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出行◎
春意略寒, 道路上車馬喧嚣,嘶鳴馬蹄聲過側,人群喧嚣吵鬧, 攤販走卒平添人間煙火氣。
天下起了小雨,細碎的腳步從道路中穿行,忽然撞上行人的膝蓋,小女孩往後退了幾步,電光火石之間被好心人拉住才穩住腳步,她擡首望去,是個很帥的哥哥,高的讓她揚起頭都覺得累。
她薄薄一層破爛衣衫下弱小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她雖然小, 卻知對眼前像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她顫顫巍巍的道了聲謝,之後頂着大雨跑向了小巷裏。
這兒是陸府門前,門前有五節臺階, 細雨冷風将樹桠吹顫,人門庭并不冷落,可站在此處卻如冬雪埋骨。
寧栖遲披着薄薄一層外衣, 略顯清冷的眸子随着眼前的女孩入了一條小巷。
他側眸, 掃過庭前。
就好似十幾年前,有個女孩站在他站着的位置, 足她身高的臺階上,高聳的牌匾遙不可及, 她臉上灰撲撲的, 眼睛卻帶着微弱的光。
她也許也是衣衫褴褛, 骨廋如柴, 又或許疲憊不堪,饑腸辘辘,可她站在這,便是歷經了千山萬水,心存希冀。
他從未忘記過那雙清澈眼底一晃而過的光暖,和冷水撲滅後的平靜,他曾經驚疑她的淡定和随性,也曾觸及過她的溫暖的笑意,可這抹歲月如靜好的溫柔,從來不是與生俱來。
她失望了。
對陸家失望,對姜家失望。
甚至,對他失望。
王謙雲見他臉色不好,便問,“監軍,你還好嗎?”
他還從沒在寧栖遲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唇色蒼白,拳頭握在身前,仿若大病未愈,或許剛剛的故事設身處地讓人唏噓,可能讓這位天之驕子這般失态,也是稀奇事。
如果自己未來的妻子吃過這許多苦,他一定要疼她,愛她,給她一生的偏愛與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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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監軍,是否有這般耐心。
颀長的身姿在冷雨中矗立許久,過了許久,他一字未言,轉身離開了陸府。
酒樓小厮推開窗,才發覺陸府門前的一行人已經離開了,他又望了一眼那高門大戶,這些年因為通着官府的路子,陸家在雍州已是獨攬一方財權,當年的那些污糟事早就化作塵霧,無人在意了。
他長嘆一口氣,關了窗。
并不知幾月之後,因為大理寺的一樁舊案,整個陸家都被抄家流放,家産充公,甚至連知州都被貶官邊關。
上京
最近坊間流傳最玄乎的就是姜家那事兒了,街角巷尾傳出的版本甚至和姜予不是同一個,她帶着安王府的小世子聽着故事,回了一趟姜府。
剛一進門,就看董氏來領着她了,董氏雖瞧着有些憔悴,但眉宇間的意氣可不減。
一來就聽着她不斷訴苦,姜予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最後到門前,才道:“二夫人說的話,我心裏感慰,若閑來無事,盡可來侯府坐坐。”
董氏面色瞬間喜悅了起來,又說了幾句後,她壓低聲音道:“這次家裏尋你來,是想你澄清外面的事,大房的臉面,算是丢盡了。”
姜予停在了堂前,看着滿座的姜家,忽然笑了笑,“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倒像是鴻門宴。
入了門,姜予四掃了一圈,她之前入姜家的時候,還沒被這麽鄭重的對待過,連姜千珍都在場,她耐着性子寒暄了會,便落座了。
張氏臉上的笑有些勉強,“阿予回來了,這些日子在夫家可還适應?”
姜予低垂着眉眼喝茶,客氣的回着,“拖您的福,還算過得去。”
張氏又說了些關心的話,都被姜予不冷不熱的态度給打回去了,一旁的姜千珍捏攥緊了手帕,臉色很不好看,用眼神催促着張氏。
“這次家裏叫你回來,是因為外頭的傳言。”張氏手搭着扶手,強顏歡笑道:“你妹妹不久就要嫁入太子府,這事事關重大,你二房伯母前些日子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若是因為這事,惹了太子殿下不悅,怕是于我們整個姜家都不得好處。”
姜予抿唇,細細聽着。
張氏軟着語調道:“我知道你對母親和妹妹心中存着芥蒂,可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兒,我想阿予懂事的孩子,必不會讓母親為難。”
聽罷,姜予放下茶,“姜夫人想讓我如何做呢?”
姜千珍和張氏換了個眼神,半晌後,她道:“你只需在外人面前澄清,珍兒是姜家血脈,你是因為身子不好才不露面。珍兒從前不知情賜婚一事,只是同小侯爺青梅竹馬關系好,才瞧着親近,從不越距,連你都并未在意。”
外面的傳言多是空穴來風,唯有她這個正主出聲才可斷絕流言。
春覺掐緊了指尖,心裏冒火,這不是踩着她家姑娘給姜千珍正名嗎?若旁人聽了還以為姑娘多低微,連夫君偷人這事都能往肚裏咽。
憑什麽?
姜予看着張氏,那雙平靜的眼瞳裏一絲漣漪也無,可她卻沒有說話,很久都沒有出聲,久到張氏的感覺呼吸都困難了起來。她太平靜了,平靜的讓人覺得不适。
姜千珍甚至急的站了起來,“這麽點事那你也不願意嗎?又不需要你做什麽?”
“要是沒有姜家,你怎麽能嫁到侯府去,你難道不知感恩戴德嗎?”
族人紛紛站起身,“若不是這些年家族供養着你,你怕是早就死在了雍州。”
“你也識相些,別叫人認成了白眼狼。”
姜予的衣袖被商擇扯了扯,她垂目看去,眼前的小團子似乎有些害怕,靠近了她,她輕輕笑了下表示安撫,之後在衆人不休的話語中擡起臉,朝着張氏看去。
衆人的議論聲漸漸消停。
姜予的話擲地有聲,“我可以這麽做。”
春覺向前一步,又急又氣,被姜予擡手擋住,話都停在了喉嚨裏。
她看過去,只見姜予面色溫和的站起身,言語客氣的道:“但我也有一事,請姜夫人答應。”
廳堂上浮現一片談論的聲音,張氏下意識攥緊了手心,額頭冒出了一陣冷汗,好似心髒也在不停的縮緊。
她看着眼前這個不甚親近的親生女兒,胸口苦澀複雜。
還不待張氏回應,姜予便開了口,她吐字洪亮,在一片議論聲中清晰入耳:“請姜夫人把我從姜家族譜中,除名。”
馬車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姜府,姜予面色平靜,她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春覺卻不自覺的提起了心。
她并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的情緒,甚至趨于冷淡。
适才姜家廳堂內那些人的嘴臉确實難看,但姑娘也未停留太久,再說姜家有求于人,自然不敢當面說難聽的言論。當時張氏臉都白了,對上姜予欲言又止,可是姑娘轉身就走了,完全沒有給她再商量的機會。
忽然,馬車停了。
春覺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看,一少年騎着馬在前,她驚訝出聲,“二公子。”
少年跨騎在馬上,束着高馬尾,他揚唇笑,“江畔有雅座,我見轎攆熟悉便來探看,果然遇到嫂嫂了。”
春覺不解,“我們家姑娘正要回去呢。”
寧悸卻透過一層薄薄的車簾,瞧見了裏面端坐的人兒,他垂眼笑笑,”江畔風景好,畫舫迎風,大概能有靜心之用吧。”
簾內的人輕輕擡首,半晌,她掀開一角,“我能去嗎?”
她眸色淡淡,面色微白,好似被風雨浸透的花朵,顯得有些黯淡。寧悸背在身後的手指不自覺的碾過指腹,他唇角笑意微緩,“榮幸。”
雨天是最适合卧船的,小世子從未見過如此好風光,不停的朝着窗外探看。
這處本就是給京城貴人特設的雅處,原是有一小宴,姜予不願擾了他的計劃,就另上了一艘船,讓春覺帶着小世子摸魚去了。
已是驚蟄時節,衣衫偏薄,細細的風混着杏花雨打在手上,帶來舒适的涼意,她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有人撩開竹簾坐在了她對面上的席墊上,小案瓷瓶上的花枝顫了顫,姜予側目看去。
是寧悸,他才去過一旁的小宴,身上有些淡淡的酒味,他正笑着,“我怕你一人覺得無趣。”
“不會無趣。”姜予輕聲答,“這樣很好。”
寧悸一只手撐在小小案上,一只手撐着下巴,細看着她,“怎樣?”
姜予向來是樂觀的,從不似這樣,好似有絲愁緒繞在眉眼間。
姜予拿起了船家放置好的小酒,斟倒了杯輕抿着,并沒有那麽快回答,只是半閡眼享受着這種惬意的感覺。
微不可察的雨點随着風吹亂了她鬓邊的發絲,日光将她臉頰照的白的透光,一雙眼睛情緒淡淡,她好似瞧着眼前的景色,又好似空洞寂靜。
這一刻,寧悸連呼吸都放的極輕。
他移開眼,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姜予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彎着眼睛,好似一輪明月。
她瑩白的手腕下是連成線的酒,在杯沿激出雪白的浪花。
她神色複又溫和,“很高興。”
她好似真的很愉悅,一杯一杯的抿着酒,略顯苦澀的酒還沒有回甘,第二杯的苦澀便蔓延了上來,她雙眸盛滿笑意,還故作俏皮的同寧悸碰杯,“我自由了。”她道:“我覺得很高興。”
“以後我能去做許多我想做的事。”
寧悸看着她仰首飲下酒,卻沒有任何動作,就這樣靜默着抿着唇,陪着她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直到酒壇空了底。
她忽然停住了動作,她好似很難受,雙眉擰起,微松手指,雙頰坨紅,零散的碎發從臉側掃過,脆弱的仿佛一頁紙。
酒盞落地,船只忽遇大風,整個船身劇烈搖晃起來,喝的醉醺醺的人頓時失去了平衡感,扶着小案的手指發白。
酒壇滾落,咣當落地。瓦片碎裂的聲響動靜驚動了下人。
姜予穩不住身子,眼看就要磕到窗沿,卻被一只手擋住,額角陷入掌心。
寧悸輕輕征神,片刻後他起身尋到姜予身側,低聲一句,“得罪了,嫂嫂。”
他将姜予的頭輕柔的往自己肩上靠,接着雙手穿過她身下,将喝的醉醺醺人抱起。
春覺急忙進來,便見身姿高挑的人将自家姑娘抱着。接着她呆滞住,連寧悸對她說了什麽都沒聽清。
她轉身,只見寧悸抱着姜予撩開簾子離開。青絲垂落在男子腰側,姜予的衣裙與長袍交疊,珠簾碰撞,腳步漸遠……
“昨兒究竟發生了什麽?”
馬車在官道上壓下車轍,之後停在旅館下來修整,春覺掀開簾子,接過前面安王妃送來的小點心,道了聲謝。
安王府的仆從說:“王妃說不知少夫人愛吃什麽,便都送來了。”
之後便笑着離開。
姜予拿了一塊喂給小世子,之後下了馬車,擰着眉看春覺。
“行了姑娘,你醉酒後什麽樣自己不知啊?”春覺嘆氣,“真就我跟你說的那些。”
至于二公子在船上到底跟姜予說了什麽,她是真不知道。
她也不能添油加醋說昨兒那氣氛真不對勁,那太尴尬了。
姜予若有所思,想不出也不想了,掀開簾子下了馬車,一路上都打點妥當,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客棧歇了會腳,接着便趕着去了莊子。
外邊是好風景,幾個公子小姐結伴游玩,騎馬垂釣,野獵炙烤,好不有趣。
而姜予卻沒那麽空閑,她安排着卧房又問莊頭拿來了賬本,分好類別才放下出門。姜予揉了揉發僵的脖頸,理着毫無頭緒的賬面,起身準備下去靜靜。
安王妃坐在她身側,見她眉間的疲倦,便關切的問了句緣由,姜予如實同她說了。
“我對家中庶務算是有些心得在的,若少夫人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幫忙看看。”
安王妃的話像是天降甘露,姜予雙眸發亮,客氣了兩句,之後道:“那就麻煩王妃了。”
安王妃笑了笑,“舉手之勞。”
姜予心想安王妃是個好人。她雖然同那些公子小姐是一個年紀,卻不能同他買一樣毫無顧忌的玩樂,途中諸多事宜皆要她打點,安王妃時常來幫她,減輕了她許多工作。
她心裏記着,回以友善的笑。
這次出游人數真不少,姜予還見過幾位公子哥小姐,都是好相處的,對她很是恭敬。
她坐在簾帳內往下看,眼睜睜看着自家姑娘一腳未踩穩,墜下馬,起來的時候手被紮出了血。
她掀開帳簾要出去處理,可卻被安王妃喚了一聲。
她停了腳步,之後看見慢慢走來的安王妃。
安王妃面帶溫和的笑意,“孩子的事,倒不用擔心。”
她便看見陳家三公子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帶着疼的眼淚汪汪的小姑娘走了。
姜予頓了頓,之後道:“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
安王妃笑着道:“若什麽都由我們打點好了,那還有什麽機會給他們呢?”之後又故作驚訝道:“莫非少夫人,對陳家公子沒有好印象。”
聽了此話,姜予悟了悟,想了半天才回過神,笑着道:“是我狹隘了,這踏春,确實讓人春心浮動啊。”
安王妃彎彎眼角,與她相視一笑。
她下垂的視線落在姜予身上,見她腰間垂着的玉佩,驚了一瞬。
姜予順着她的視線下移,見到那塊玉,忍不住問,“這玉佩,是有什麽不妥麽?”
安王妃問道:“想來應當是小侯爺贈與妻子的吧?”
妻子兩字讓姜予思緒停了一瞬,畢竟在上京城內,很少有人會将小侯爺和她一起提起。她還有些不習慣,之後才輕微點首。
她到沒有什麽厭惡,寧栖遲讓她帶便帶着,總之沒有壞處。
“看來是外界膚淺了。”安王妃搖搖頭,“世人都傳,你們夫妻不睦,仿佛也并非如此。”
姜予有些不解,難道就因為這玉佩?
見她疑惑,安王妃耐心的為她解釋,“我國雖輕武,但并非不重視天子安危,禁軍八萬,唯虎符為首,而虎符之下便是雀令,持雀令者不傷。陛下将幾塊雀令贈與當年功臣及其他皇子,而小侯爺這塊,是他幼年陛下賜予的,連侯爺都不曾給予。”
姜予動了動手指,忽然覺得手上這塊玉石陡然重了起來。她垂首去看,這便是雀令?
王妃又道:“說是官署禁軍,實則不然,天下凡是遵循官家調度的軍隊,見此令者,都要掂量掂量有沒有那個膽子殺害其主人。”之後她笑了笑,“小侯爺将其給你,怕是心中擔憂你的安危。”
而姜予聽明白了裏面的彎彎繞繞,一時不知說些什麽。
臨行前,寧栖遲将其交給她,說是能庇護自己,她想不出什麽緣由,便搖搖頭蓋過這個話題。
說完話姜予便回了卧房,她坐在案前,披着薄衫翻看賬本,可她卻遲遲看不進去。
出行前有人來報,寧栖遲已經班師回朝了,不日便會抵達上京,她拜托了二夫人代為接風,并沒有取消原先拟定的行程。
寧栖遲回去是見不到自己的,怕只有在過段日子才能把這雀令交給他了。姜予停了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
遠處一片郁郁蔥蔥的樹嶺,時而驚動一片雀,鑽出幾個頑劣的少年郎,一手提着兔子,一手彎着弓箭,笑意肆恣。姑娘們舉着風筝線,衣裙如雲的玩鬧着。
她看了會,之後正欲将窗關上,卻猛然對上一人的視線,那人微仰首,上勾的眼尾暈着微光,一襲紅色圓領直綴将他的身姿勾勒的如長槍淩厲,視線略顯直接,刺得她忍不住撇開眼。
那日她隐隐約約記得一些,寧悸一直在陪着她喝酒,和他靠近時淡淡的炙熱。
姜予心裏說不出奇怪,想還是要離遠些好,于是她關上窗。
寧悸看着緊閉的窗門,和震顫而落下的花瓣,抿了抿唇。
有人在身後叫他,“寧兄,你這頭籌要送給誰啊?”
他看向手中的兔子,又露出懶懶的笑,“不送,烤炙。”
陳清允尋到姜予的時候就發現小世子抱着個兔子又是抱又是親的。
“這是?”
春覺答,“二公子送來的,正好小世子喜歡。”
其實是送給姜予的,不過她正要推辭就被小世子要了去。
“原來如此。”
她是來找姜予一道玩兒的,莊子附近有處佛寺,陳清允一早便跟姜予說定了去拜訪,給家人求個平安符,順道游個船,正巧今日是好天氣。
姜予正在石臺上,往前指指,“你看。”
陳清允順着她指尖的方向看了過去,然後緊皺了眉頭,她這個哥哥,怎麽當着人家長輩的面勾搭人家的姑娘呢。
前幾日就聽,寧家三姑娘玩鬧時不小心把手給上了傷了,她哥哥急的直接帶人去了附近的鎮子,大夫就說,來的再晚些傷口都愈合了。
眼下更是拉着人家姑娘,非要教什麽射箭。
看得陳清允直直皺眉。
姜予盯着她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聲,“怎麽,有什麽不滿?”
“這個沒臉的。”陳允允臉上的寒氣都要冒出來了,“你等着,我現在就把他拉開。”
姜予拉住她,笑的眉眼彎彎,“是對我家三姑娘不中意咯?”
“…….”陳清允目光呆滞,然後瞪大眼,“這?怎麽不滿意,我……”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只怕我家門第太低,難能相配了。”
“陳家祖上有太傅立身,現今又出了探花郎,哪裏不堪相配了。”姜予搖搖首,“咱們別管了,姻緣自有天注定,走吧,你不是要帶我玩嗎?”
姜予沒再提這個話題,轉身離開了,倒是陳清允遠遠的看着佳人才子一對如壁的身影,半晌才低垂了首,随着她的腳步離開。
小世子拉着姜予的袖子委委屈屈的不肯走,于是姜予便把他帶上了。
一路風景秀麗,乘着小船在一片高聳的荷葉中。姜予附身手指華過河面,便有紅鯉從她手底劃過,她驚的直起身子,似乎又覺得好玩,便又彎下身去都弄魚兒,小世子也湊過來,兩人玩的不亦樂乎。
但一路上,陳清允都靜靜的坐着,不發一言。
姜予發現了她的異樣,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走過去坐在了她身側,“可是有什麽心事?”
陳清允回過神,很快搖首道:“沒什麽。”
姜予看了她一會,眼看着快要靠岸,便吩咐道:“讓船停會兒。”
荷葉浮動,不見一葉之餘微露的船尖。
姜予坐在了她身側,“若是有些話憋在心裏,會把自己憋壞,你看,你把話說出來,等我們出了這片池塘,煩惱就會沉底啦。”
陳清允無奈的笑,“你也怪會安慰人的。”
姜予朝她笑笑。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是我無病呻吟罷了。”陳清允嘆了口氣,側首用手去撥弄荷葉,“适才瞧她們肆意玩鬧,互生情愫時,總想起我先前一鳴驚人,在京中出盡風頭的往事。”
她仿佛陷入沉思,唇角竟有些笑意,“那時候我一首詩,可是能送到官家面前的,連我哥哥都要比我弱一成,都要看我臉色行事,人人都說我陳家這代必要光耀門楣,可是我如今…….”
她自嘲的笑笑,“我已經十七了,門前卻是一片落雪,是不是令人唏噓。”
當初梅園的事傳的人盡皆知,就算定王沒有對她做什麽,可女兒家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
姜予并沒有插嘴,而是靜靜的聽着。
“我并不看重這些,我陳清允素有才名,若與我相伴之人因此厭惡我,也叫我惡心。”她忽然轉過頭,堅定的看着姜予,“我呢,準備進宮,做女官。”
“那些趨炎附勢的,見風使舵的,都不配讓我瞧一眼,自我做決定時,心中便再無私情了,可是今日…….”她忽然垂下眼,好似落寞,“今日我瞧他們,總覺得我這一生好似沒有那般,那麽縱逸,有歡悅的人,有春日的風采。”
她沒有再說話,姜予開了口,“我這半生都沒有什麽選擇。”
她看着她,笑笑,“可是我依舊享受春日啊,你看這荷塘,看遠處的山峰,哪裏不是春呢?”
陳清允征了征。
姜予道:“人各不同啊清允,走好自己的路,莫看他人,若說遺憾,那我怕不是要怨恨度日了。若只看得見自己的心,那便無處不逢春。”
“我明白。”陳清允淺笑,“只是發發牢騷。”之後又道:“瞧着羨慕而已,你難道不羨慕嗎?”
姜予許久都沒答話,很久之後才答,“從來沒有感受過,自然羨慕。”
她以前只待在那個很小的府邸裏,沒有父母的孩子不會有任何人照顧,她看不見外邊,只能瞧見牆頭爬進的迎春花。
她也聽過那些高雅的讓她聽不懂的詩書文言,見過小大夫翻牆給二姐送點心,更看過三姐姐出嫁時那含着喜悅的眼睛,若說不羨慕,那太假。
只是她從來沒有選擇,沒有資格,久而久之就忘記了,不屬于她的東西太多,她沒必要去在意。
她搖首将思緒散去,又露出笑容。
“我們走吧,出來玩自然要開心些才是。”
船行漸遠,荷葉後,一葉輕舟中的人緩慢的睜開了眼。
小厮壓低聲音道:“二公子,你醒了?”
正巧他們在這休息,誰知正巧碰到了少夫人的船只,兩人正談心,這實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男子坐起,望着遠離的船只,眼睫落了細光。
才到岸上,卻沒見到小世子的人,适才停船後春覺便耐不住小世子的催促,先一步上了岸,此刻岸上卻只有一位剃度的僧人。
姜予覺得不太對勁。
那位僧人徐徐走來,他低垂着頭,只能看見他耳後的一道傷疤,猙獰的劃至後腦。
他一只手豎在臉前,“施主渡舟至此,前人喚我引領施主向佛廟。”
姜予皺眉,問了句,“前人?”
僧人答,“是一位女施主和一位小公子。”說完另一只手做着引領的手勢,“施主這邊請。”
姜予朝四周看了幾眼,确實沒有見到商擇和春覺的身影,她抿了抿唇,問,“她們去哪了?”
僧人答,“在廟中,小公子哭鬧要先去,那位姑娘便喚我在此等候夫人您。”
陳清允點了點頭,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小世子确實是調皮的性子,怕是要鬧着去玩,這才沒留下等她們。
姜予卻有些遲疑,雖然這處廟宇前些日子王家幾個姑娘來求過平安,沒出什麽差錯。
她緩慢的點了點頭,接着才和陳清允一同跟随那僧人往前走。
小道上,姜予問了句,“這位小師傅,不知貴寺求什麽最靈?”
那僧人凝息片刻,之後笑道:“心誠則靈。”
姜予又問,“那貴寺可有姻緣樹,我想求姻緣。”
僧人臉上的神情凝滞一瞬,“夫人說笑了,即是已有婚配,又怎麽能再求姻緣。”
姜予又道:“我只問有沒有。”
“自然是有。”
“那貴寺可有法壇,我想給我父母祭祀,坐場法事。”
僧人的表情愈發奇怪,但只一瞬,他便回答,“夫人孝心,自然能夠。”
“小師傅,做一場法事要多少銀兩?”
僧人答道:“這需得問過我寺住持。”
姜予忽然停下了腳步,陳清允被她一把拉住了手腕,正疑惑間,就被她帶着向後退了幾步。
僧人發覺他們的動靜,轉過頭來看他們,發覺她們已經退到了很遠的距離,他那張慈悲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笑意。
姜予看着他,搖了搖頭道:“深山寺祭祖只收善捐,不供長生牌,也不求姻緣。”
陳清允聽罷狠狠皺眉,什麽意思?難道是這僧人騙她們?為什麽?
這裏遠離上京,怎麽會有人在這招搖行騙。
僧人道:“少夫人,既然知道是我诓人,為何不逃呢。”
姜予冷冷開口,“我的婢女在哪?”
僧人笑了起來,笑的彎下了腰,之後又直起腰來,聳肩道:“自然是一下船,就被我們主子給扣下了,不過你放心少夫人,很快你就能和他們團聚了。”
說罷他向前走了幾步,陳清允走到她面前,警惕的盯着僧人。
僧人真就站在原地不動了,他轉身指着不遠山嶺處的瓦舍。
“施主,你看那邊是什麽?”
一棟略顯破落的驿站在山丘之間,隔着山河占着朝廷的旗幟,牌匾上赫然寫着幾個字。
陳清允瞳孔微縮。
“是官驿!”
四周铠甲精鐵碰撞出冷聲,将她們圍堵的無處可逃。
陳清允直覺姜予握着她的手,陡然繃緊。
年後,定王被流放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所以等姜予見到定王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時,她內心有一瞬間的震驚。
而陳清允更是破口大罵。
然後定王一巴掌甩了上去,“小賤人,也不看看現在在誰手裏,還敢罵本王。”
陳清允臉側瞬間一道泛紅的巴掌印。兩人的一雙手都被綁在柱子後,跪坐在地上。
定王臉色白的像是死人,他唇色發黑,衣袍空空,看上去像是地獄爬上的惡鬼。
他瘦的可怕,幾乎能在臉上看到高突的顴骨。
“怎麽?以為把本王陰了就高枕無憂了?”定汪掐着她的下巴,獰笑道:“本王是官家胞弟,你陳氏算什麽,朝廷養你們這群狗就感恩戴德吧,居然還敢反咬。瞧着,本王就是把你奸了又怎麽樣,你陳氏連個屁都不敢放。”
“判流放,如何?本王現在還是在這裏,誰又敢動我。”他的頭上的疤痕将他整張臉都襯的極為陰森,壓下的陰影下是一張憎恨豔麗的臉,“你爹那個瘋狗酸儒,他以為他占着理便能為所欲為,這天下,可是姓商,本王就是往地下吐口唾沫,也比你們這群賤民身上的血高貴。”
“你以為本王能咽得下這口惡氣?”
陳清允指尖陷入掌心,她氣的渾身發抖,怎麽都想不到會陷入這種境遇。
眼前這個人,又令她恨之入骨。
“別以為躲在暗處我便能忘了你,侯府少夫人。”他如蛇般的目光移向一旁,放下了遏制陳清允的手,“當時拿花瓶本王的,是你吧?”
姜予的心髒停了一拍,她抿起的唇發白。
定王身邊有禁衛,她尚且不知小世子和春覺的去向,并不能輕舉妄動。
“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定王笑起來,“太子向本王說的時候本王還不信,心想你這麽個賤女也敢對本王動手,如今看來,你是真的不怕死。”
“瞧陳家對你的殷勤,你樂壞了吧。”
兩人被困住了手腳,沒有任何反抗的手段。姜予垂眸略過他這些話,道:“定王殿下大費周章請我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麽?”
“哈。”定王笑了一聲。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在兩人面前,“是啊,少夫人,你倒是警覺,本王來此确實不只是為了你們兩個。”
“但是如今你們已經落到本王手上,那便沒有不享用的道理了。”
姜予緩了口氣,問道:“小世子去那了?”
“那小兔崽子,當然是殺了啊。”定王笑嘻嘻道:“一刀一刀切着吃了。”
“殺害皇室血脈,重臣妻女,殿下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姜予看着他,心跳的很快,但她卻極力克制住自己的神情,讓自己看上去很平靜,“若是護佑殿下之人得知您做了這些,恐怕也會有麻煩吧?”
姜予全副心神都在定王身上,她看到他的神情閃過一絲虛浮,心下好似抓住了一根稻草,她接着道:“殿下固然是天潢貴胄,受官家垂青,可是您也見識過朝堂裏的局勢,尚要在避鋒芒,我想,殿下也是明智之人,應當不會對小世子下手。“
她言語恭敬,令定王有絲愉悅,不過他還是道:“哈,本王為何不能殺他,本王想殺誰便殺誰。”
姜予低了低頭,心裏松了口氣,看來兩人應當還是安全的,而且看定王的反應,他确實是在顧及什麽,暫時沒有動手的打算,只要沒有死亡的威脅,那別的再徐徐圖之。
忽然,定王靠近走了幾步,蹲在了她面前。
定王端詳了她一會,“本王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識相呢?”他一只手指勾着姜予的下颚,細細打量,“且這樣貌,啧。”
姜予瞳孔微顫,強裝出的鎮定裂開了一道縫隙,下颚在微微發顫。
陳清允在一旁喊道:“你放開她!有什麽仇什麽怨沖我來!”
定王拿起一旁的凳子就砸了過去,他雙眸發紅,“賤女人給本王閉嘴,若不是你,本王何至于落得如今這副田地!”
那一下直接砸到了陳清允身上,她疼的在地上抽搐,滿身狼狽。
姜予的唇猛顫,看着漸漸靠近的定王,她不斷的向後挪動 ,卻被定王一把拉住了胳膊。
她聲音發顫,“放開我。”
“實話告訴你,陳清允我暫時确實不敢動她。”定王用手指勾着她的臉,眼底露出癡迷的神色,“如今官家重用陳家,就是本王心裏恨毒了,也被人告誡要再三掂量,風口浪尖上本王給他幾分薄面。”
他猛地抓起姜予的頭發,“但你姜予,算什麽東西?萬家嫌的破爛貨色。”
作者有話說:
更下,過幾天再更,大概也是w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