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地不再
幾天下來,謝川在辦公室聽到不少關于卓立東的傳聞:四川人,名校畢業,英俊多金……謝川心想,卓立東長得帥我是知道的,但名校畢業——卓立東那會兒不是成績很差嗎?怎麽就名校了?說實話,青春期的時候他一直以為卓立東會在不久的将來加入黑社會。他怎麽也忘不了初二那次聚衆打架,為了保護被騷擾的班花,卓立東帶着十幾號男生和外校十幾號男生互毆,謝川站在遠處,看着卓立東揮拳飛腳也挨別人的揍,淺藍色校服沾上血跡和泥土。謝川怎麽也忘不了那一刻自己多麽膽戰心驚。
可他又不想,不想在卓立東為一個女孩兒打架的時候,沖上去與他并肩作戰。
“小謝,”同事的聲音把謝川拉回現實,“昨天給你的審批表填完沒有?”
“哦……正在填,”謝川說,“下午發你。”
“好的,別忘了哦,成主任明天就要。”
“嗯,好。”
填表,報賬,給領導寫發言稿……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不算輕松也不算累,總之,挺符合“混日子”這三個字。
一晃就到了周五下午,謝川給卓立東發微信:立東,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吧?說好了我請客啊。
對方沒回,謝川就放下手機繼續填報表,EXCEL表格花花綠綠,看得他有些疲倦。
一直到下班回家,謝川吃完晚飯躺在沙發上看王者榮耀直播,卓立東才回過來一條語音。謝川點開,聽見他帶着醉意的聲音:“川川,我想吃老永川!”
這條語音謝川沒再點開第二次,他盯着卓立東的頭像愣了很久。
——老永川,已經不開了。
謝川和卓立東是在家屬院長大的,家屬院的全稱是四川五十一工程處家屬院。四川,是地名。五十一工程處,是工程隊的名字。上世紀七十年代,這支來自四川的工程隊因煤礦開采而來到甘城,紮根于此。遺憾的是他們沒有在甘城挖出煤炭,只能轉而從事建築行業。
這支工程隊裏大都是四川人,他們來自四川的各個地方,招工時随工程隊來了千裏之外的甘城。
泸州,宜賓,重慶(那時候重慶還沒有直轄),攀枝花……當然,工程隊裏也有貴州人、雲南人、湖南人……
四川人愛吃,也會吃,往往不習慣北方的飯菜。于是就有四川人在甘城開起了飯店,宜賓人家,紅辣椒川菜,老永川……這些大大小小的飯店都開在家屬院的周圍,走在街上聽見的是甘城話,推門進入飯店聽見的就是四川話,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其中,老永川是味道最好也最實惠的一家,雖然加上後廚面積也只有八十平不到,連雅間都沒有,但卻足足塞下十多張塑料方桌。逢年過節客人多的時候,相鄰兩桌的人簡直後背貼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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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川記得那時候卓立東最愛吃老永川的燒白。燒白,做法類似于梅菜扣肉,但底菜用的不是梅菜,而是四川特産的芽菜,有時沒有芽菜,就用雪裏蕻代替。老永川的燒白切得極薄,五分肥五分瘦,筷子一用力就夾斷了。小心翼翼夾起一片肉,蘸一圈鹹香的湯汁,再裹一小撮芽菜碎,送進嘴,肥肉入口即化,瘦肉軟爛入味。肉吃完了,把剩下的湯汁和芽菜碎拌進米飯,一粒粒瑩白的米飯被浸得油亮發光。
那時候,卓立東他爸在外地包工程做生意,卓立東和他媽留在甘城。他媽媽是個不怎麽料理家務的人,做飯也做得敷衍,常常是只煮米飯,然後在家裏囤很多超市買的罐頭魚和豆腐乳。卓立東不喜歡在家吃,就經常請謝川一起吃老永川,反正他零花錢多。
是的,是這樣的,那時候卓立東總是請客,謝川實在不好意思,就說要不我幫你把校服外套拿回去洗一洗?卓立東他媽每天都在麻将館打牌,自然顧不上兒子的衣服髒不髒。而青春期的男孩子,對此也是不怎麽在意的。久而久之,卓立東校服上的汗味就有些重。卓立東幹脆地把校服扒下來,大大咧咧道:“太好了,那你給我洗幹淨點啊!”
那是謝川第一次給卓立東洗衣服。那時候他十四歲,情窦初開,意識到卓立東對自己是不一樣的。他趁着爸媽不在家偷偷給卓立東洗了校服外套,手洗的,打上肥皂細細地搓,袖口,手肘,領口。搓着搓着臉有些燙,覺得自己像古代足不出戶的女孩兒,為暗戀的男人繡花織布,待字閨中。
有了第一次,也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後來卓立東把換下來的校服褲子也拿給謝川。褲子洗幹淨了,曬幹了,謝川輕輕捏着那褲腳,硬了。
手機“叮”地一聲,謝川打個哆嗦。他被從回憶裏拽出來,看見發消息的是卓立東,猛地有種羞恥感。其實,謝川為自己辯解,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些事了。
又是一條語音,仍然帶着醉意:“川川,去吃老永川吧!我請你好不好啊?”
真是醉了吧。
然而謝川鬼使神差地回過去一條語音:“那要我幫你洗衣服嗎?”
卓立東:“好啊!”
謝川愣了很久,沒再回複。
第二天是周六。中午卓立東打電話來,一接通就笑着說:“昨晚我喝多了,哎,這邊領導真能喝。”
謝川恭維道:“你們公司是大企業嘛,他們肯定要表示出重視。”
卓立東:“晚上去老永川吃飯?”
謝川:“呃……”
卓立東又笑了:“說好了啊我請客。”
謝川臉一熱,心想看來他聽了昨晚的語音。
“立東,”謝川只能實話實說,“老永川已經不開啦。”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問:“什麽時候?”問完可能覺得語氣過于嚴肅了,又笑着說,“生意那麽好,怎麽會不開了?”
“……你回四川的第二年,蔡阿姨查出乳腺癌,就沒開了。”蔡阿姨是老永川的老板,一個一年四季都穿裙子的阿姨,據說是為了遮擋她的羅圈腿。
“哦……那蔡阿姨……”
“查出來癌症沒多久,就走了。”謝川記得以前他們在老永川吃飯,蔡阿姨總會囑咐廚師給他們多添些肉,她說小孩子長身體要吃飽。
卓立東又沉默幾秒,輕嘆一聲:“那我一會兒吃過飯再來吧,想在院兒裏走走,然後咱們晚上出去吃?”
謝川說:“行,你到大門口了給我打電話。”
四十分鐘後,謝川見到了卓立東。十月份的甘城已經有些冷了,謝川看見卓立東從出租車上下來,眉尾跳了跳。
卓立東穿一條淺米色西裝褲,上身是簡潔的黑色立領夾克,敞着懷,露出裏面的純白襯衫。這一身打扮足夠帥氣——也足夠正式。
“謝川。”卓立東向謝川走來。
謝川說:“穿得真帥。”
卓立東笑着聳聳肩:“這一身我穿了好幾天了,還沒在酒店附近找着幹洗店呢。”
謝川:“我該穿正式點的,感覺是領導來視察了。”話一說完又後悔,覺得自己太刻薄了。卓立東現在是大企業高管,有權有錢又年輕帥氣,妥妥的人生贏家——人家還願意回這老舊的家屬院看一看,可不就是屈尊纡貴?
然而卓立東竟然一把攬過謝川肩膀,好哥們似的抱怨:“說不過你,一直都說不過你——哎我真是,太久沒回來了。”
謝川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有一瞬間的恍惚。從小學到初中,卓立東都是這麽攬着他一起上學下學,只因為他們是好兄弟。直到初二的時候謝川發現自己喜歡上卓立東,卓立東再攬他,他就心虛地躲開了。
剛走進家屬院的大門,卓立東就停下腳步。
“路拓寬了啊。”他說。
謝川點頭:“嗯,五六年前吧,院裏改動不少。”正對着大門的就是家屬院的主幹道,那時主幹道兩旁種植着整整齊齊兩排冬青。冬青,顧名思義,冬天時也有綠葉。在蕭索的北方的冬天,那兩排冬青幾乎是唯一能見到的綠色植物。
謝川和卓立東小時候常常去揪冬青的葉子玩,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綠葉似乎永遠揪不完,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那麽茂密。
冬青被拔去,種植冬青的土壤變成水泥路面,路确實寬了不少。
卓立東又說:“那片菜園子也沒了。”
那時主幹道的左側,進門沒幾步就有一小片被冬青圍起來的泥土地,門口保安室打更的瘸腿叔叔在裏面種菜。據說他的瘸腿是工傷所致,工程隊便安排他來保安室打更。謝川他爸釣魚要用蚯蚓作魚食,曾帶着謝川和卓立東去那片菜園子裏挖蚯蚓。
“叔叔是怎麽走的?”卓立東忽然問。
謝川的心重重一跳,扭頭看向卓立東。
卓立東的目光落在平整的水泥地上:“我記得小學的時候,叔叔還去那片菜地挖蚯蚓。”
謝川低聲說:“他和我媽出車禍,一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