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原罪
第四十二章原罪
他蜷縮在雨中,眼中映滿血色,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說話,窸窸窣窣,趴在他耳邊嘟囔着。
——“你要丢下我嗎?”
眼中的鮮紅漸漸褪去,方沉進入一間屋子,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低着頭。
“……對不起。”他聽到自己在說話,随後被抱緊了,緊緊勒住,雙臂都隐隐作痛。
他聽到聶時說:“不許。”
他回到那個春天,窗上有薄薄的霜,初晨的光堪堪照進。
記憶裏的方沉輕輕閉了眼睛,回擁住聶時輕輕拍,“那就算了吧,我開玩笑呢。”話音落下宛若一聲嘆息,他随口說說的,他怎麽能把聶時丢下呢,他只是不想救自己了。
所以生活還在繼續。
聶時換了份工作,甚至比當教師時待遇還好一點。兩人的生活終于有點起色,聶時有了更多空閑時間。他們都沒再提過旅游,它被淡忘在時間裏又似乎變作一道坎,無形梗在兩人中間。
方沉漸漸少笑了,眼睛蒙上一層陰影。
他們都在改變,被現實壓得變形。
這期間方沉在商場碰到過聶時的養父母,他們帶着小兒子逛街,一家人有說有笑。
他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顆心髒蹦蹦亂跳着,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一點點變涼,手指僵硬攥不成拳。
那是旁人的幸福,與他和聶時都無關。
方沉把眼睛移開,少有的冷漠,刻意擺出漠不相關的姿态。可他的手還是握不緊,似有若無地不甘纏繞住他,緊勒在他喉嚨處烙下一道道無形的血痕。他沒有和聶時說,要怎麽開口,一些人在傷害你之後還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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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又住院了,這一次沒能出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天氣尚好,方沉坐很遠的車來看望院長。她瘦了很多,皮松弛地包裹着骨頭,血管和青筋一并凸起,銀絲比黑發還要多。
一覺睡醒,院長看到站在窗邊的方沉,“以前都是你和聶時一塊來。”
方沉開窗的動作停了,回頭看向病床:“……下次我和他一塊來看您。”
可惜下一次他還是自己一個人來,拎着水果來。坐在床邊削蘋果,視線裏突然多出一雙枯槁的手蓋在他的手背上,方沉頭剛擡起一半,院長說話:“下次帶束花來吧,我很久沒出去了也不知道現在花開得怎麽樣。”
“好。”方沉應下來,蘋果皮斷在他手裏,他削不好,沒有聶時削得好,聶時總能不切斷蘋果皮,削出一個完整蘋果。
後來某天方沉回家,客廳的燈亮着,聶時蜷縮在沙發上,方沉走過去摸他額頭:“你感冒了?怎麽不回床上睡?”
聶時拉着他的手,額頭抵在他手背上,聲音悶悶的帶很重的鼻音:“在等你。”
方沉有一瞬錯愕,忍俊不禁:“等我幹嘛?我又不會突然消失……”他後半句話隐沒在吻裏,聶時拽住他的衣領吻上去,帶着灼熱的溫度,足夠融化一切事物,包括那些胡亂翻飛的思緒。
方沉被按進沙發裏,他們擁抱,聶時粘着他,牢牢固住方沉,将額頭抵在方沉頸窩。
“不是……”方沉有點無奈,聲音染上笑意,“你幹嘛啊?”
“抱你。”聶時的聲音嗡嗡震動在方沉側頸,引得他笑了幾聲。
“你吃藥了嗎?”方沉輕輕拽了拽他的頭發。
聶時又将他勒得緊一點,溫熱的呼吸打在他的肌膚上,将他的心也變得柔軟。
“我買了車。”聶時說着擡起頭眼睛卻不看着方沉。
方沉等了一會兒發現沒下文了,忍不住歪歪頭想看清聶時的臉:“然後呢?你之前不一直有說要買嗎,怎麽了?”
“……要出去轉轉嗎?”聶時牽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攥緊,“哪裏都可以。”
方沉忽然無法作答。聶時所謂的“出去轉轉”自然不是那麽簡單,他是在邀請方沉去旅行。
方沉的目光在純白的天花板上稍作停留,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輕飄飄浮在空中,腳落不到地,渾渾噩噩往前走,現在他躺在沙發上,聶時重重壓着他讓他感覺有分量,知道自己确确實實存在于此。
“好啊。”方沉笑笑,應下這場遲來的旅行,又在心裏給自己埋下希望,“不過下個月你得騰出時間來和我一塊去看奶奶。”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他也嘗試踏出一步。
……
可他還是死了。
蜷縮在黑暗的匣子裏,同連綿不斷的細雨一塊埋于地下。
他究竟犯下什麽罪?
四周一點點褪色,化作一片空白,不管方沉怎麽轉身,身後都是漫無邊際的白。
他正回頭,身前忽然出現一面鏡子。
他轉過身在鏡子裏看到自己。
方沉将手輕輕觸碰到鏡子上,漾起一圈圈漣漪,鏡子裏的青年和他有一模一樣的臉,神色卻不同,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裏沉澱太多東西,笑容燦爛地有些虛幻。
“你該醒了。”鏡子裏的人說,手和他的合在一塊,一樣的大小,“他在等你。”
“誰?聶時嗎?”方沉往周圍看去,那些白色逐漸融化,又變作鉛灰的天,雨一滴滴落在臉頰上,他急忙追問,“你又是誰?!”
鏡子裏的人将手放下了,目光溫柔又帶些許俏皮,仿佛還是個少年做着什麽孩子氣的惡作劇,幾近喃喃道:“我是你啊。”他的手從鏡中伸出來,眼看就要撫摸到方沉的臉頰……
方沉在夢裏費勁睜開眼,車輪碾碎骨頭的疼痛感又湧上來,他回到那輛逼仄的車廂,枕在碎玻璃上。
死亡一點點侵蝕他,他再一次承受這份疼痛。
落雨的陰天,他費勁喘息着,聽雨點噼啪砸下來,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逐漸變弱直至停止。
他可以動彈了。
方沉從碎玻璃上爬起來,又是一陣“咔嚓”、“咔嚓”聲。他有些僵硬地抽出壓在車底的腳,它們扭曲了,牛仔褲破破爛爛,皮肉堪堪挂在腿上,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肮髒污濁。骨骼生長的聲音鑽入他的耳朵,不論雨聲多麽大都掩蓋不了,像一顆長釘一下一下敲進腦子攪弄腦髓。骨縫裏生出癢意,大腦嗡嗡作響,身體在自我修複,方沉幹脆跪下去,重重跪在尖銳的玻璃上,把膝蓋刺破磕得血肉模糊。他雙手無力低垂,雨水進了眼睛擡手擦一下,忽然碰到什麽東西,冰冷柔軟的觸感。
方沉僵住,仿佛還是個活人,心髒開始劇烈跳動——他身邊有人。
他忘了什麽。
直到現在還沒想起來的……
百合花濃郁的芳香鋪灑開來,雨聲一下下砸在他的耳畔。
他記得……他應該記得,那個清晨,也是一個陰雨天,他和聶時早早準備去探望院長,拿一大束芳香撲鼻的百合。
方沉不習慣那個味道,把那束花放在自己腿上,他坐在副駕駛座上,開車的是聶時。
清晨灰色的天,下着小雨,
山路泥濘,周圍很靜,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和聶時。
方沉低頭看向自己的掌間,它們早已軟爛不堪,血和髒泥融在一塊。他垂着頭跪在碎片之間似乎有一世紀之久,雨水早把他的衣襟打濕同樣落滿腐爛的手掌。
“方沉……”
“方沉。”
是誰在叫他?
有人企圖讓他蘇醒。
方沉終于将眼睛落在旁邊,同時把手伸過去,将露出白骨的手掌遞過去,顫抖、十指相扣。
他身邊有人。
血液洗刷大地。
——是聶時。
大雨傾盆而下,将罪孽掩埋在最深的崖底。
他在一點點腐爛,從頭到腳,從一顆心開始。
“方沉。”
方沉擡起頭看見自己,還是少年模樣的自己,清澈的眼和無憂的笑容,天真地不似後來的他。
是他一直企圖叫醒自己,想讓自己想起來——
他沒有殺死聶時。
他和聶時一塊死了。
……
“你說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罪?那麽你們呢?”
“我們當然有罪。”
——不入輪回即是原罪。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沒有糖。但我個人感覺每次寫他倆的互動就算糖了
而且!!我終于寫到這裏!!
驚不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