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朱氏惶恐,卻見容離矜持淡然,分明是認真的,且還決絕鄭重,那脆弱的皮囊下藏了開鋒的刀。
她十六歲時便跟了容長亭,比容離此時還小上一些,出嫁前也是家中嬌養的,哪吃過什麽苦頭,在進了容府後,才知曉一家之人竟也有這般勾心鬥角之事。
朱氏心下微震,又看容離慢騰騰地摁下了唇角,神情怡然自得,好似不知怕,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身側有那大鬼在。
容離說出那話時,語調委實太過平靜,平靜到好似她從未與這丫頭熟識。
“我大可親自令她償命,你何必……”朱氏搖頭。
“你被困于此法之中,也不知何時才能脫身。”容離眸色清亮,澄瑩如洗,“有我助你,不好麽。”
朱氏惶惶擡眸,“你當真想要她……來陪我?”
容離一哂,提着燈回頭看她,素白的面龐上映着燈中鬼火陰森森的光,輕着聲悠悠開口,“她若不死,我便要死了。”
嗓音輕吐,飄飄如空谷幽鳴,說的卻不是什麽閑淡自得的話。
朱氏悄悄朝容離身側那裹着黑袍的鬼看去,拿不準這鬼的心思。
華夙久未說話,卻叫人忽視不得,她驀地開口,“說了續命,我怎會讓你死。”
朱氏心神劇震,續命一法,哪是尋常鬼能辦得到的?
她細一琢磨,心覺酸楚,卻也安心。如此看來,這來歷不明的鬼應當不會輕易傷害這丫頭,這一人一鬼許是……立了什麽契。
可這丫頭柔柔弱弱的,從她身上又索要得了什麽?
容離提着裙邁出了門檻,發絲在風中如煙似霧地揚着,發中朱縧若隐若現。她雙眸一彎,輕着聲道:“再說了,二娘不想看看她變成鬼後是什麽模樣麽,若能由你吞了,豈不更好?”
鬼怪互吞這等修行之術本就會沾染業障,可從她口中道出,平淡得好似吃茶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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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怔怔看她,一時竟忘了怕,在直勾勾迎上華夙那不鹹不淡的眸光時,才驀地一怵。
出了門,容離腳步微頓,垂頭看至腳邊,慢聲問:“若我将土下那瓷罐挖出來,放到蒙芫的門下,那二娘是不是便會到她屋裏去了?”
她回頭看華夙,眸光清冽,好似還潛藏着幾分期盼,帶着點兒微不可察的雀躍。
華夙定定看她,淡聲道:“若是強顏歡笑,大可不必笑。”
容離唇角一滞,擡手摸了摸自己方才勾起的唇角。
“難看。”華夙伸手,兀自在她唇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
容離連忙仰身,收手時指尖差點兒就同華夙的碰了個正着,她讷讷道:“我并非想笑。”
“那便別笑。”華夙似乎心底不大愉悅,眉心微微皺着。
容離只好颔了首,點頭時模樣好生順從,雙目水靈靈的,分外幹淨。她道:“你還未答我呢。”
華夙輕輕呵了一聲,淡淡開口:“只要罐中術法未解,此罐去到何處,被锢的鬼魂便會跟至何處,可若術法解去,那她便不受禁锢。”
容離垂眸沉思,見燈裏的鬼火黯淡了許多,料想此術将散,只好道:“夜深,該回去歇着了。”
在出了竹院後,華夙未跟她,而是駐足在月光下,雙目微眯地望着黑沉沉的天。
此時容離手裏的燈近要消失,燈上黑煙騰騰,好似燒出黑煙,又像是墨汁綻開。
容離跟着停了腳步,半張臉被吹亂的頭發遮了起來,她忙不疊擡手撥開,循着華夙的眸光看去,可除了那一輪明月和明月邊上飛快浮動的雲外,什麽也未看見。
華夙仰着頭,兜頭的黑綢被風一揭便掀開了,松散的發辮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其中被束緊的發絲飛揚而起,銀絲恰似墨中游蛇。
她一張臉在月下更為绮麗,眉間一點朱砂和唇色一樣紅,好似她身上唯一的華色。
“看什麽?”容離看了看月亮,又看月畔浮動的雲,瞧不出個究竟。
華夙微皺眉頭,“又要變天了。”
“什麽?”容離困惑不解。
“妖鬼四伏,業障沖天,這祁安城當真不太平了。”華夙斂了眸光,雙手負在身後。
業障?
容離仍在看着天,輕聲道:“這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華夙朝她探出手,那細細白白的五指跟鈎子一樣,吊得容離氣息一滞。
容離心想着避開,可還未仰身,就聽見華夙不鹹不淡地說:“躲什麽。”
她身形一滞,眼看着華夙的手越來越近,近到要碰及她的眼睑。
容離心跳驟急,忙不疊閉上了眼,眼下微微一涼,是華夙的手指點了上去。
華夙點着她的眼睑,從眼角到眼梢一抹而過,一股寒意好似透過單薄的眼皮滲進了她的眼珠子裏,仿佛有異物擠入。她猛眨眼睛,一只眼酸澀得眼淚直湧,難受得厲害。
“別眨。”華夙的聲音好似一泓清泉,灌進了她焦灼的心頭。
然而右眼委實難受,容離雖閉着眼,眼梢已是一濕,止不住的淚水從裏邊淌了出來,沿着素白的面龐淌了下去。她是不想眨眼的,可根本忍不住。
濕淋淋的眼睫顫了又顫,蝴蝶振翅一般。
那寒意好似個冰錐,在湧進眼珠子後驀地化開了,凍得她的右目險些失了知覺。
容離一只手提着燈,另一只手不由得擡起,捏住了華夙的黑袍,手背青筋略微突起。
華夙任她抓着,本還想在她左邊的眼睑上也抹一下,硬生生止住了。
容離這一只眼淚汪汪的模樣,看着已甚是可憐,若兩只眼都流淚,那還得了。
華夙料不到這丫頭這麽忍不得痛,她不過碰了一下,就讓這狐貍露了馬腳,好似把金鐘罩鐵布衫全扔了,那柔弱無依的模樣不得不展露了出來。
容離攥着一角黑袍,身子也跟着微微顫着,半晌沒敢睜眼,即便眼裏寒意已經散去。
華夙見她脖頸一動,似是悄悄咽了一下,身子也顫得不是那麽分明了,才問:“不難受了?”
容離颔首,卻仍是閉着眼,唇還微微抿着,氣息若有若無,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憋着氣。
“睜眼。”華夙在她攥着黑綢的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明明一觸即離,那冰冷卻細膩的觸感好似留在了容離的手背上。
登時,容離好似遭雷電貫頂,猛地松了手,慢騰騰地睜開了一道縫。
“再睜。”華夙耐着性子,又溫聲道。
容離又睜開了點兒眼,可左右眼好似看到的不大一樣,因而眼前天旋地轉的,頭暈得厲害。她連忙擡起手,遮住了未被抹過眼梢的左眼,只留下右目仰頭看天。
在這麽睜眼眨眼間,天……竟就變了。
殷紅血色伴着黑霧隆隆而上,整座祁安城好似被籠在血光之下,那滔天的血色紅似火光,濃重黑霧仿佛是燒起的火煙。
那迎天而上的黑煙似凝成了一只只無骨的手,要将懸天的明月攏入掌心。
容離錯愕地仰着頭,眼裏還在徐徐流着淚。
“看清楚了麽。”華夙複而也擡起下颌,眸光清冷寡淡地看着天,好似這漫天血光黑霧與她無幹,且有置身事外的閑淡。
“這些……是什麽。”容離眼簾一顫,明明不知這遍天的血光黑霧是什麽,可心底直犯怵,雙腿也不知是乏了還是被吓着了,也在輕輕抖着。
“這些便是他人引來的業障,是凡間苦噩。”華夙朱唇微動,睨了她一眼,“你這眼,我便不收回來了,省得你常常發問。”
容離垂下眼,心緒波瀾起伏,心底如掀大浪,許久未能将氣息喘順,她搖頭,轉而捂住了右眼,只餘下左目,再看向天幕時,哪還瞧得見什麽血光和黑霧。
華夙擡起手,掌心朝上,好似要她将什麽東西交出來。
容離委實難受,做不到一只眼睜一只眼閉,細長的柳葉眉不由着皺着,就連左眼也變得水蒙蒙一片,似要哭出來,渾身上下寫滿了“可憐”二字。
她看了看華夙那绮豔的臉,又瞧向她攤開的掌心,半晌沒明白華夙要什麽。
偏偏華夙不想說話的時候,是一句話也不會多說,許是在高位上坐久了,就喜歡讓旁人猜她的心思,整了一出伴君如伴虎的戲碼,叫人心緒紛亂。
容離松開抿緊的唇,手裏的提燈徹底化作墨煙,迎風散去。手上一空,她便朝袖袋摸去,想把袖中畫祟取出來。
她還沒摸到畫祟,華夙忽道:“手給我。”
容離心道,原來不是要畫祟。
她這才把手往華夙掌心上放,也不知這鬼要做什麽,她耳廓有些熱,心道總不會只是牽手。
華夙轉而掐住了她的食指,在她柔軟的指腹上捏了一下。
雖說容離身子不好,一年到頭總是發寒,手腳總是涼冰冰的,可與華夙相比,她的手竟還顯得有些溫,而華夙的掌心,當真是冷飕飕的。
容離那只手滑得跟泥鳅一樣,想鑽出華夙的手掌心,卻被緊緊捏住了一根手指。
華夙面色冷淡,面上不餘半分旖旎,冷着聲道:“若是不想看,便如我方才所做,在下眼睑抹上一道,睜眼便看不見了。”
說完,她松開了容離的手,又道:“你現下便可試試。”
容離抿起唇,擡手自眼角往眼梢抹,再睜眼時,右目果真恢複如常,再看不見那沖天的血光了,月色溶溶,流動的雲仿若桂枝。
她心底愕然,又顫着手在下眼睑重複抹了一下,雙目俱睜時,兩只眼看見的又不一樣了,那頭暈目眩的感覺兜頭砸落,令她忙不疊閉眼,在抹了眼睑後才長吐了一口氣。
“會了麽。”華夙輕吐字音。
“會了。”容離點頭。
華夙颔首,“會了便好,你且先回房,我去城中走一圈。”
容離垂下眼,看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腹,“你去城中幹甚,去找……蘿瑕?”
“我不找她,她自會自己找上門。”華夙把被吹開的黑綢拉起,遮到了發上,那黑綢寬大,她半張臉登時被掩住,可如此還不夠,她還要把臉也蒙起來一半,好讓旁人瞧不清她的面容。
容離仍惦記着那沖天的火光和黑煙,踟蹰問:“那業障是誰帶來的,何時才會散?”
“旁人招來的,許是什麽兇陣将成。”華夙說得甚是平淡。
容離心下一愣,“那陣若成,你會如何?”
“我會走。”華夙冷冷地嗤了一聲,這才嗤出了一兩分譏諷來,“我無暇同他們玩鬧。”
既說是“兇陣”,又說“玩鬧”,好似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于她而言只是個無趣的把戲。
華夙又道:“我去看看此番擺陣的又是誰,你回去後切莫出門。”
容離颔首,乖乖應聲:“我不會再像上次那般。”
華夙睨她,“你還敢記得上次。”
容離眨眨眼,大抵是因為死過一回,故而膽子也大上了許久,也不像前世那般循規蹈矩了。
華夙轉身,身影驀地化作黑壓壓的煙,被風一卷便不見蹤影。
只餘容離還在原地站着,她左右看了看,借着這黯淡的月光連路也看不清,可她不想再畫燈了,索性一步步慢慢走着,似瞎子摸路一般,過了好一陣才回到蘭院。
蘭院裏只她那屋亮着燈,蒙芫和姒昭那屋俱是暗的,屋裏頭連人都沒有,還能亮什麽燈。
她在院子裏站了一陣,眸光定定看向蒙芫的屋子,腳步一拐,慢步走了過去。
嘴上答應不會再像上次那般自作主張,可此番一回蘭院,入耳的話頓時變成了過耳的風。
容離擡手捏緊了狐裘,寒風蕭瑟,吐氣時一縷白霧化在了風中。
寒風撞得門扉咯咯作響,像是有人時不時叩門。
容離推開了蒙芫的屋門,從袖中拿出了畫祟,還是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盞燈。
燈成後自半空落下,穩穩當當地落下了桌上,撞得木桌咚一聲響。
燈托裏燃着幽綠的火光,那火光穩穩亮着,未能被寒風撼動。
屋門大敞,地龍升起的暖意被一掃而光,屋中簾幔簌簌曳動。
容離借着這微弱的光,朝蒙芫的床頭走近,将軟枕一把掀開,看見了一枚三角紅符。
那紅符是新的,色澤鮮明,似乎才拿到不久。
符上隐約能看到上邊是畫了符文的,只是如今被折了起來,看不真切,也不知和秋壽廟裏的是不是一樣。
她伸手拿起,在手裏掂量了一下,又将其捏了捏,覺察到裏面竟好似包了什麽東西。
容離撥開狐裘,把紅符往腰帶裏一塞,轉身拿起桌上的青銅鬼燈。
雖是用畫祟畫出來的燈,可分量卻不輕,她一時低估,險些沒能将這燈拿起來。
擡手時,細瘦的手腕微微抖着,五指俱泛了白。
像蒙芫這樣慣于作惡的,身側不該這麽幹淨,竟連個纏身的鬼物也沒有,想來除了身上帶着辟邪之物外,屋中定也放了不少。
她俯身看向床底,忽地瞧見了一個碩大的木箱,那木箱甚是老舊,不像是蒙芫會用的東西。
這木箱不大幹淨,其上覆着厚厚一層灰,分明是許久未被擦拭。
木箱放得太靠裏了,容離伸手往下探,竟還碰不到這木箱,她只得将半個身也探了進去,被飛揚的塵煙給嗆得咳嗽不已。
指腹近乎要碰到那木箱時,她驀地頓住,慢騰騰地退了出去。
畫出來的青銅鬼燈壓得她近乎擡不起手腕,腕骨一陣疼,好似扯了筋。
容離不得不放下這鬼燈,眸光悠悠地沉思了一陣,擡手往右目下眼睑抹了過去。
再睜眼時,她緩緩俯身,朝床底下看去,竟一眼看穿了那木箱,瞧清了箱子裏裝着的東西。
她看見了一團血光,血光流動着,彙聚成了一個嬰兒身,那嬰兒身微蜷不動,分明是個……死物。
好小一團,按理來說初生的嬰兒不該這麽小,箱中血光凝成的死嬰卻好似剛成形,像極了剛成形便從他人腹中掏出來的。
都說容長亭克妻克子,命裏留不得子嗣,可她從未聽聞蒙芫以前還懷上過,就算是落了胎,也……不該把死嬰放在床下,這得多晦氣。
這麽一團死嬰身上連鬼氣也沒有,只有赤紅怨憤,若非她抹了眼睑,還看不出箱裏藏着的是這玩意。
一個剛成形的嬰孩,怎會餘下如此怨憤?
容離斂了目光,拿起地上青銅燈,轉而又朝屋裏別處走去,在蒙芫的妝臺和櫃子裏翻翻找找,又尋出了三枚一模一樣的三角紅符。
出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眸光朝床下掃去,仍是覺得古怪。不多停留,她五指一松,手中青銅燈咚隆落地,砸成了一道墨煙,倏然散去。
門外,玉琢的魂正在飄着,本是想迎上去說話的,可她驀地一滞,硬是退遠了。
容離看出她眼底畏懼,從腰帶裏摸出了一張三角紅符,用兩根細白的手指夾着,擺了擺手:“怕這個?”
玉琢怔怔點頭,怵怵發抖,“大姑娘,這是……”
“這是從蒙芫屋裏拿的。”容離将紅符塞進腰帶,食指抵在唇上,“莫要聲張。”
玉琢連連颔首,不敢邁近半步,遠遠道:“先前害了我的齊武和元奎,這兩日本是想出府的,似乎還去管家那告了假,但不知怎的,管家未允下來,不但不允,還讓他們無暇脫身,連府門都沒機會出。”
容離腳步一頓,“空青去找過管家麽?”
她回來後,倒是忘了問空青這事。
玉琢搖頭:“我沒留意,光盯着那二人了。”
容離微微颔首,回屋後慢騰騰坐下歇了一陣,這才覺得頭疼,這一日似乎還未好好歇過。
門外守着的空青和白柳仍未醒來,想來華夙揮出的鬼氣當真厲害。
翌日一早,容離醒來時便見華夙正在桌邊坐着,頭發未遮,松散的發辮垂在後背。
華夙轉着瓷杯,幾乎在容離睜眼的那一瞬,便開了口:“你昨夜出去了。”
聲音冷淡平靜,叫人聽不出半分情緒。
容離坐起身,莫名有種做賊心虛的緊張,她讷讷道:“是出去了。”
“你還帶了東西回來。”華夙側目看她,眸光涼飕飕的,怪能吓唬人。
容離颔首,輕聲道:“在蒙芫那屋裏拿了點東西。”
“拿來看看。”華夙這閑淡的姿态活像是這屋裏做主的,這還吩咐上了。
容離每回晨時醒來都不大使得上力氣,頭昏昏沉沉的,即便是坐起了身,半天也下不了床。
華夙見她白着一張病恹恹的臉,索性走了過去,捏住了她蓋在身上的錦被一角。
容離仰頭看她,見這鬼又要兀自動手,連忙說:“我自己拿。”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