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湧05
衡寧顯然不太想聊天,卻聽那人悶着嗓子壓抑地咳嗽了兩聲,又吸了吸鼻子。
他斜眼看去,那人把自己裹得像只北極熊,卻依舊沒法在寒冷中保持體面。
外面已經不在下雪了,但這人蕭蕭瑟瑟的模樣,卻比雪景還要蒼白。
于是衡寧伸出手指将他唇邊咬着的煙抽出來,連同自己嘴裏沒吸完的那根一起掐滅,冷着聲把人往房裏推:
“進屋。”
溫言書就乖乖地,像一只奶白色的海豹一般滾進了客廳裏。
進了屋,溫言書便短暫地活過來了,默認了衡寧要跟他聊,便搖搖擺擺跑去開燈。
回來的時候又順手在茶幾上開了瓶酒精飲料,咔咔擺上桌。
衡寧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坐到桌邊才開始煩躁起來,睨了桌子上的飲料一眼,沒好氣道:
“頭孢配酒,你是打算順手賴我個入室殺人。”
這是衡寧一貫的毫不幽默的幽默,溫言書動作卻明顯愣了一下,擡眼看過去。
兩個人的表情都略有些複雜,良久,溫言書才收拾好表情,繼續笑道:“我喝熱水。”
其實溫言書累得很,渾身難受,眼皮子還打架,但他看着衡寧願意坐在自己面前“聊聊”,全身的疲乏痛苦就都短暫地被消抹掉了。
他幫衡寧倒好飲料,自己倒好一杯熱水,又拿來一堆零食鋪到桌面上,這才拖出椅子坐到他對面,顯然是要大談特談的架勢。
衡寧嘆了口氣,沒忍住去捏了捏眉心。
溫言書猜他不可能主動開口,也不惱,只開口道:“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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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感冒,也因為夜實在有些太深了,溫言書的聲音很輕,加上這小心的語氣,叫人聽得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碎了。
衡寧有些聽不得着貓抓似的聲音,低頭悶了一口那飲料——酒精度數不低,但是藏在甜絲絲的口感之後,總會騙得人毫無防備地喝下更多。
良久,他才問:“你想知道什麽?工作?生活?還是感情?”
溫言書思忖了半天,才說:“說你覺得能說的就好。”
這話似乎是給了他尊重,但對于衡寧來講,相當于兜兜轉轉又把問題抛給了自己。
他皺着眉,手指捏着杯子,指節都有些泛白,許久才言不由衷道:
“随便問,我有什麽不能說的。”
溫言書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糾結怎麽開口才不會傷到那人的自尊,他把臉埋進掌心,思忖了半天才擡起臉:
“網吧生意還好嗎?”
衡寧被他這番小心搞得有些心煩,有些嘲弄般嗤笑了一聲:“一般,畢竟腎是挖一對少一對。”
這幽默冷過頭了,溫言書抿了抿唇,無視掉他的破梗,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小卡片:
“我看你們還有電腦維修服務,業務挺齊全的……”
那是他們擺在櫃臺的名片,上面有自己的號碼,大約是他臨走前順手拿的。
衡寧又瞥了一眼沙發上充電的筆記本電腦,冷冽道:“筆記本不修,不提供上.門.服.務。”
溫言書笑起來,也沒說什麽,只道:“我聽你們店裏夥計說,你們還會跑單,送送貨什麽的?”
衡寧又低頭喝了一口那甜滋滋的飲料,道:“嗯,器官這種東西,還是自己運比較放心。”
溫言書被他噎得臉熱水都要喝不下去了——那人完全沒有好好回答的意思,這讓他有些不太開心。
看溫言書閉嘴不問了,衡寧擡眼看了看悶頭喝水的人,嘆了口氣無奈道:
“主營網吧,地方太偏了生意一般,我會修電腦,偶爾做點菜,胖子幫忙跑快遞送外賣,以前住群居房,最近租了個稍微好點的一室一廳,養活自己沒問題。”
聽到這裏,溫言書總算放心了,他打趣道:“你們涉及的領域蠻多的嘛,互聯網金融業、電子制造業、餐飲業、運輸業……”
“嗯。”衡寧冷笑道,“不瞞你說,這都不是我們的主業。”
溫言書擡眼,疑惑地看他:“主業是什麽?”
衡寧:“滴.滴.打.人。”
溫言書:“……”
似乎是有意要把這氣氛搞冷,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低頭,喝起杯子裏的東西。
好半天,溫言書才喃喃道:“我覺得北京挺好的,但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在這裏生活好累。”
衡寧擡眼,看那人已經疲憊地趴到桌上了。
他移開目光,看着飲料瓶裏淺淺的水紅色液體,道:“在哪裏都累,生活就是很累。”
溫言書悶在自己的臂彎裏,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難受得有些委屈。
他想說,哪裏都不會有北京累,你當初騙我來北京的時候,可沒說過這些。
溫言書腦袋昏昏地回想着。
他想到當年和衡寧一起回家,那人推着一輛自行車,郁郁蔥蔥的樹蔭就在他整潔的校服上劃過。
他記得當年自己走在他的身側,帶着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那時,衡寧意識到自己的步伐太快,就慢下來,
溫言書趁機問他:“衡寧哥,你大學想考哪座城市?什麽專業?”
衡寧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北京,我想學醫。”
“北京是首都,是大城市。”衡寧說,“那裏有全國最好的資源,醫療、教育、娛樂……那裏就是全國最好的城市。”
那時候,溫言書還沒去過北京,只知道衡寧說的定是沒錯,直到那人問自己想考到哪裏去,自己這個毫無目标的人才緊張地臨時決定道:
“我也想去北京,去首都讀書。”
不是因為醫療、教育、娛樂,也不因為他是首都,只是因為你說那裏好,你說過你一定會去。
此時,溫言書只趴在桌上,斷斷續續的回憶像是爆閃燈,在他腦海裏逃竄着。
結果在北京沒有等到你,溫言書想,倒也又算是等到了。
他被感冒和困意折磨得腦袋生疼,幾乎要昏在那灼熱的高燒之下。衡寧見他逐漸沒了聲音,趁他完全睡着之前拉開椅子。
“睡覺。”衡寧的聲音在他耳畔傳來。
那人似乎要伸手将他拉回房間,這一刻溫言書不知哪來的預感,便覺得自己要是睡過去,再醒來這人便又會消失不見了。
于是他強行透支着睜開眼,擺脫開他的手,問:“你都不問問我嗎?”
模糊的視野中,衡寧的動作稍微凝固了半分,便又恢複了自然:“都分開這麽多年了,不該有的好奇應該收收。”
這句話多少有些譏諷的意思,而此時溫言書卻不生氣,他擡眼,目光裏盡是氤氲的水汽。
“這樣啊……那抱歉。”溫言書說,“我以為老同學見面,怎麽樣也該敘敘舊。”
他笑了笑,語氣裏盡是滿滿的自嘲:“當初和老同學隔了一年沒聯系,再碰面的時候一群人聊了一晚,我以為我們多少也能說點什麽。”
于是這回輪到衡寧哽住了,或許自己本想保持着正常的距離感,卻沒想到,在自己刻意回避的時候,就已經宣告失敗了。
他們就這樣遙遙對視着,衡寧終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那你說。”
溫言書彎彎眼睛,說:“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挺好的,工作、生活,各方面都是……就是壓力有點大,和以前一樣。”
輕描淡寫一句,便再次讓兩個人陷入了回憶之中。
高一剛開學的時候,自家老媽找關系把自己安排到正對講臺的第一排,剛巧和衡寧坐了同桌。
那段時間,每天光是被老師盯着溫言書都快崩潰了,結果同桌的衡寧是個學起來不要命的瘋子,更是讓他一度懷疑人生。
當時因為學習壓力太大,溫言書甚至有一段時間出現應激綜合征,一到考試就緊張得胃疼,好幾次倒在考場上,被衡寧撿去了醫務室。
再後來,衡寧似乎是怕他把自己逼死了,就一個勁勸他放松心态。
至今,溫言書還記得他非常認真地對自己說:“我抗壓能力比你好,你不用跟我學。”
這話聽着雖然裝逼,但卻又屬實,興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自那以後,溫言書便就真的好了很多。
這樣的回憶和現實聯系起來,難免會把那脆弱易崩潰的形象一并複制下來,但溫言書卻及時打斷了衡寧的猜想,說:
“不過現在好多了,沒有什麽自己一個人扛不住的事情了。”
或許是因為感冒,他說話聲音輕啞得有些虛脫,整個人就像一只懶懶的貓一樣,半眯着眼抱着被子烤燈。
衡寧看着他彎翹濃密的睫毛,心道這樣一個始終病恹恹的人,哪兒能扛得住什麽事情。
正想着,這人的意識就逐漸脫離了身體,整個人變得有些恍惚。
理智告訴衡寧不要再做一些過分熱帖的事情,但看着這人因為高燒逐漸迷蒙的眼神,衡寧還是扭頭去廚房現燒了一壺開水。
溫言書家用的是即熱式飲水器,衡寧沒用過也拉不下臉去問,折騰了好久分鐘,最終還是憑着對機械的直覺搞定了它。
等他端着杯子回客廳的時候,卻發現客廳已經沒了人了。
一轉頭,發現那人房間門還開着,裏面傳來壓抑的咳嗽和焦慮的喘.息聲。
怕那人猝死在被子裏,衡寧皺着眉探過去,就看見一個燒得通紅的腦袋蜷縮在被褥裏,正肉眼可見地發抖。
高燒引起的發冷寒戰,比單純的發熱還要嚴重。
衡寧轉身剛要去拿退燒藥,手腕就被一股滾燙牽制住了。
“我好冷。”
黑暗的房間裏,只回蕩着溫言書沉重的低.喘和虛弱的哀求。
“你能不能幫幫我?”
衡寧只覺得那攥着自己手腕的指節更燙了。
作者有話說:
怎麽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