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冷漠
自那之後喬然稍稍收斂一點,不再熱衷于故意惹麻煩,然而他不經意間闖下的禍也足夠多。
謝穎氣得牙根癢癢,對這個溜得比兔子都快得少年一點辦法沒有。她以為方沉也是如此,每次收拾喬然遺留下的爛攤子,方沉都咬牙切齒。
人間多雨。
每當雲霧升起,被圍在群山荒嶺中的城市變得更加模糊,細雨墜在淺水窪裏砸出微小的漣漪。謝穎從很早之前就發現,方沉不那麽喜歡雨天。一向負責活躍氣氛的人在雨天顯得沉默,并不是說方沉因此不笑不說話,只是……謝穎總覺得,那些言語和笑容隔着一層霧,讓人辨別不清它出于真情還是假意。
那日也是個雨天,天空黑沉,沒有一絲蔚藍,綿綿細雨下落,沒一個人打傘。
那幫死人都在膽怯會有惡念突然冒出,謝穎和方沉夾雜在這群人當中,有人踩在碎石上崴了腳發出凄厲的慘叫,周圍人均是一抖,謝穎在一些人臉上看到細微的不耐,似乎埋怨崴腳那人大驚小怪。她見慣了這樣的情緒,垂下眼眸,把冷漠隐藏起來,臉上擺出慌張的神情,手緊跟着攥緊衣角。餘光中她看到站在原地的方沉,這很少見,方沉作為引導者,一般都會積極帶動大家,一旦有人受傷他也是最熱心“關切”的那個人。
可是那天他沒有動,安靜伫立着,直到一個女孩顫巍巍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角,他才回過神,下意識露出一個微笑,不合時宜地微笑。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手指抽動一下。所幸女孩沒有多想,只以為他被這麽多天來的驚吓壓垮了,還出口安慰他不要自己一個人硬撐。
謝穎看到女孩向他投去的目光裏充滿信任,忽然不受控制地發散思維——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如此信任之人實際上是在推他們去死……
她想到這個胃裏一陣絞痛,喉嚨被扼住,窒息感随之湧上來。如方沉所言,他們已經在受罰了。
雨霧給方沉周遭設置出屏障,他的頭發被打得潮濕,細密的雨絲順着臉頰滾落,當他不笑那雙淺色的眼眸又恰好擡起時,會給人一種異常脆弱的錯覺,好像他是什麽已經碎裂,摔出細縫的玻璃制品。
那些裂痕無法愈合。
盡管他們不死,可沒人應該習慣疼痛。喬然那個瘋子除外。
方沉只走神了那麽一小會兒,很快他就上前詢問受傷男人的情況,作勢要扶他起來,那男人十分感激,連連道謝,手杵在砂石上咯出血痕,方沉看到了卻什麽都沒說,手半擡在空中,伸展出的弧度冷硬。他的關心當然是假的。
謝穎心絞成一團,長時間被割裂成兩半,一半痛苦哀嚎,一半冷漠清醒。不管這些人有罪與否,他們都沒資格這麽對他們。這不僅是在殺死這幫有罪之人,更是在扼殺他們自己。
方沉或許早已看透,他們身處地獄,終将淪為冷情的怪物。
很快就是天黑,距離這裏不遠處有一間小屋,方沉需要把這些人全部安頓進去,剩下的就是等待,聶時和喬然有能力把惡念阻斷在山路上,前提是喬然不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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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趕到小屋,天色已黑卻還未到這些人的休眠時間。冷風浸在骨縫裏,漆黑的磚房偶爾還能聽到女孩的抽泣聲。
雨一直沒停,女孩坐在門口冰冷的地板上,外面傳來細小“咔嚓”聲,像極了小鳥踩在碎石發出的響動——可現在在下雨,不可能聽到這種聲音。
謝穎立刻反應過來,然而她離得太遠,木板碎裂的聲音紮進她耳膜,女孩的右肩包括半截脖頸都被一只枯槁的爪子按住,尖銳的指甲刺進白嫩的皮膚裏,尖叫聲伴随雷雨。
離女孩最近的男人跪在地上以狗爬的姿勢踉跄爬到角落裏,揚起塵土陣陣,方沉撲過去生生扯下那只胳膊,腥臭味彌漫在屋內,還伴随一些難以名狀的稀黃色液體。有人在幹嘔,謝穎松懈下來,不動聲色觀察着周圍。方沉将女孩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把緊鑽皮肉的畸形手指一一掰開,沒人敢看過去,就連女孩也只顧驚恐,只有謝穎看到了,方沉的目光沉靜,将那只斷臂随手一扔,輕聲道:“已經沒事了。”與神情截然相反的溫柔語氣。
木門被破壞,冷風灌進來,緊随其後的是一只沒有眼白的漆黑瞳仁和半邊幹癟的臉。那只惡念趴下來觀察屋裏的人。
女孩的脖子在流血,完全被吓傻了,察覺不到疼痛,手只是捂在那兒,眼睛卻看向那扇門,看着那只險些殺死她的惡念。
從某種程度上講,魇是不死的,一旦受傷可以很快愈合,但這幫死人不同,他們沒有愈合能力,受傷了就是受傷了,不會自愈更不能起死回生。這點最為棘手,如果他們沒有按照罪行如期死亡,那麽受罰的将會是執行任務的魇。而他們——這些死人會再次失去記憶,回到原點,重新來過。
“我……出去一下。”方沉語氣裏帶着一股決絕,似豁出性命般,站起來腿微微抖着,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害怕卻無一人開口勸阻。連被救的女孩也沒有出聲,只是呆呆望着那扇門,似是離了魂。
謝穎別過頭,雖然方沉演技不錯,但她還是能從中讀出強壓的怒火。通往木屋的道路只有兩條,聶時不會放跑惡念,肯定是喬然那邊出狀況了
那只惡念沒有再做其他動作,只是趴着向屋裏打量。
方沉打開窗戶,冰冷的雨水和風一塊灌進來,有人瑟縮一下,目光落在方沉的脊背上。仍然沒有人阻攔。
謝穎不可能跟着方沉,一來會被其他人懷疑,二來她得在他們休眠之前看住他們,防止發生意外。
方沉跳進雨幕裏,比之前更大的雨,将周圍一切都淹沒。
那只惡念動了,忽然有人喊:“快關窗!”它的注意力又被屋子裏面的人吸引。
“這裏。”方沉的聲音發緊,明明害怕卻還是開口,吸引那只怪物的視線,聲音裏隐含絕望。
頹然坐在地上的女孩似乎才緩過神,眼淚從眼眶裏洶湧而出,依舊看着那扇破裂的門,嘴裏喃喃道:“不要……”是她的聲音更絕望,喉嚨像被撕裂了。
女孩話音剛落便直直倒下去,四周的人也沒了聲息,仔細觀察更會發現——他們的确沒了呼吸。
休眠時間到。
別擔心。謝穎站起來,路過女孩時心裏默念一句,他裝的。
方沉聽到屋裏動靜,扭頭看了一眼,看到謝穎的身影,他正回頭看搭着木門扒望他的惡念。它用那雙漆黑的眼同他對視,甚至偏了偏頭顱。
方沉沒有行動,開口對屋裏的謝穎說:“我去喬然那邊看看。”
“我也去。”謝穎開口,又有點遲疑,“……可以嗎?”
方沉點點頭,掏出匕首上前兩步,不等惡念反應,蹲下身精準無誤插進那漆黑的胸口。
鉛灰色的灰燼向上翻飛又被雨點拍打到地上,它們消失,無影無蹤,好似從未存在過,又無時無刻存在着,在空氣裏、呼吸中,以及每個人身上。
“走吧。”
去往山口的一路上都不見一只惡念,謝穎還沒有反應,方沉先加快了步伐。
“怎麽了嗎?”謝穎心裏也有疑惑,看樣子喬然不是故意放走惡念的。
他們見到喬然的時候,喬然的身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右臂被撕扯開,血咕嘟咕嘟往外冒,順着指尖流淌下來。他喘着粗氣,回頭看到謝穎和方沉居然還有心情笑,扯開嘴角嘴裏又吐出不讨喜的話:“抱歉啊,出了點意外。”語氣裏聽不出絲毫的歉意。他在抖,分不清是疼痛還是恐懼。或者兩者都無,僅是單純的興奮。
謝穎摸不透喬然,喬然實在太會惹禍,時常把他們搞得焦頭爛額。她對他還殘留着戒備。
方沉什麽也沒有說,走上前一把揪住喬然的後領往後一扯,喬然猝不及防,被拽了個踉跄。他眼底有詫異,乃至于沒有立刻做出反應。
方沉将匕首送入惡念體內,殺掉殘留的三只惡念後他停下手,刀尖滴落下腐臭漆黑的液體,他也一并低着頭。
謝穎的眼睛落進雨水,閉眼的剎那聽到喬然說:“我以為你看到我這樣會更高興一點呢。”
方沉一頓,擡起頭表情有點莫名:“為什麽?”
這反應過于真誠,害得喬然都愣住。
“……你不讨厭我嗎?我惹了很多麻煩。”
原來他自己也知道。
謝穎瞟了一眼背對她的喬然,他的傷口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只是衣服上依舊留有血色,後背上的衣料出現一道道劃痕,或許之前還被惡念撓傷過,皮開肉綻。不過現在完好無損了。
“唔。”方沉有點猶豫,他的目光越過兩個人看向更遠處,喬然把背脊繃得筆直,全心全意等待着方沉的回答,根本沒留意到細節。謝穎似有察覺往身後望去——聶時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
“那關我什麽事?”
雨滴在那一剎腐蝕聽者的身軀,謝穎感覺全身冷透了,這一回她真真正正看到喬然顫抖。
方沉的回答那麽理所應當,喬然被激怒了,吐字都變得不清晰,開口就是:“我殺那些怪物沒有錯!”
“嗯。”
“它們沒有思維,是從那些有罪之人身上分化出的惡念!”
“嗯。”
喬然憤憤不平的語氣愈發襯托出方沉的平靜,他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據理力争着,發誓要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他身上。
——他在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謝穎産生這一荒謬的想法,想立即否定卻生生哽住了。說不定就是這樣呢?喬然攔不住這些惡念是他能力有限,卻還要裝出無所謂的模樣,恐怕他們看出他的狼狽。
那些傷痕。謝穎控制不住地看向喬然,看衣服的撕裂程度,它們堪堪挂在少年身上被血染成黑紅色。不可能不疼的,即便不會死去,那些疼痛也不會減少半分。
“它們該消失……那些有罪之人也是,”随着方沉輕描淡寫地迎合,喬然的嗓音裏出現了裂紋,“我沒有做錯。”
方沉:“嗯。”
喬然眼睛裏盛着怒意,搞不明白方沉為何這麽波瀾不驚,好像真的無所謂他制造出來的麻煩。嘴裏附和着他,那漫不經心的态度卻已經把他完完全全否定了。
他的語言變得更具有攻擊性,好像這樣才能強調出自己的存在:“可你沒有,你明明有能力殺它們,可是你沒有!你寧願混在那些罪人之中也從不主動殺死惡念!是覺得惡心嗎?殺那些爛肉那些腐爛的惡念讓你覺得惡心?!”
雨變軟了,細細沁在肌膚裏,方沉歪了下腦袋,笑意滋生在嘴角,他搖搖頭像在否定喬然也像在否定自己。過了很長很長的幾秒鐘,長到雨水都要懸空而挂,方沉擡起頭,仍然是那雙帶笑的眼睛。謝穎卻覺得周身空氣都稀薄了。她再一次經歷瀕死。
方沉聲音很輕地反問:“我們不是正在腐爛嗎?”有惡念從他身後突然冒出,随即被一顆子彈正中心口,喬然來不及轉頭,便又聽方沉說,“不止我們,活着的人也是。”
聶時放下槍,穿過謝穎和喬然兩人走到方沉身邊。
那些惡念,那些活着、死去的人類,包括彌留在人間的魇全部都一樣。從內潰爛到外。
在方沉看來他們與那些怪物無異。
他們正在殺死自己身體裏的一部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按照武力值慫慫在喬然之上,喬然目前還是個叛逆少年
這章有一句話是很早就想寫的!終于寫出來了!
這章聶時只小小露了一面,争取下一章多一點……
以及我快要放假了,等假期基本就可以恢複隔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