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木床
恩山上有皇家的感恩寺, 山路不算崎岖,不過到了山上就都成了石階,哪怕是帝皇也無法坐馬車了。
從前太。祖心誠禮佛, 每到這裏便會下馬步行,只是後輩嬌生慣養,漸漸養成了用轎辇代步的習慣。
展顏站在石階前,茫然地望着滿地枯敗的落葉,山上的涼意更甚,寒涼的山風直鑽她的心窩。
太。祖看到他們這一代,會不會失望至極?
雪芝姑姑下了馬車,就看到前方站着那窈窕的身影,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滿臉愁容地發呆,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正要上前,卻見驸馬已經先一步到了公主的身邊。
游千澈從柳月手中拿過厚厚的披風,細心地為她披上:“娘子,山上風大, 您披上吧。”
少年傲氣凜然,一身白衣迎風飄逸,即便拄着拐杖, 也不減英挺之姿, 卻唯獨對眼前的女子柔情蜜語。
雪芝怔怔站在原地,她這段時日事務纏身, 很少跟展顏談心,且展顏這邊都由四大侍女照料, 她或多或少聽說驸馬對殿下的态度, 不管是真是假, 至少他表面上待殿下是溫柔體貼的。
她一手帶大的殿下, 單純又可憐,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她就是她唯一的親人。
雪芝曾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位若要把永嘉公主軟禁終身,她也将陪伴終身。
雪芝不曾想過那位會給殿下賜婚,還是功高震主的永定侯世子,她何嘗不希望殿下能得一真心人白頭偕老,像個普通人家的少夫人一樣,衣食無憂,夫君疼愛。
可偏偏,宮裏那位容不下這驸馬,這場婚事本就是一場政治較量。
宮裏那位贏了,游家必不會有好下場,屆時殿下要如何獨善其身?
若是游家贏了……那必然是改朝換代,那時候的游家會不會善待殿下是個未知數。
她不敢想,維持眼下的平衡是最好的,但這種虛僞的“平衡”又能持續多久?
雪芝心中百味陳雜,眼前的少女對未來的利害似乎一無所知。
雖然此次出門時扮作普通夫妻,展顏一路上心事重重,可聽完游千澈熟練地喊出“娘子”這個稱呼,訝異之後,她被他逗笑了,不由得埋汰一句:“你入戲可真快。”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聽起來更像是打情罵俏時的嬌嗔。
“戲?”游千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強調道,“我們是名正義順的夫妻,你本就是我娘子,怎麽會是戲呢?”
展顏被他反駁得啞口無言,心裏泛開一波微妙的漣漪,前一世,他們都是恭敬地互稱“殿下”“驸馬”,至死他們也沒能像普通夫妻那樣互相稱呼一聲。
這一世,他不但喜歡喊她的閨名,還面不改色地喊“娘子”,她也只是個初涉情愛的凡人,即便面對的還是同一個人,可心中又怎麽真的能做到毫無波瀾?
“娘子?”游千澈擡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展顏回過神來,他使了個眼神,“上轎吧。”
展顏看了一眼兩個擡轎的侍衛,再看那延綿不絕的石階梯,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恐懼,萬一像上次那樣半路遇上刺客,侍衛們一個擡不穩,她豈不是要掉到山崖之下?
“怎麽了?”游千澈見她還在發呆。
“我……”展顏支吾了一下,“我想步行上山。”
游千澈只疑惑了一息,便欣然點頭:“如此,我陪你吧。”
“你不問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你想做,我陪你去做就是了。”
“可你……”展顏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腿上,游千澈立于石階之上,他身材颀長,筆直的長腿藏于衣袍之下,看不出絲毫的缺陷,展顏忽然福至心靈,傻乎乎地問,“你腿完全好了?”
游千澈将手杖跺了跺地面,笑答:“尚未恢複如初,不過,走幾步山路還是可以的。”
展顏半信半疑,讓人撤下了轎辇,和游千澈攜手步行上山。
元胡在前方探路,展顏和游千澈跟在其後,身後還有公主府出來的侍從。
展顏時不時忍不住瞟幾眼游千澈的腿,似乎走起路來真的從容不迫,她欲言又止。
游千澈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娘子想說什麽?”
“我想問……”
展顏正要開口,他又補充一句:“娘子,能不能喊我一聲夫君?”
“……夫君……”展顏厚着臉皮喊了一聲,臉頰緋紅,披風帽沿的絨毛裹着她的小臉,甚是乖巧。
游千澈滿足地“欸!”一聲應道,折身給她戴好兜帽,這般好顏色,他一點也不想在上山時讓偶遇的陌生人瞧見。
“娘子方才要問什麽?”
展顏踟躇許久,才問:“若是……殺死小皇弟的人真的是……,你要怎麽做?”
游千澈眯狹起雙眸,別有深意地反問:“這句話……不是應當我問你才對嗎?”
展顏的手微微發涼,沉默不語。
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也清楚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可誰又真正能讨伐天下至尊的那個人?
如果三十二皇子真的死于慶康帝之手,難道他們還能要求陛下償命嗎?
國不可一日無君,其他兄弟都不在了,誰來當皇帝,誰來掌控天下局勢,穩定人心?
感恩寺的鐘聲回響在幽幽山間,步行了半個時辰之後,展顏總算到達了目的地,平日不常外出的她累得氣喘籲籲,臉色也因為運動而紅潤起來。
住持出門迎接他們,哪怕是低調出門,卻也先派人知會了寺廟的住持,有貴客至,住持早已備下了寮房。
展顏累得也沒有心思跟住持多聊幾句,游千澈扶她進了寮房,那多疑的性子沒有消停,他在寮房轉了一圈,大小物件一一檢查了一遍,确認沒問題才回到展顏身邊。
梅月打了熱水進來:“……姑娘,走了這麽久,泡一泡腳會舒服點。”
“好。”展顏微微點頭,接過桃月遞過來的熱茶。
“柳月姐姐去準備齋飯了,姑娘,您要用膳了嗎?”杏月殷勤地過來伺候,把她的披風解了下來。
游千澈掃了一眼三個侍女将展顏團團圍住,一個伺候更衣,一個奉茶,一個浴足,寮房不如公主府的房間大,他站在那好像快沒地方容得下他了。
展顏也确實累了,喝了一口參茶,一時半會還沒緩過勁來。
“我先出去看看。”游千澈也看出她累極了,識趣地退下讓她休息。
展顏側過腦袋目送他離開,杏月抿嘴竊笑,打趣道:“姑娘,您連這會兒也舍不得姑爺麽?”
“……也,也不是。”展顏心虛地收回目光,她只是在悄悄觀察游千澈,他的行姿站姿看上去都很正常了。
前些日子她還擔心他在慶德殿前被陛下刁難,擔心他跪得太久會傷到筋骨。
現在想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展顏越想越惱,以至于用膳時都忍不住咬牙切齒,柳月不止一次詢問是不是齋菜不合胃口。
游千澈回到了他的寮房,簡單地用完齋飯,元胡很快就來了:“公子。”
“怎麽樣?”從昨天決定來感恩寺,游千澈就先讓手下上山了。
元胡神色凝重:“她不見了。”
“不見了?”游千澈擰眉,難以置信,“你找過了沒有?”
“找過了,珠姬說昨天還在的,今天早晨就不見了。”元胡如實禀報。
“有人找過她嗎?”
“秀娥的主子是麗昭儀,麗昭儀沒有孩子,秀娥生下三十二皇子很大可能也是她為了争寵将秀娥獻出來迷惑先帝。”元胡一本正經地推測。
秀娥正是三十二皇子的母親。
游千澈斜眸,不禁埋汰一句:“你什麽時候也跟淮山一樣八卦了?”
元胡卡頓一下:“我也只是猜的。”
“早上才不見的,現在很可能還在山上,你小心點找一找……三十二皇子就算不是慶康帝殺的,但他這麽急着滅了杜家,多半也脫不了幹系,”游千澈若有所思,低喃道,“希望就此能查到大公主死因的線索,好好找找秀娥,可別讓人先一步把她給滅口了。”
“是。”元胡抱拳退下。
很快,淮山就冒冒失失地進來了,游千澈嫌棄地掃了他一眼,掀衣坐下,倒了一杯熱茶自飲:“何事?”
“殿……少夫人請您過去。”淮山乖巧地鞠着手。
“少……”游千澈聽見這個稱呼,很快就反應過來,“好,我馬上過去。”
寮房燭光明明暗暗,展顏獨自坐在床沿,腦海裏不斷回憶着方才雪芝姑姑的話。
“今天早上,寺裏的比丘尼發現秀娥病死在自己的房中。”
“應當是近日天氣轉涼,山裏陰寒,秀娥感染風寒後,估計是沒有在意,今晨打掃的師傅發現她已經沒氣了。”
“方外之人看淡生死,早上我們來之前已經做完了法事,因着接待我們,現在秀娥的遺體還放在寺裏。”
展顏顫顫地攥緊了衣袖,心中油然生起無限的恐懼,無奈、無助,她即便再笨,也能隐隐猜到,怕是有人先一步得知了他們的行蹤,有人要滅口。
公主府……有奸細。
秀娥死了,三十二皇子的線索斷了。
幕後指使是誰,她不敢想。
自古以來,為争奪皇位,皇室子弟互相殘殺的事情在每個朝代都發生過,只是當年她還小,懵懵懂懂就過去了。
唯一悲痛過的是太子病薨和大公主的溺亡,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姐。
之後慶康帝登基,她相安無事地過了八年,她都快要忘了,登上皇位的過程有多血腥。
她強裝鎮定,假裝信了秀娥病死的意外,讓雪芝姑姑回去休息了。
房門被叩響,門外傳來游千澈的聲音:“娘子,我能進來麽?”
“進來吧。”展顏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游千澈推門而進,一身銀裝白衣的他站在木門處,月光之下,皎皎君子,玉樹臨風,他握着黑色的手杖,一步一步走進來,站在門口處,意外地挑起了英挺的劍眉。
他環視一周,确認房裏沒有其他人,心裏免不了驚喜了一瞬,她想跟他單獨相處?
“夜深人靜,娘子喚為夫前來,”游千澈折身關門,戲谑道,“可是因為山間幽靜住不慣,要為夫來陪?”
“阿澈。”展顏完全沒有了打趣的興致,她愁眉苦臉地站起來,“我們來晚了。”
游千澈笑容淡去,見她神色不安,上前握住她的冰涼的手,溫柔地問:“如何來晚了?”
“三十二皇子的母親死了。”展顏說出這話時,她明顯地低落下來,游千澈覺得她随時要哭出來了。
寮房擺設簡單,凳子也不多,游千澈就近牽着展顏坐在床邊,無聲将她摟進懷裏。
展顏沒忍住低泣了起來:“阿澈……我害怕……”
游千澈心情複雜,事已至此,展顏不可能察覺不到事态的異常,她多半是猜到了一些。
這般心思簡單的姑娘,怕是無法接受。
“顏顏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好你的。”游千澈撫拍着她的肩頭。
“阿澈……”展顏惶恐過後,忽然關注起更重要的問題來,“如果真的是他……你會怎麽樣?”
游千澈沉吟片刻。
“子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游千澈望向忽明忽暗的燭火,無奈悲嘆,“君無德,臣亂國,朝野不穩,百姓苦啊。”
“可他畢竟是君,他若伏法,誰來穩定江山百姓?到時候百姓不也還是苦?”展顏慌忙問了出來,生怕游千澈現在就要反了。
游千澈低眸看着她,那人故意将她養得這般單純善良,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哪怕事情敗露,以展顏的悲憫,根本無法不顧後果地指控他,而且,若不是因為嫁給他,展顏也沒有能力去反抗那至高無上的帝皇。
游千澈沒有回答,他驟然吹滅了燭火,将她壓在床上,展顏陷入一片黑暗,猛地一驚:“你……”
下一瞬,她就被捂住了嘴巴,游千澈附在她耳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房頂有人。”
展顏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她微微點一下頭,示意明白,游千澈才緩緩松開她的嘴。
如此貼近的距離,如果讓他們真切地看到對方,指不定有多尴尬,展顏慶幸滿屋子漆黑,游千澈瞧不見她的不自在。
他還在身上壓着,展顏挪動了身體,試圖調整一個舒适的姿勢。
不料,身下的木床年代久遠,随着她一動,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令人羞澀,又無限遐想的聲音。
游千澈:……
作者有話說:
游千澈:這可不怪我。
木床: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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