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容離自己掀開了被子,細軟的手指按在了裏衣的腰帶上,她朝腰帶裏一翻,拿出了四枚一模一樣的三角紅符。
這些符疊得規規整整,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容離捏着那四枚紅符,朝華夙遞了出去,她道∶“我從蒙芫屋裏找出來的,一枚藏在枕下,其餘三枚俱是藏在紅木櫃裏,應當沒有別的了。”
她見華夙一動不動,又試探般地伸直了手臂,似是要伸直華夙面前,卻見華夙微微仰身,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甚至還皺起了眉頭,分明是不待見這玩意兒。
想起昨夜玉琢避之如蛇蠍的模樣,她眨了眨眼,問∶“這是不是就是那辟邪的玩意,玉琢昨夜見我拿着,一步不敢近。”
華夙沒吭聲,也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握上了容離的手腕,就着她的手打量起了這紅符來,就像是初見時打量畫祟一樣,像是……碰不得。
容離微微側着頭,“我不知這些符是出自何人之手,也不知除了辟邪外,它們還有何作用,故而未敢拆開,裏邊鼓囊囊的,好似包了什麽東西,原就是想等你回來再同你說的,哪知我還未提……你就知道了。”
她慢着聲開口,聲音越說越輕,一股委屈勁兒。
華夙捏着她的腕骨,冰涼的眸光沿着符上三個角緩緩移動,随後又落在了符上顯露的一角符文上,她神色如常,好似這三角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卻偏偏她碰不得。
“如何?”容離壓着嗓子,細弱的聲音像極貓叫。
“拆開看看。”華夙松開了她的腕骨,轉而坐上了床沿,下颌微微一擡,意圖明顯。
容離一愣,“我拆?”
華夙冷着臉颔首,“莫非拆個符還要我教你。”
容離心底嘟囔,碰不得就碰不得,非得嗆她一句。她只好慢騰騰拆開了這三角符,格外小心謹慎,怕極了将這符撕破。
展開後,長條的紅符上折痕分明,其上用黑色墨汁寫了一列的金文,字寫得歪扭卻灑脫,龍飛鳳舞一般,但古怪的是,最後一筆似乎沒有完成,硬生生斷了,好比美人身上留了一道疤。
這筆畫斷得太過分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這符紙果真很不一樣,細細長長的,明明只有兩指寬,卻偏偏有五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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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裹着的是香灰,這符一展,灰全落在被子上了。
“和那和尚用的符是一樣大的。”容離道。
華夙依舊沒有上手,只是用眸光将其描摹,輕吹一口氣把香灰全吹開了,“是那和尚畫的。”
容離愣了一瞬,又将手裏紅符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朝空空如也的背面瞧了一眼,可上邊根本沒有署那和尚的名字,也不知華夙是如何看出來的。
“和尚畫符不奇怪,但多半畫的是咒輪一類,他沒這能耐卻還要效仿道士畫符,支撐不得,故而畫到最後已經殚精竭能。”華夙下颌一擡,“別的也拆開看看。”
容離把那拆開的紅符放在錦被上,又從腰帶裏把被的三角符給摸了出來,輕聲道∶“我本以為只有道士會畫符。”
“他急功近利,什麽都沾染,故而身上佛力才衰竭至此,只會走些歪門邪道。”華夙冷淡地嗤了一聲,好似她這做鬼的是什麽正人君子一樣。
不過想來也是,容離眸子轉了轉,是個人日後俱有可能會成鬼,鬼也分好壞,說旁人走的是歪門邪道似乎也無甚不可。
她細白的手指将鮮紅的三角符翻來覆去地折騰,餘下三枚符也依次展開,四枚紅符并排着擺在了一塊兒,跟晾魚幹一樣,一張張折痕遍布的符被扯得直挺挺的。
已然天明,屋裏卻依舊昏暗。
容離看不大清楚,屋裏雖燃着燈,可燈臺放在了遠處的木桌上,她這床邊實在是太晦暗了些。
火光幽暗,她只依稀看明白了符上符文的走向,那一筆筆甚是連貫,好似從頭到尾只用了一筆,故而才畫得分外彎繞別扭。
若是前世,她借着這朦胧火光,尚不足以看清符上的字,如今卻是勉強能看得到些許了,雖還不甚清晰,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得了這雙陰陽眼。
華夙從黑袍裏探出手,懸在了這并排放着的紅符上,手每移動一寸,掌心下正對着的符文便流動出金光。黑色的墨跡上,那流動的金光如金沙一般,格外耀眼。
容離看愣了,本以為符上的佛文是死的,怎麽也沒想到,這字竟還能發光。
華夙不緊不慢地移着手,在看至最後一枚符後,五指倏然一攏,驀地将手又掩在了黑袍下。她神色不變,依舊冷靜自持,淡漠得似是未将這塵世萬物放在眼中。
“如何?”容離輕聲問。
“這麽好的東西,竟給了旁人。”華夙淡聲道。
“你當真也碰不得麽?”容離擡起眼簾,眸光瑩潤靈動,如小鹿般。
華夙竟在她眼中看出了一絲期待,不知怎的,這丫頭竟好似格外期盼她會露出破綻。她嘴角一翹,面色卻依舊寒涼如冰,“無此必要。”
容離斂了眸光,望着錦被上這及枚紅符,“這些要放去哪兒?”
“若你想要借此辟邪,大可帶在身上。”華夙不甚在意地開口。
容離看了看,擡手把這四枚符疊在了一塊兒。錦被本是蓋着腿的,她卻将其掀得更開了些,赤着腳站下了床,撐起身慢步走到了燈臺邊,懸手将手中紅符送至略微擺動的火苗上。
紅符頓時被火舌舔上,火光一時間蹿了老高,符底下一角頃刻間化作灰燼,整張符飛快地卷起。那漆黑的一角如深淵般驟擴,火舌近乎要蹿至容離的手指。
容離氣定神閑地松了手,餘下的一角符輕飄飄落在了燈臺上,被火光裹了個完完全全。
就這麽眨眼之間,四枚紅符俱化作灰燼,堆在了燈臺上。
容離撚了撚指腹,輕聲道∶“蒙芫用過的東西,我可不收。”
華夙坐在床邊看她,嘴角勾起了一個冰冷的弧度,淡聲道∶“你倒是聰明。”
“怎麽說?”容離回頭看她,足趾緊緊蜷着,地面雖被地龍烘得溫熱,可依舊有些泛涼。
“她屋中如此幹淨,想必是因靈符傍身,如今你将此符燒去,必會招來怨魂。”華夙道。
容離垂着眼,病恹恹的臉上映着朦胧火光,好似多了丁點活人該有的生氣,她慢聲道∶“我若不說,又有誰知符是我拿的,亦是我燒的。”
她眼中并無悔過之意,好似做了件理所當然之事。
華夙知曉這丫頭并非明面上看着那般柔弱,像極了狐貍,長了副好看的皮囊,也會撒謊。
容離轉身走了回去,幸而這屋子日日有人打掃,故而地上幹淨得像是未沾灰一樣,她往床上一坐,刻意跟身邊這鬼隔開了些許。左右□□疊着輕蹭了幾下,玉白的趾頭仍是微微蜷着,就連指甲蓋也長得精致好看。
她未立即躺回去,而是皺着眉輕聲問∶“這世上可有什麽法子,能讓命裏無子之人懷上子嗣?”
華夙紅唇一動,“有。”
容離雙眸微眯,眼神微暗。
華夙将一只手臂撐了過去,驀地将容離刻意保持的分寸給拉近了,她那稠豔的臉驟然靠近,眉心朱砂紅得刺目,“為何這麽問,你可是又看見了什麽?”
這鬼物好似能看穿旁人心緒,容離眨了眨眼眼,她分明沒提別的,卻已被猜了出來。
華夙靠得極近,可眼中并無半分戲谑,反倒冷靜疏遠得像是只為了打量眼前人的面色。
容離陡然垂下了眉眼,慢聲道∶“我在蒙芫的床下,看見了一個木盒,我不敢碰,用你教我的法子,看到了木盒裏裝着的東西。”
她這老實作答的模樣格外乖順,将狐貍尾巴給藏了起來。
華夙坐直了身,“看見了什麽?”
“血光混沌,看形似乎是具嬰兒屍。”容離語調平平。
華夙輕哂,淡薄的眸子裏添了幾分譏诮,但很快又斂了下去,淡聲道∶“縛嬰靈。”
“何意?”容離不解。
“将嬰靈困住,讓其無處可去,只得入自己腹中。”華夙雙手往膝上一?說@唐鹗持蓋徇盜兩下,又道∶“此法雖能懷上子嗣,可懷上的并非是什麽活物,而是鬼胎入腹。”
“那……”容離細眉一皺,難以置信道∶“生下來的活物還是鬼?”
“以身飼鬼,生下來的自然是個占了活人軀殼的厲鬼,嬰鬼受縛,本就怨怒沖天,若是平安誕世,這容府日後怕是保不住的。”華夙不鹹不淡開口。
容離沒想到這蒙芫竟這把癡愚,為了子嗣竟做到了這份上。她搖搖頭,忽覺心狂跳不已,并非害怕,她這身子好似難得興奮了起來,想來容府會毀于這惡婦手中,便覺痛快。
可惜這單薄的身子經不得她這激悅,心才猛跳了幾下,她便紅了半張臉,随後好似透不過氣般,張着蒼白的唇猛喘了幾口氣,又急促地咳了好幾下,咳得眼梢濕潤,才平靜了下來。
華夙側目看她,“若不想死,便躺回床上去。”
容離這才覺察到有些冷,她身上只穿了裏衣,這裏衣被就單薄,将她瘦得分明的肩胛骨都給勾勒了出來。她垂着眉眼,緩緩挪了挪,縮進了錦被裏,撩起頭發躺在了軟枕上。
“那現下……嬰靈莫非已經進了蒙氏的肚子?”她輕聲道。
“自然。”華夙颔首,“若是未入腹,那嬰靈定還在她屋中,你看到的便不單單只是血光了。”
容離淺淺笑了一下,好似前世的欣悅加起來,都未曾比得過今晨。她側身躺着,手擱在臉邊,又道∶“可惜不知道那一具嬰孩屍是從哪來的,看模樣剛成形,總不該是從婦人肚子裏活生生掏出來的。”
“那得看嬰屍上有沒有餘下氣息。”華夙淡聲道。
“還未問你,你可有找出擺那兇陣之人?”容離雖是醒了,卻還有些困,眼皮耷拉着,一雙眼要睜不睜。
華夙未答,只是睨了她一眼,“你一個凡人,想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總歸活不長了,死也該死得明白。”容離睜着沉重的眼皮,嗓音因疲倦又軟了幾分。
華夙不動聲色地看她,擡手将?H她肩頭的錦被往上一扯,硬是将她那尖俏的下颌也遮了起來,“這等事,凡人知道太多,是要折壽的。”
容離輕着聲讷讷道∶“早死晚死,還不是一死。”
華夙未應聲,眼看着天色還早,婢女也還未來叩門,索性往她眉心一點,讓容離又睡了過去。
近晌午的時候,容長亭一行人依舊沒從吳襄鎮回來,府中卻來了官府的人,說是先前從府中帶走的賬房先生認罪了。
可府裏現下連個主事的都沒有,老管家雖能說話,可到底還是該聽主子的,當即去見了五夫人董安安,董安安大病初愈,雖身子好了不少,可仍是卧床不起。
老管家在珠簾外躬身道∶“夫人,你看這事……”
董安安坐起身,眉目間病氣未散,面色依舊有些蒼白,她朝站在身側的婢女招了招手,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随後便掩着唇輕咳了一聲,與別的夫人不同,她眼中是當真連半分算計也沒有,幹淨且不争不搶。
那婢女聽了她說的話,立即撩開簾子走了出去,對老管家道∶“夫人說,大姑娘昨日回來了,此事,管家不妨去請教大姑娘。”
老管家愣住了,“可、可大姑娘久居深閨,哪、哪是……”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這伶俐的婢女給打斷了,“管家,夫人如今身子正乏着,總不該為了這些事耗費心神,夫人讓你去請教大姑娘,你且去便是。”
董安安啞着聲道∶“去吧,大姑娘是有分寸的。”
老管家無計可施,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等到這管家的走了,婢女才掀開珠簾走回了五夫人身邊,疑惑問∶“夫人怎讓他去問大姑娘,府裏的事,大姑娘怕是都還不清楚,讓大姑娘去官府真的好麽。”
董安安安撫般朝她笑了笑,輕嘆了一聲道∶“你平日裏聰明,此時怎就笨回去了,大姑娘近段時日變了許多,不再像從前了。”
那婢女仍是懵懵懂懂的,“可大姑娘還病着呢,前幾日還墜了湖,她……”
“你看不出她變了。”董安安停頓了一下,又慢着聲道∶“也總該能看出來,容府的天變了。”
婢女怔了一瞬,好似聽明白了,當即颔首∶“此事,夫人便不管了?”
“哪是我能插手的。”董安安往案上一指,示意她将未繡完的刺繡拿來,“我只想平平安安度過餘生,旁人如何,又與我……何幹。”
婢女眼中一陣酸楚,連忙走去将刺繡和針線取了過來。
蘭院裏,容離正在喝粥,小芙在邊上撐着下颌看她。
小芙是睡飽歇足了,渾身上下全是勁,“那秋壽廟當真把我吓着了,這輩子怕是不敢再去一次,姑娘也別去了,那寺廟哪是能祈福的,分明要叫人折壽。”
“不會再去了。”容離咽了粥說。
華夙靜在木桌邊,伸着一根食指在桌上勾勾畫畫,可她手中未執筆,指腹也未蘸水和墨汁,勾畫了半晌,也不知在畫什麽。
她驀地一頓,朝門頁看去,淡聲道∶“有人來了。”
只容離聽得到她說話,容離吃了最後一口粥,把帕子拿起來,細細擦了唇角。
果不其然,門被扣響,屋外傳來老管家的聲音,“大姑娘,官府來人了,說是先前那管賬的認了罪,讓府中主事的去畫個押。”
容離皺起眉,對小芙道∶“把管家請進來。”
小芙接了姑娘手裏的帕子,這才轉身去開了門,“姑娘讓你進來說話。”
老管家斂着眸光,拘謹地進了屋,到底活了半百,不像別個婢女小厮,靠近這屋生怕撞鬼。他躬着身,又把官府的傳話一五一十的都說了出來,随後又道∶“方才已問過五夫人,五夫人道,此事讓大姑娘拿主意。”
容離滿臉愁容,語調卻是意味深長∶“五娘為何不去,現下爹不在,我哪是能做得了主的。”
老管家左右為難,“五夫人道是身體不适……”
“我明白了。”容離輕聲道,“一會我便會去,管家請在屋外稍等片刻。”
老管家退了出去,并未多說。
小芙合了門,憤憤道∶“這等事為何要讓姑娘來管,她五夫人身體不适,咱們姑娘莫非就、就身強體健了?”她跺了一下腳,一副氣不過的模樣。
容離卻是笑了,“五房是通透的。”
小芙不解,只覺得自家姑娘被推倒火坑裏去了,想了想又道∶“不行,這事兒我得找五夫人說說,這府裏有她在,怎還要姑娘跑這一趟。”
容離見她怒火沖天的,連忙招了招手,“回來,替我把外衣拿來,那管賬的說來還是因我才入的獄,你不想去看看?”
小芙頓時洩了氣,努着嘴道∶“那便去看看。”嘴上說得不情不願,可找起外衫來卻是挑挑揀揀的,硬是找身最好看的出來。
華夙又伸着食指在桌上畫了一陣,冷淡又認真,好似沒有別的事能令她分心。
小芙正想伺候自家姑娘穿上襖子的時候,忽地被推了一下。她手裏的衣裳被自家姑娘拿了過去,她被推着轉了個身,困惑道∶“姑娘?”
“你出去等着。”容離拿着衣裳道。
小芙讷讷應了一聲,心裏有些困惑,不過是件獸的襖子,直接披上便好了,怎還要她出去等呢。
殊不知,門關上後,容離卻沒有立即換上衣裙,而是朝華夙走了過去。
容離垂頭看向桌案,只見桌案空空如也,沒有墨跡,也不見水痕,也不知這鬼一直勾勾畫畫的,只在畫些什麽。
華夙未轉身,頭也未擡∶“怎麽,又好奇了?”
容離就光看着,手裏還攬着衣裳呢,忽被冰涼的五指握住了手腕。她手一抖,差點把手裏的襖子扔到了地上。
華夙側身捏住她的腕骨,将她的手帶到了桌邊。
容離本是縮着手指的,卻被捏住了食指,這一捏,不得不把手指打直了。
她的指腹抵在了桌上,一股薄涼的寒意伴着黑霧從華夙的掌心湧出,水煙般鑽進了她的手裏。透骨寒涼,那寒意好似沿着奇經八脈漫至全身,她驀地一個激靈。
華夙捏着她的骨節,令她指腹抵着案面緩緩畫了一道,手下一道暗光驟現,一瞬卻又黯了下去。
在畫了幾筆後,那花梨木桌上數千道畫痕頓亮,彙聚成了一幅圖,圖上畫的是……
祁安。
“看明白了麽。”華夙松了手,目光定定地看向桌上那乍隐乍現的市景圖。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