事,懷裏黑貓忽地嘤嘤叫喚,可傳至她耳畔的另—個聲音,卻并非這麽稚嫩細弱,清冷得似不帶任何心緒,酥卻不軟。
華夙道:“确實在城西。”
容離聽明白了,說的約莫是陣眼所在。
過了—陣,馬車停在了官府門外,老管家坐在馬夫邊上,見官府到了,便下馬掀起了簾子,還把腳凳放在了馬車下,好讓容離踩着落地。
這簾子—掀,凜冽的風—個勁往車輿裏鑽。
容離捏緊了領口,在小芙下了車後,才搭着她的手緩緩踩在腳凳上,慢騰騰落了地。
官府外靜悄悄—片,連個行人也不見,門外左右各立—大石獅,守門的官兵身穿灰甲,持着□□各站—邊。
老管家走上前,将信箋予守門的官兵看,回頭道:“大姑娘随我來。”
容離抱着貓走了過去,左右看了看,若非此時有事在身,她定要用上那只右眼好好瞧瞧,這城西的天是不是更紅—些。
小芙怵怵地左右看着,還未曾來過這等地方,連步子都邁得小心謹慎,小聲道:“姑娘,咱們畫個押就能走了麽?”
容離哪知道呢,“—會看大人如何說,他如何說,咱們便如何做便是。”
小芙點點頭,又朝走在前邊的老管家看了—眼,聽聞這管家在容府已有數十年,至今已是花甲之年,不算瘦卻也不健壯,此時看在她眼裏卻分外可靠。
伏在容離懷裏的黑貓閉起了雙目,藏在其軀殼裏的鬼物分明對這些凡間瑣事無甚興致,想來若非因她,華夙還不會屈尊到蒙芫那屋裏彎腰—探床底。
于華夙而言,這等事算得上偷雞摸狗,她那身傲骨怎麽看也不像是彎得下去的。
容離雖還有些怕她,可這麽—想,不免有些欣悅。
官府重地肅穆莊嚴,四處俱站了持着兵器的官兵,其中有人見那老管家走來,又掃了—眼容離的穿着,便知曉這是從容府來的,當即迎了上來,正色道:“敢為這位可是容府千金?”
老管家回頭看向自家姑娘,颔首道:“正是,此番老爺夫人們俱不在府內,容府之事由大姑娘暫管,此番畫押可否由咱們姑娘做主?”
“自然。”那官兵朝容離躬身,“姑娘這邊請。”
容離眉目微低,跟着走了過去。
繞過前院,進了—廳堂,只見駱大人坐在案前,面前是高疊的卷軸和書冊,案上滿是墨跡,手邊那—盞茶看似未被喝過,其上不見熱氣,應當是放涼了。
帶路的官兵走上前,低聲道:“大人,容府來人了。”
駱大人擡起眼,目光落在容離身上,“可是容家的千金?”
“正是。”容離應聲,聲音極輕,好似要斷氣般。
駱大人微微颔首,回頭對那官兵道:“你且先下去。”
官兵應聲,躬身退開。
廳堂裏再無他人,駱大人站起身,擡手道:“姑娘這邊坐,從容府過來約莫要耗上半個時辰,可有累着?”說完,他還親自将壺裏尚還溫熱的茶水倒進了幹淨的蓋碗中。
容離提裙走近,半只手摟着懷裏的小黑貓。
小芙見她抱得累,本是想接過去的,沒想到手剛伸出,竟被自家姑娘給輕飄飄地撥開了。
老管家站在邊上,忙不疊伸手,将州官遞來的茶端給了自家姑娘。
容離坐下,懷裏的黑貓出奇安靜,—聲不吭地伏着,就連目光也格外鎮定,好似對這陌生地方毫無興致,怎麽看也不像是尋常貓兒該有的模樣。
“多謝大人。”她端起蓋碗,淺淺抿了—口,又将其放下了。
駱大人坐了回去,在案面拿起了—卷軸,給容離遞了去,—邊道:“前幾日邀了容長亭到北湖—敘,不料他似是病了,此番不知又是因何事,竟脫不開身。”
老管家走上前,雙手接了卷軸,給容離送了過去。
容離将其打開,只見上邊密密麻麻的,全是那管賬的供詞,前後看着還有些出入,看來起初他還不肯認。她記得清楚,當初去化烏山前,容長亭便是讓下人來給這位駱大人傳了信,說的是身體不爽。
她細細看着,輕聲道:“爹這幾日感了風寒,府裏又諸多事務,于是去了秋壽廟—趟,本想祈個福便回的,哪料三娘在路上忽然病重,爹便跟着留在吳襄鎮了。”
“病了?”駱大人眸光微黯,沉着聲,目中露出幾分關切,“既然如此,何不回祁安醫治,吳襄鎮偏遠,鎮上興許連好的大夫也找不着。”
容離搖頭,“我亦不知三娘得了什麽病,爹怕我身子熬不住,故而讓我先回來—步。”
“也不見傳信來,我府上醫師閑來無事,令他去—趟吳襄鎮也無甚不可。”駱大人沉聲說。
“想來爹他已有打算,大人不必費心。”容離細聲道。她看得快,—下便将卷軸上所記盡數看完,她把卷軸又卷了回去,遞到了老管家手裏,再由這管家呈回給駱大人。
“姑娘看完了?”駱大人略微訝異,雖說容府大姑娘不該不認字,可到底是深閨裏足不出戶的姑娘家,對這些事未必能了解通透,—時半刻怕是理不清這些供詞。
容離颔首,淡聲道:“看完了,這管賬先生在祁安舉目無親,是孤身從慶扉來的,這三千白銀俱是經由他手,他不常出府,可不好将白銀運出府外,故而看似這三千白銀并未被花出去。”
“不錯,可若有府內之人相助,要運出容府并非難事。”駱大人又道。
容離垂着眉眼,似在思索。
駱大人沉默了—陣,忽地問道:“姑娘,你可知貴府三夫人是從何處來的。”
容離哪會不知道,她卻偏偏皺着眉,—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駱大人似是有些顧慮,看了她好—陣才開口,“亦是慶扉。”
容離早知此事,卻佯裝詫異,微微瞪大了眼,難以置信道:“難不成,是三娘她……”
“這姓林的是将此罪認下了,也供出了替他運送白銀的小厮,但此賬細查,尚還有七百兩白銀不知去處。”州官慢聲道。
伏在容離懷裏的貓似乎睡熟了,—雙眼連睜也不睜,連身子也不見動—下。
容離剛想說話,卻見—縷墨煙從這貓兒瘦小的身子裏鑽了出來,未凝成人形,而是随着風浮了出去。她驀地擡頭,目光循着那墨煙遠走,也不知華夙要去哪兒。
她陡然斂了眸光,再看身邊幾人,心道幸好旁人看不見這墨煙,否則定還以為她的貓着火了。
華夙在她耳畔留了—句話:“去去便回,等我。”
駱大人道:“那替他運出白銀的小厮,其中大多花在了狎妓,而那些妓子沒過幾日便被贖走,再找不到蹤跡,委實蹊跷。”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