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回記憶
兩人沒再沿着主幹道前行,而是右轉到謝川家樓下。
“花園也沒啦。”謝川說。
謝川家在二號樓,和三號樓之間有一片小花園,同樣是被冬青圍住。花園裏有幾株玫瑰,不知道是誰種的,似乎從沒人管過。此外還有住戶們種的樹,四川人喜歡麻辣口,自然要種花椒樹。此外還有香椿樹,到了每年三四月份食用香椿的時候,便總能看到做飯的女人們搭着梯子爬到樹上采香椿,四川女人愛打牌愛享受,但真幹起活來也能吃苦,個個精瘦幹練,工地綁鋼筋不在話下,何況采香椿?她們的孩子抱着一個不鏽鋼盆站在樹下,等着接媽媽丢下來的香椿芽。
謝川家沒種香椿樹,但樓下家在永川朱沱鎮的鄧奶奶種了一棵,每年會分給謝川家一些。香椿芽炒蛋,做法簡單,但香味極濃,誰家炒了香椿雞蛋,站在樓下就能聞到。
卓立東站在謝川家樓道門口:“以前老站這兒喊你去上課。”
謝川笑了:“是,我還老睡不醒,好幾次都遲到了。”
繼續向前走,走到樓頭,便是一道臺階,順着臺階下去就快到小區的鍋爐房了。卓立東問:“現在甘城讓熏臘肉嗎?”
謝川搖頭:“不讓,說是抓着罰三萬呢。”
卓立東低罵:“四川那邊也管這事兒,媽的工業污染不好好治理,老百姓熏點臘肉倒是管得嚴,專挑軟柿子捏。”
他說的是髒話,謝川聽了心裏卻軟綿綿的,憤怒少,傷感多。
這幾年霧霾嚴重,全國都在搞環保,甘城也不例外。可有時候謝川還是覺得費解,甘城本地人是不吃臘腸臘肉的,每年架起爐子熏肉的只是他們這一小撮外來戶。他們人這麽少,能熏得出多少煙塵?再說了,雖然是煙塵,但生火燃煙的材料都是好東西:攢了小半年的橘子皮、花生皮、瓜子皮,還有辛苦搜羅(甚至是去野外偷砍)來的柏樹枝果樹枝,這樣熏出來的臘肉臘腸,才會帶上果木的清香。用這些好東西燒出來的煙,能有多污染呢?
但是,但是其實也不必過于憤怒——因為,家屬院裏灌香臘腸做臘肉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老的老去,小的離開,所剩無幾。前年鄧奶奶去世之後,謝川就再沒吃過臘腸和臘肉。網上是買得着,但他從沒動過買的念頭。他只是經常想起爸媽還在的時候,每到過年,家裏的陽臺上就挂滿了臘腸和臘肉,還會有幾只醬鴨和臘豬肘。那才是真正的過年,滿滿一陽臺,金黃的陽光落在紅豔豔的肉上,光是看着就足夠熱鬧喜慶。
沿着臺階向下,前行不到五十米,就到了鍋爐房。他們小時候甘城還沒統一供暖,冬天時家屬院得自己燒煤來供。鍋爐房是不許小孩子進的,但鍋爐房外有一片空地,總是堆着小山般的煤屑。謝川和卓立東直到五年級,還會爬到煤堆頂上,“哧溜”一聲滑下去,沾得滿身黑沫兒,免不了要挨媽媽的罵。他們讀初中的時候鍋爐房還在用,初二那年甘城統一供暖,鍋爐房就此廢棄,煤堆不見了,外面的空地被改成一個籃球場,卓立東和謝川在那兒打過籃球。後來初三畢業卓立東回四川,謝川高二時,籃球場被改成停車場,再不見帶球跳躍的少年身影。
往前走,就到家屬院十號樓,以前卓立東家就住這裏。十號樓是大戶型,有一百平出頭,于是就有人在家裏開起棋牌室。卓立東他媽每天都去隔壁單元的棋牌室打麻将,從中午到深夜,有時甚至會通宵。他們三年級的時候,卓立東的媽媽給他買了一臺VCD,游戲光盤放進去,再插上手柄,就可以在電視上打游戲。反正家裏沒人,卓立東經常帶謝川去他家玩,超級瑪麗打膩了換冒險島,坦克大戰,赤色要塞。
游戲玩累了,就吃零食,卓立東家總有吃不完的零食,薯片牛肉幹巧克力。吃飽了,卓立東拽住謝川的領子不許他回家:“川川,做完作業再走吧。”謝川只好給家裏打電話說在卓立東家做作業,爸媽倒是放心,反正都在一個院裏。作業也做完了,已經晚上九點,謝川必須回家了。卓立東送謝川出門,靠着門把手囑咐謝川:“明天早上我去你家樓下喊你啊!”謝川回頭看,個子小小的卓立東立在門口,身後是漆黑的房間,他才三年級,不懂什麽是寂寞,只覺得要是能把卓立東帶回他家就好了。他家有熱飯熱菜,爸媽也都在。
倒也有幾次,卓立東媽媽的牌局散得早,謝川聽見樓道裏傳來“噔噔噔”的高跟鞋聲音,然後門開了。他媽媽是個美人,打扮也時髦,一頭大波浪卷發很是妩媚。“謝川來啦!”她熱情地招呼謝川,摸摸兩個孩子的腦袋,從包裏掏出些小吃食,一般是米花糖。是的,院裏的人回四川,最常帶回的特産就是江津玫瑰牌米花糖,用紙包裝,香甜酥脆,并且真的有裹了一層糖的玫瑰花瓣鑲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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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川和卓立東站在十號樓樓下,有好幾分鐘,誰都沒說話。半晌,謝川問:“你們公司總部在成都?”既然是大企業,那麽應該在成都或者重慶吧。
卓立東卻搖頭:“上海。”
謝川愣了:“你沒在四川上班啊。”
“大學在上海讀的,畢業就留上海工作了。”
“哦……”謝川又問,“叔叔阿姨怎麽樣?身體都還好吧?”
卓立東低聲說:“還好,”頓了頓,又說,“我們回四川沒兩年,他倆就離婚了。”
“啊?那——”
“你知道的,”卓立東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我媽不管事,每天就知道玩兒,我爸賺錢多嘛,其實早就在外面有人了。”
謝川只好說:“反正他們各自過得開心就行了吧。”
卓立東點頭:“是啊,”話鋒一轉,看向謝川,語氣認真,“但是那段時間他們總吵架,挺煩的,有一次我都買了回甘城的火車票了——但是又想,我家房子都賣了,我回甘城幹嘛?”
謝川腦子一熱:“你可以來找我。”
卓立東開玩笑似的問:“你養我啊?”
謝川便也笑了,心裏想的卻是,卓立東回四川之後大概過得不開心。他們這些家屬院的孩子有着相同的尴尬處境:撕裂在老家和甘城之間,不知道故鄉是哪。他們在甘城出生長大,身邊的大人卻都說四川話,生活習俗也都按四川的來。出了家屬院這個小島,甘城的方言他們一句都聽不懂。是四川人嗎?可明明又是在甘城長大的。是甘城人嗎?可甘城對于他們,似乎也就是這個小小的家屬院。
“還轉轉嗎?”謝川問,“要不去我家喝點茶?”
“嗯,走吧,”卓立東雙手揣進兜,潇灑地轉身,把自己住過十五年的舊樓留在身後,“你都開始喝茶了?”
“提前步入老幹部生活麽。”謝川開玩笑道。
“你喝什麽茶?”
“咳,都是領導喝不完分給我們的,我也不懂這個……家裏有奶粉,給你兌點奶茶喝。”
“我發現你還是那麽,”卓立東嘴角帶笑,微微眯眼,“賢妻良母。”
“亂說什麽……”
“真的,那會兒不還給我洗衣服嗎?”
“我那是因為……”
“因為什麽?”
“算了,我就是賢妻良母。”
卓立東哈哈大笑。
謝川聽着他張揚的笑聲,心裏不是個滋味。他想卓立東永遠不會知道他喜歡過他——或許現在也還是喜歡的。卓立東永遠不會知道,當年他跟爸媽回四川之前,謝川為什麽會送他一個很精致的塑料杯子。一杯子,一輩子,謝川還專門選了塑料材質的,摔不壞。卓立東也不會知道,十五歲的謝川心甘情願給他洗衣服,是因為憐憫他,憐憫他爸爸在外地媽媽又不管,髒兮兮的像個小可憐。十五歲的少年竟然因為他第一次體會了憐憫的感覺,不是有句話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崇拜和喜歡都不一定是因為愛,但憐憫一定是因為愛。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走到謝川家樓下。卓立東跟着謝川上樓,打量陳舊的樓道:“真是沒變樣。”
謝川想說變了,老鄰居們已經去世的去世搬走的搬走,連我家樓上那個腦子不大好的喜歡唱歌的姐姐,去年都嫁人了,我再沒在深夜裏聽到她清越的歌聲。
到三樓,謝川掏鑰匙開門,卓立東低聲說:“你家的門也換了。”
謝川打開門:“嗯,早就換了。你直接進來,不用換鞋——”
謝川猛地收住腳步,整個人被釘在原地。
而赤裸着身子、發梢還在滴水的劉梓源也愣住了。
卓立東站在謝川身後,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