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食物
裴紹冷冷地望着惠妃, 對她所說的話只字不信。
“怎麽?裴大人這神情,似乎是不相信本宮?”惠妃輕蔑地笑了一聲。
“不信。”裴紹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衣袖底下的雙手早已攥緊了拳頭。
惠妃說的事情, 他震驚、憤怒,卻還保持着一絲理智,萬一不是呢?萬一這是惠妃設計的陷阱呢?
“那你……”惠妃打量了他一眼,“總相信賢妃吧?”
裴紹有了一瞬間的怔忡。
“賢妃也知道這事,可惜啊,她沒告訴你。”惠妃玩弄着青瓷茶杯,“定然是覺得你不可靠。”
“雪芝死了,她們大概都覺得沒人知道了永華的死因了。”惠妃殘酷地笑了起來,“可是本宮聽到了, 還看見了青鸾,她也聽到了,賢妃一定也知道了。”
裴紹冷着臉:“娘娘,你特意來一趟, 就為了告訴臣這些?”
“是啊,本宮特意來告訴你的。”惠妃笑得開心。
“為什麽?”
“不為什麽,本宮樂意, 本宮日子過得無聊, 想找點樂子。”惠妃放肆地笑開了,宛如一朵帶毒的富貴花, “看到你們這些人痛苦的表情,本宮就覺得開心。”
她深呼吸一口氣:“本宮總算有點理解陛下了, 原來折磨別人, 真的能尋到不少樂子的。”
裴紹厭惡地瞥了她一眼, 拱手作揖:“惠妃娘娘沒有別的事情就請回吧。”
“無妨, 本宮也确實該回去歇息了。”惠妃說完,大搖大擺地帶着人離開了。
裴紹獨自站在屋裏,永華死後,他獨自度過了許多個冬天,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全身都感到透骨的寒冷。
随從很快就進來了:“大人,惠妃娘娘跟你說了什麽?”
裴紹擺手,總算緩過勁來,稍動一步,連站都沒站穩,随從連忙攙扶住他:“大人,你還好嗎?”
“我沒事……”裴紹此時腦子裏亂得很,想不顧後果地跑去找賢妃求證,可惜他不能。
惠妃與賢妃不和,半夜三更,他一個外臣去找賢妃也不好,萬一這是惠妃陷害賢妃的圈套,那他就讓自己和賢妃都陷入了險境,不可取。
“大人,卑職已經把元胡給放了。”
“好,好……”裴紹忽然想到什麽,又叮囑道,“跟元胡保持聯系。”
“大人這是……”随從遲疑了一下,摸不準主子的意思。
“……想辦法保游家。”裴紹低聲吩咐。
随從看看主子,确定了他的意思,抱拳:“遵命!”
游千澈盡量省着點柴火,但是到下半夜,木柴還是全部燒沒了,外面的天灰蒙蒙的,離黎明應當也不遠了。
“顏顏……”游千澈輕聲喚她,“顏顏,我們起來趕路了。”
“唔……”展顏迷迷糊糊地醒來,揉了揉眼睛,含糊地應了一聲,“……好。”
游千澈訝異于她的迅速,也欣慰她的堅強。
原以為她會因為辛苦害怕而哭泣,但辛苦的時候她沒哭,害怕的時候也強忍着不哭,反倒是談及生死,她哭得涕泗交頤。
哪怕休息了幾個時辰,她的眼睛還是紅紅腫腫的。
游千澈經教訓了,謹記再也不跟她談論生離死別了。
懸崖底下是一片樹林,他們摸黑趕路,到了底下已經天亮了,放眼挖去是一片銀裝素裹,樹上全是枯枝敗葉,別說是沒有野果,即便是飛禽走獸也少得可憐。
游千澈和展顏昨日在宴席上并沒有吃到東西,此時饑寒交迫,展顏無助地被游千澈牽着走,走了一夜,她還穿着不合身的太監衣服,游千澈怕她冷,把自己的外裳脫了給她裹上,她鞋子也并不合腳。
身上累贅太多,展顏實在累得快要走不動了,小臉寫滿了委屈:“如果我們找不到吃的,是不是還沒冷死,就先餓死了?”
“哪有那麽容易餓死?”游千澈哂笑道,忽見前方有炊煙,“瞧,前面應該有人。”
“在哪?”展顏往前張望。
“順着炊煙走就行了,走吧。”游千澈差點忘了,展顏幾乎沒怎麽接觸過外面的世界,自然一下子沒能從炊煙判斷出前方有人。
展顏信賴地點點頭,她沒有單獨外出的經驗,此時此刻全聽游千澈的。
游千澈一時難受得很:“顏顏,在外面,不要輕易相信別人,這世上壞人很多。”
“我知道,從小雪芝姑姑就跟我說外面壞人很多,不能出去。”展顏提起雪芝,不禁又想起雪芝為了在慶康帝手上救下她,不惜以命相搏,“也不知道姑姑現在怎麽樣了……”
展顏從逃出來後,就沒跟游千澈提起過她經歷了什麽,游千澈并不知道這些情況,他不由得問:“你明知道她背叛了你,卻還是放不下嗎?”
“我已經原諒她了……”展顏告訴游千澈,“我能逃出來,是因為姑姑用花瓶砸暈了皇帝……”
“皇帝?”游千澈注意到,她不喊“皇兄”了,而是用硬邦邦的語氣說是“皇帝”。
“發生了什麽事?”他擔心不已,在他被關起來的時間裏,展顏變得小心翼翼了許多,盡管她一直都很膽小,但現在給游千澈的感覺是,她時不時會沉默,會因為想事情而走神。
展顏癟了癟嘴,最終還是忍住了,含糊回答:“可能……他想殺我,雪芝姑姑就先下手了。”
游千澈蹙眉,從展顏的話語裏得出的信息是,皇帝要殺展顏,卻被雪芝偷襲了,可是山上的動靜并不像死了皇帝,那只能是慶康帝還沒死,而倒黴的,應該是雪芝。
但是展顏的表情實在委屈又沮喪,他直覺她沒有說實話。
“怎麽了?”展顏見游千澈一言不發盯着她,一時心虛了一把,她不想被游千澈知道慶康帝對她做的事情,也不知如何開口。
雪芝對她的教導都是循規蹈矩、三從四德這些,展顏下意識就害怕游千澈得知那件事會不會與她心生芥蒂。
“沒什麽……”游千澈笑了笑,展顏何其簡單,他一眼就看得出她有心事,沒說實話也沒關系,她平安就好。
展顏已經走得很累了,接下來她也沒怎麽說話,游千澈牽着她一路往前,很快就到了炊煙的源頭。
遠遠地就看到五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在雪地裏烤火,他們烤熱了燒餅,展顏聞到了香味,肚子不争氣地咕咕響了。
“我們能過去要點吃的嗎?”她問游千澈,那幾個男的長得好兇,他們願意分點食物給他們麽?
游千澈拉着她躲在一棵大樹後,神情嚴肅:“不妙。”
“啊?”展顏無措,“為什麽?”
“他們不是好人。”游千澈的耳力極好,能聽得見他們在讨論前一天晚上劫殺了一戶城外的人家,搶了銀錢,占了婦女。
“那……那怎麽辦?你要去把他們趕跑?”展顏一下子慌了,游千澈看上去斯斯文文,縱然前世她見到過他殺入皇宮,可不代表他在饑寒交迫了一個晚上的情況下,還能赤手空拳打贏幾個三大五粗的土匪。
游千澈稍有遲疑,他對付前方幾個土匪綽綽有餘,但他不想讓展顏看見他殺人。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游千澈找到一個能遮擋視線的石塊安頓好展顏,“不要往那邊看,捂住耳朵,我馬上就過來。”
展顏隐約能猜到他要做什麽,謹慎地點了點頭,乖乖蹲在石塊邊:“那你要小心……打不過我們就跑。”
“嗯。”游千澈笑了笑,要是真打不過,跑也沒用,不過,他好歹是上過兇險的戰場,如果連幾個土匪都打不過,那也實在不配姓游。
她真的太天真了,偏偏他看着她一臉擔心的模樣又很受用。
展顏不知游千澈想的這些,她聽話地蹲在原地等着,直到打鬥聲消失,她也不敢起來。
許久,後面傳來腳步聲,她緊張地抓起了兩把雪,如果是游千澈,她可以放下,如果不是,她得随時準備好反抗,保護自己,不能成為他的累贅。
“顏顏。”
展顏倏地站起來,急忙甩掉手中的雪塊,冰涼的雙手緊緊抓住他:“你回來了?咱們快跑!”
游千澈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屍體,把搶來的大氅裹在她身上:“怎麽就一會兒,你的手就這麽冰了?”
“這衣服……”展顏疑惑地看了看她身上的大氅,游千澈也搶了一套披在身上禦寒,“是那些人的?”
“他們已經用不上了。”
展顏眨了眨眼,有點懵,還沒反應過來游千澈的意思:“他們被你打跑了,把衣服都丢下了?”
游千澈:……
“算是吧……”他掏出熱乎的燒餅,“他們在烤一些幹糧,你将就着吃點,墊墊肚子吧。”
“就在這邊吃,吃完我們往另一邊趕路。”
他不能讓她看見屍體,她那麽膽小,會吓壞她的。
“嗯!”展顏遲疑片刻,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有嫌棄,伸手接過來,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一樣,一口一口啃起了幹巴難咽的燒餅,縮着脖子咽下去。
游千澈連忙給她順了順背,溫和地哄道:“慢點吃,還有呢,別噎着了。”
“嗯!”她點頭,哽咽着紅了眼眶,一遍抹淚一邊吃。
“顏顏?怎麽哭了?”游千澈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吓壞了,“是噎着了麽?”
展顏搖搖頭,并沒有回答,抽泣着繼續吃。
游千澈剛才的回答很含糊,她不是傻瓜,稍微思考一下,現在就已經全然明白了,他定是殺了剛才的那些人,在屍體上扒了衣服和糧食。
這就是雪芝姑姑說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也很殘酷。
游千澈不說,多半是因為怕她知道,擔心她會害怕。
可實際上,她也不是沒見過他殺人,上輩子那麽殘酷的畫面她都見過了,她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們死了,是嗎?”展顏擦了一把淚水,深呼吸一口氣,“你怕我知道?”
游千澈的笑容僵住了,一時間拿不準她是不是生氣了,他試圖解釋:“他們剛才再聊昨晚劫殺的事情,他們不是好人,是土匪,身上背負了人命。”
“顏顏,我們遇上了他們,如果不先下手,大概死的就是我們了。”
“在戰場上也是如此,為了活下去,死人身上的東西又怎麽樣?物盡其用就可以了。”
“你是不是……生氣了?”
游千澈解釋完,小心翼翼地問。
展顏這些年雖被軟禁,日子卻是錦衣玉食,慶康帝從未在待遇上苛待過她。
他擔心她會嫌棄,寧可餓死也不肯吃這些食物。
展顏靜靜地聽他解釋,那目光愈發可憐,最後,她踮起腳緊緊地擁抱他:“我沒有生氣……但是下一次,你可以告訴我,我不害怕,也不嫌棄……”
冰天雪地裏,這是唯一的食物了,她如何不知?
游千澈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緊緊摟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