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腐蝕
久久無人應答。
直到聶時伸手蓋住方沉的眼睛,微微用力,方才面目沉靜的青年就十分順從地靠上去,靠進聶時胸膛。
喬然往後蹭了一下,被雨水浸泡軟爛的泥土凹下去,滑出半個鞋印。
方沉在呼吸,胸口緩緩起伏着,謝穎卻莫名感到痛,那些雨絲好像有力道,重達千斤,瘋狂錘落下來,砸爛肉體又腐蝕靈魂。
“我不明白……”喬然喃喃道,閃現出少有的慌亂,跨出一步看到方沉身後的聶時又生生止住了,嘴半張開又閉上。
聶時以絕對保護的姿态站在方沉身後,手指觸到方沉額前的發,輕輕掃了掃,将他的眼睛蓋住,一如生前方沉對他做的那樣。
謝穎一直知道這兩個人之間存在何種關系。
相互依附纏繞共生。
比世人所熟知的愛情更扭曲、更絕望的感情。
方沉過了好一會兒才将聶時的手拿下去,拽着他的手腕扭頭問了句:“你幹嘛?”
“你情緒不對。”
“我沒有。”方沉反駁道,這才轉回頭看對面兩個人。
他揚起謝穎所熟悉的笑臉,眼睛看向喬然,十分任性地抛下一句:“我管你明不明白。”
喬然:“……”
“你做什麽事我都管不着,殺惡念、試探監視者底線或者傷害自己……”方沉歪了下頭,笑得真誠又惡劣,“管我屁事。”
這太荒謬了,活生生小孩子鬥嘴。謝穎看向聶時,這裏甚至還有個拉偏架的大人。
Advertisement
“但是你要對你做的事負責,它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就算你不明白,責任也将在于你。”方沉突然正色道,“你會因此受到相應的懲罰。”
“喬然,少給自己找存在感。”
那天的一切都像一場鬧劇。
喬然還是會作妖,有時候故意落下一兩只惡念不解決。以往方沉都是罵罵咧咧收拾爛攤子,如今也是,只不過增加了一個步驟,消滅惡念之後逮到喬然揍一頓。
謝穎有一次親眼所見方沉腳踩喬然腦袋,說:“你跑什麽?我學校裏打架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你還敢跑?”
喬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問道:“所以你到底多大歲數了?已經是老頭子了嗎?”謝穎覺得後者多一點,畢竟喬然沒腦子。
結果自然是被揍得更慘了。
如果這就是方沉所說的“懲罰”,那喬然純屬活該。
謝穎卻知道不是,方沉不過是給喬然一點教訓,真正可以懲罰他們的是無時無刻不跟在身邊的監視者,是那只如影随形的貓。
真正的懲罰究竟什麽,在方沉揍了喬然無數次,逼着喬然管他叫哥,再到喬然十分順口地叫出“方沉哥”,在過去了這麽長一段時間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
人間的生活枯燥且煩悶。了解亡者的罪引導他們走向死亡,如此日複一日麻木痛苦的工作,就不免讓人想找點樂子。
喬然在作死這件事一直遙遙領先,所以當他問出“你們是怎麽死的”這種問題時謝穎也不覺得奇怪。
凡是禁忌,喬然總想碰一碰。
她不會回答也不覺得方沉會,聶時更不用提。果不其然,方沉反問:“那你又是怎麽死的?”把皮球踢了回來。
謝穎以為喬然會閉嘴。
“人體試驗。”一直保持着十幾歲少年模樣的喬然趴在桌子上,頭側在一邊,眼睛沒有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語氣也随意。
一時間空氣都變安靜了。
喬然擡起頭,仍然是那副無辜欠扁的模樣:“怎麽不說話了?”
那時候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了。
——謝穎以為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了。
可是人都有秘密,重要的不重要的皆在心底。她仿佛剛認識喬然,不禁重新打量起少年。
方沉微微愣住,随即笑了一下,有點無奈,踢了踢聶時的小腿,“說了啊。”他看向喬然,更像年長者看晚輩,只有少數時刻,方沉會透出與外表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成熟,讓人恍然意識到他已死去多年,存在于人間很久,“車禍,掉崖底下了。”
謝穎屏住呼吸,下意識覺得沒這麽簡單,等待下文。
聶時将所有注意力都給了方沉,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卻沒有阻止他說話。
喬然皺了皺鼻子:“就這樣?”
“嗯,就這樣。”方沉撐起下巴,“不然呢,生活哪有那麽多戲劇性?”它們不過就是一點點小事積累起來。
“只是意外事故嗎?”喬然還是不相信。
謝穎感覺喬然離挨揍不遠了。他是真的不懂,挖人傷口這種事卻幹得如此熟練。
方沉頓了,眼睛眨巴兩下:“不是。”
“那……”
“人們只看重結果。”方沉打斷喬然的問話,“這件事最後被當意外事故處理了。”
謝穎匆忙低下頭,耳邊響起女孩子的聲音,甜甜叫着自己“姐姐”,眼前又是那條樸實無華的舊街,她回到童年的老胡同,聞到母親煮得軟糯湯圓的飄香味道。記憶裏白嫩的湯圓一點點變黑變臭,混在污濁的泥湯裏,戳開是黑紅色,灼燙着嘴巴裏的嫩肉,把喉嚨都點燃。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生不如死。死不再往生,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聶時湊方沉越來越近,方沉擡手抵住他額頭:“你又在幹嘛?”
“觀察。”
“我是類人猿嗎?你觀察我幹嘛?”
謝穎從思緒裏走出來,看到兩個人又想笑又想哭。
不管對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那段記憶一定不好過,聶時打斷他,把自己遞過去,是想減輕那份痛苦。
喬然還想再問,被聶時轉頭一個眼神吓回去了。
聶時在方沉面前表現的過于溫順,謝穎有時會忘了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那雙狠厲陰鸷的眼給她留下不小陰影,看着方沉時卻沉靜地像幽深潭水,溫溫涼涼,是可以安栖的歸處。
謝穎不是沒有和聶時一塊行動過,之所以對聶時有如此大的陰影和恐懼也不是沒有原因。她第一次出行任務就遇到棘手的事情,一幫人迷失在森林裏。聶時那時候出現在她面前,謝穎永遠忘不了他把槍裏的子彈打空後,徒手将惡念的腦袋擰下來,腥黃如腸子般的污濁物從惡念體內湧出的畫面。
她腿一軟跌坐在鋪滿碎葉的土地上,聽到不遠處方沉的呼喊,确認衆人是否安全。聶時朝她走過來,身後那一堆蠕動的腸子消散成灰燼徐徐飄飛。她的呼吸灼傷自己,聶時朝她豎起食指緩緩抵在唇上,在那雙漆黑的眼眸裏她窺不到一絲感情。
方沉尋到他們的時候在兩人之間來回看,懷疑地問聶時:“你幹了什麽?”
“什麽都沒幹,殺惡念而已。”
方沉抱臂,緊盯着聶時的眼睛。
聶時把視線轉向謝穎,“不信你問她。”
謝穎不敢說話,怕說錯被滅口。
方沉将信将疑:“你真沒……”
“你不信我。”聶時惡人先告狀,甚至低下頭。
他只是低頭而已,方沉卻連忙說:“我信我信,你委屈什麽啊?”
謝穎絲毫看不出聶時委屈。
方沉想扶謝穎起來,聶時搶先一步伸出手。
謝穎不敢搭,她怎麽會看不出來,哪怕兩個人沒有在她面前做什麽親昵的動作,聶時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這個人是我的。
那氣息猶如濃黑的霧,把方沉完全包裹在裏面。
謝穎看着方沉無憂的笑臉,胃一點點往下墜。方沉是否知道自己被一個怪物盯上了?
——事到如今謝穎合理懷疑方沉什麽都知道,畢竟方他擅長僞裝,裝傻充愣的本領又那麽強,有關聶時的事情上說不定是在刻意縱容。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謝穎你呢?”喬然又把話題轉向她。
“無可奉告。”謝穎沉聲道,希望喬然明白她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希望他消停。
可惜喬然從來不是見好就收的性子,聶時他都敢挑釁,更別提謝穎,“你不想說?這麽神秘嗎,那我猜猜……”
謝穎一把将喬然的腦袋按在桌子上,木質的老舊桌子發出“吱呀”一聲,木刺刺破頭皮,喬然驚呼一聲又咯咯笑起來,“開玩笑的,我不說了。”
“晚了。”謝穎死死摁住,像要把喬然的腦袋擠爆,“人體試驗怎麽沒把你的腦袋也改造改造?”
喬然安靜了一秒。謝穎察覺到了,也察覺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互相捅刀對誰都沒好處。
“他們不在乎。”喬然的聲音嗡嗡震着木桌,“活着就好了,其他的他們不在乎。”喬然說到一半又改口,“其實死了也無所謂。”
謝穎的手慢慢松開。
喬然從木桌上起來:“反正不止我一個試驗品。”
那股窒息感又湧上來纏繞住謝穎的手腳,女孩清脆的聲音也一并響在耳邊,嗡嗡、嗡嗡……
她是被抱養來的孩子,打一生下來就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村裏條件艱苦,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小就聽鄰裏念叨“長大你可要好好孝敬你爸媽,他倆不嫌你是個女娃把你抱回來……”她也想孝敬養父母,于是她拼命讀書拼命學習,什麽都做到優秀,然後又聽村裏說“一個姑娘家家考什麽大學,以後嫁人找個好婆家就好啦。”等到考上警校他們又說“一個女孩子當什麽警察啊,以後哪有男人敢娶回家?不如多學學洗碗做飯。”
不管別人怎麽說,謝穎從來不後悔自己付出得到的一切。她讀大一的時候,養母突然有了身孕,四十好幾近五十的歲數生孩子有危險卻還是咬牙要了。結果又是個女孩。大家來喝滿月酒,明裏暗裏說着不是個兒子也沒關系,女兒也挺好。
謝穎不明白,女孩子怎麽了,養母把妹妹抱在懷裏親着疼着,樂呵呵說:“女孩子好啊是媽的貼心小棉襖,以後我們家雨就是我的小棉襖。”
謝穎也覺得自己的妹妹最可愛,長到三四歲的年紀奶聲奶氣地叫自己姐姐,伸出手來要抱。
父母常年在地裏幹活,小家雨就自己一個人看家,偶爾會給遠在外地工作的謝穎打電話,在電話那頭甜甜叫“姐姐”。
最後一通電話來自一個酷暑,謝穎因為工作原因手機時常保持靜音沒接到。
謝家雨死了。
她返回村的時候妹妹已經下葬,七八歲的小女孩死得怪慘的。村裏人不敢當着家裏人的面議論,背地裏卻沒少說。有個親戚甚至沒管住嘴跟別人說“我早就說了讓他家那姑娘辭了工作回來照顧孩子,偏不,這家裏沒人就是不行,他家那姑娘太野了。”
沒人指責兇手,因為那是個精神失常的傻子,拿鐵棍捅了小姑娘之後自己走泥溝裏摔死了。打撈了兩天才撈出來,都看不出人樣,草草挖坑埋了。
多可笑。
謝家雨的那通電話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電話并非什麽求救電話,傻子是把門砸開進來的,根本沒給小女孩求救的機會。
謝穎在村裏呆了一個月,村子不少小夥子瞧她長得好就同她搭話,她剛死了妹妹壓根沒心情談情說愛,并不搭理他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村裏開始傳她不知檢點,看到男人就勾引。養父母推她離開這裏,她回了城市沒幾年又傳來養母精神失常的消息。
謝穎最後還是辭了工作回家種地,照顧瘋了的養母,還要幫着養父幹活。她把往前二十幾年學到的東西都抛下了,可就算是這樣還是不行,越來越多的村裏人開始對她指指點點——“你看啊這就是那個害了自己妹妹又氣瘋自己媽的女人,聽說還不是這家人親生的,是抱養來的,看那打扮、那張臉就不是什麽好貨。”
養母精神不好,偶爾發起瘋來就拽着謝穎的頭發尖聲質問她:“是不是你害死我女兒,是不是你?!”謝穎被揪得生疼,眼淚不止,一遍遍叫着“媽”,到最後母女倆抱成一團哭起來。
最後那段日子養母認不出自己,一會兒殺人犯一會兒狐貍精地叫謝穎,哭着叫她把女兒還給她。
謝穎也想要謝家雨活着,那是會笑着叫自己“姐姐”的小妹妹啊,她每次過年都給她帶衣服玩具,臨走時小姑娘就哭着叫她別走,一聲一聲地“姐姐”喊着她。
是不是她留下比較好呢,當初要是沒走,要是沒去努力,沒去考大學,留在村裏安安分分當個待嫁的姑娘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謝穎從未後悔過自己做出的每個決定,可是太苦了,苦到她忍不住對自己産生懷疑。
轉眼就是過年,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日子,一大早養父出門幹活,養母精神頭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好,說着要給謝穎做飯,煮了一碗湯圓。
謝穎出門幫養父送忘在家的工具,回來看着桌上的湯圓笑了,“媽,這是你給我做的啊?”
“是給殺人犯做的。”她媽念叨着,把湯圓推到她面前,裏面的湯水是糊狀。
謝穎剛剛出門的時候又聽到在河邊洗衣服的婦女磨叨她家事,“哎本來那謝老婆子沒什麽事,結果有人當着面說死個女娃沒什麽的興許還能生……哪有這麽說話的,不管咋的也養了這些年,這幫老畜生就不知道說點好話。”
她為什麽要為流言而死呢。
謝穎也不清楚。她把那碗明顯渾濁的湯圓吞下肚,吃到一半時養母突然攔下她:“我不給你吃了。”
“別,媽,我想吃的。”謝穎說完又搶着把一個湯圓塞進嘴裏,燙得嘴裏瞬間起了泡。
養母拽着她的頭發想把她拉開,争搶那碗湯圓:“我不給你吃了,你還回來!殺人犯你還回來!”
謝穎瞬間流下眼淚,邊搖頭邊說:“媽、媽,我想吃,我想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別叫我殺人犯。我沒殺妹妹。
但是她有罪。
她就這麽輕易去死了,讓留下的人怎麽辦呢。
最後她看着養母倒在自己身上哭,嘴裏叫着妹妹的小名,一遍遍說着“家雨、家雨,媽媽錯了,媽媽錯了。”
她看到死亡,還有自己被腐蝕的什麽也不剩下的靈魂。
她有罪,她要自己永生償還。
作者有話要說: 喬然,熊孩子大戶。
以及,感情線它真的是甜的,所以這本質上還是一篇甜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