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揭開
雨水和霧氣滿布山巒,幾乎是方沉被推下車的下一秒,一直跟在後面的聶時就沖過去。
謝穎連忙攔住他:“你瘋了?那兩個人還沒走遠!好不容易到這裏了,你這樣又會搞砸一切!”她按住聶時的右肩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聶時生生把她的手掰下去,謝穎臉色泛白。站在遠處看熱鬧的喬然突然出聲:“方沉哥好像醒了。”
剛剛滾落在地的青年搖搖晃晃站起來,漫無目的尋找着什麽,動作中都透露出茫然。
謝穎心口緊縮一下,她害怕看到這樣的方沉,膽小懦弱又讓人心生憐惜的——完全不像方沉的方沉。
聶時快步走過去,喬然嘿笑一聲緊随在後面。
不斷下墜的雨水無聲劃開一條道路,那只黑白色的貓又出現在謝穎的視野裏,仰起小腦袋看她。
“這下你滿意了?”謝穎目光落在那只貓身上,雨幕将視線裏的一切霧化,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她說完便轉身跟過去。站在她身後的貓咪歪着腦袋“喵”一聲也緩緩邁開步子。
另一邊方沉站起來搖晃了兩步,雨水落進眼裏模糊視線,他擡手擦了擦,看到有人影往這邊走來,不動聲色地摸出別在腰間的匕首。
謝穎小跑兩步跟在聶時身後,緊盯喬然以免他又做什麽出格的事再被聶時殺死一次。
聶時在距離方沉三四步的地方停下。方沉摩挲着刀柄上的菱形,摸它四邊尖銳的角,雨水又重又痛地砸在他的耳膜上,骨骼發出咔嚓咔嚓地脆響——他在複原,傷口一點點愈合。
霧氣裏方沉的表情讓謝穎想到易碎的玻璃制品,驚愕還未從那張臉上褪去,她不忍看下去想要別過頭。
雨細細密密地下着,方沉張口說了什麽,聲音太輕被雨聲蓋過去。
謝穎只看出第一個字——“我”的口型。
方沉再度開口,這一次他的聲音清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喬然。”
Advertisement
空氣凝固,雨水停在半空中,冷風刺進脊背。
謝穎一愣,下意識看向聶時。
聶時那張死人臉上自然不會多出什麽表情,只是嘴角抿得更下了。
“嗯?”喬然也是猝不及防,還不等反應,方沉已經到他眼前了。
謝穎眼看着喬然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方沉撂倒,頭重重磕在石塊上,她退後一步迅速擡頭看聶時。
“吓唬我吓的開心嗎?”雨水連成串地落下,方沉将匕首重重插在喬然腦袋一側,眼睑低垂擋住淡色眼瞳裏的情緒。
喬然怪叫一聲,胳膊擋住臉:“方沉哥?!”
謝穎退後一步,仍然不敢确定,視線在方沉和聶時之間來回搖擺,直到方沉抽出匕首,右腳踩住喬然肩膀直起身,半仰起頭沖聶時眨眼睛,她才卸力,哭笑不得地按住額頭。
最後一滴雨摔落在地,啪嗒,一分為二。
方沉摩挲匕首上刻下的圖形,從第一個角摸到最後一個角——那根本不是什麽菱形,而是他自己刻出來的正方形。
他說:“我想起來了。”
……
“方沉你問了我這麽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些。”
“你為什麽敲張瑞和王慧雯的門?喬然給了你提示,你卻沒有和任何人說。範瑩瑩死的那一晚,是她拉着你出去的,可你為什麽跟着她出去呢?你明明可以攔住她……”
“方沉,很多事情都是你發現的,也是你揭開的。”
“你有想過這是為什麽嗎?”
——一切都是你引導的,是你一直在引他們走向死亡。
……
謝穎第一次見到方沉是在一個冰冷的午後,她第一次踏入“人間”,從此就再也沒踏出去。
那只戴着鈴铛的貓引領她往前走,只要她一停下,它就蹲在原地“喵喵”呼喚她。
目的地是一棟平平無奇的居民樓,她在門口停下,那只貓忽然不等她了颠颠往裏面跑。等她再想跟,貓已經不見蹤影。
一樓的窗不知道什麽開了,她還在茫然,頭頂響起聲音:“真難得啊,這種時候居然有新人來。”
謝穎擡起頭,那只貓就蹲在窗上,四肢藏在身下懶洋洋打着呼,方沉杵在窗沿上撐着下巴笑看她。他眼睛顏色偏淺,讓人想到好看的琥珀,想到鏡子折射出的暖光,笑起來半個瞳仁掩藏起來。謝穎莫名想到栗子蛋糕,突然很想吃,又想到她已經死了,大概不需要吃食物。
“你好,歡迎來到‘人間’,我叫方沉,你叫什麽?”
——和這個冰冷的地方格格不入的人。
她那時候這樣想。
“……謝穎。”她回答完,就是一瞬間天忽然變暗,太陽快速躲藏起來。
謝穎吓了一跳,不禁退後兩步。
“別緊張。”方沉擡頭看了眼天色,“既然選擇不入輪回來了這裏,那應該有人告訴你這裏的規則了。”他正回頭,笑不像笑,謝穎的心跟着一塊沉下去,聽見方沉說,“每一次天黑都是一人的死亡。”
……
在“人間”分為兩類人,生前犯下罪行,死後接受懲罰的人,和他們——自願選擇不入輪回,成為“魇”,化作死後的厲鬼,囚籠裏的犬。
他們和那幫死人不同,自願來到人間做執行懲罰的“魇”,不會忘記生前事也永遠無法走出人間。
生沒有自由,死也同樣。
後來謝穎也見到了聶時。聶時太沉默了,總是突然出現在方沉身後,謝穎被他悄聲無息跟在後面的舉動吓到過很多次,方沉卻習以為常,有時還會假裝沒發現,任由聶時跟着自己。
謝穎害怕聶時,如同第一次面對惡念會顫抖一樣。她對聶時産生恐懼。
“你不要躲着聶時啊。”又一次執行任務歸來,方沉忍不住提醒,“他其實不難相處。”
鬼才信。
謝穎沒接話,默不作聲看着聶時走過來,将他們兩個人隔開,又看到方沉側過頭對她偷偷眨眼睛。
分明是在縱容聶時。
她無話可說,想立馬遠離這兩個死人。
在謝穎的記憶裏,方沉很少殺惡念,他更擅長僞裝,混在一群死人裏面,不動聲色地指引他們走向亡路。謝穎算是他教出來的,可方沉裝無辜的本領她怎麽也學不會。
她以為方沉不擅長殺惡念,從來不會主動殺死它們,除非必要不然多數情況下都會視而不見。
她剛剛來這裏時也被那些醜惡的怪物吓得不輕,因此尤為不解聶時怎麽能那麽強,瞬間殺死三四只惡念,眼都不眨一下。只有面對方沉時聶時的話才會多起來,會低下頭和方沉交談,還會緩慢眨眼睛,睫毛落下一小片陰影,乖順得不像話。
他只聽方沉的話,只會殺惡念,騙不了那些疑神疑鬼的死人也不屑于欺騙,是精準殺戮的機器,是“惡犬”。
謝穎從未問過方沉和聶時的死因,也曾有過好奇,但在人間詢問別人的死因或者生前事都是禁忌,除非別人主動說,不然它就是一堵牆,嚴絲合縫高高矗立在眼前。
方沉太開朗了,那麽陽光,謝穎實在想不到他為何不入輪回。他應當屬于真正的人間,屬于欣欣向榮的世界,而如今他埋于地下,在無數個黑夜裏穿行。
直到喬然到來。
那個古怪的少年,不受管束,永遠把自己搞得鮮血淋漓的男孩子。
喬然剛來人間的時候有多大?十八?十九?或者更小。他的時間随着他的死亡而停止了。
謝穎懷疑他的智商也是。
因為這個不安分子,執行任務的時候沒少出岔子,他不屑聽方沉的話,同樣懼怕聶時,就躲着這兩個人。
直到有一次他引一群惡念在城市邊緣聚集,吓壞了那幫死人。謝穎還記得那天夜裏凄厲的貓叫聲和人們崩潰的吶喊,兩種聲音交錯,撕扯人的頭皮。
那是她第一次見方沉那麽生氣,勉強穩住那幫人,耗到他們的休眠時間,怒氣沖沖地殺過去,僅用一把匕首就解決了七八只惡念。直到那一刻謝穎才發覺,方沉完全有能力殺死惡念也并不懼怕它們,只是很少那麽做。
快近日出的時候,聶時撕開眼前最後一只惡念,随即側過身。一只手直接伸過來抓住喬然的衣襟将他按在地上,方沉那雙總是盛着笑意的眼裏結了冰,銳利刺骨,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說:“我會再殺死你一次。”
喬然也是一陣錯愕,沒想到一向好說話的方沉會有這般模樣,但很快他笑起來,歪過腦袋瞅向別處——果不其然,那只黑白色的貓就晃着尾巴蹲在他們不遠處。
喬然說:“我只是想試試違反規則會受到什麽懲罰。”
“你不會想知道。”方沉沉着臉,“你應該明白的吧?你已經不能再死一次了。”從選擇不入輪回的那刻起,他們就無路可退了。靈魂已經沒有歸處,再退一步是徹底的粉身碎骨。
喬然沉默了一下,分明明白方沉的意思卻還要故意激怒方沉,扭頭沖那只貓眨眨眼,“你看,它在看呢,你要是毆打同伴會不會也受懲罰?”
方沉一拳打在他臉上,用行動證明不會。貓咪愉悅地叫喚一聲。
——它是監視者。
“不入輪回即原罪。”謝穎看到方沉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咽喉處凹下去,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笑容帶着嘲諷的方沉,“所以我們要在這裏親眼看着這些有罪之人死去。”
這是不入輪回的代價,是他們要嘗千百次的罪責。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選擇留在這裏。
“喬然,不必瞎折騰,你已經在受罰了。”他說着松開喬然的衣襟,轉頭走掉。
聶時暼了謝穎一眼,腳步踩在喬然手邊,難得主動說話:“天要亮了。”
方沉與謝穎擦肩而過。謝穎看到方沉垂下的眼睫和冰冷的眼神,那眼神太過熟悉了,她曾多次見到——在另一個人眼中見過。大腦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向他離開的方向轉去,她想她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方沉。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來到人間多久,這裏的時間混亂不堪,白晝夜晚僅在剎那間轉換。那麽方沉和聶時呢?她剛剛來到人間見到的第一個同伴就是方沉。他們又在這裏呆了多久?幾年或者幾十年?就這樣無休止地存在于此……
方沉對這裏的規則了如指掌,常常提醒她不要觸犯規則,監視者時刻跟在他們身邊,一旦犯錯就會受到懲罰。
那麽懲罰究竟是什麽?
她看向半撐身子坐起的喬然,忽然覺得他的好奇不無道理。
踩在冷硬的沙土上,硬沙礫咯腳,謝穎卻感到自己踏空了,馬上就要掉下去又被堪堪拖着。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那把匕首本來就是方沉自己的!
而且從喬然出現開始,一直都管方沉叫“方沉哥”,被發現身份的時候說過“你記起我了?”
他們本來就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