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面罩
展顏随游千澈回到竹墨軒， 映入眼簾就是前院的竹園，一看見那亭子，展顏就想起了數日前的事情， 臉上有一種火辣辣的幻覺。
她主動回到正廳，端莊地坐于主位，轉身一瞬，留仙裙的裙擺随風搖曳，游千澈慢吞吞地跟着進來，目光落在她輕盈的裙擺上，心裏泛起絲絲悸動。
“說吧。”展顏刻意跟他保持距離。
游千澈掃了一眼跟在她身側的柳月和杏月：“我只想跟你說。”
展顏愣了愣，柳月正要出言維護，卻見展顏擺手讓她們退下， 柳月和杏月只得乖乖離開。
“你說吧……”
話音未落，游千澈靈活地把輪椅挪到了她身邊，展顏戒備地盯着他，生怕他動手動腳， 奶兇奶兇地瞪他：“你要幹什麽？”
游千澈挑眉，放松地往後靠在輪椅靠背：“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跟你說。”
展顏眸光一頓，眉頭微蹙：“你……”
“顏顏……”游千澈收起玩笑話， 傾身握住她的手， 展顏想起他剛才的孟浪行為，下意識想抽回來， 不料卻被他牢牢抓住，游千澈誠懇地看着她， “裴紹叮囑我， 千萬不能讓你知道。”
“……為何？”展顏不解， 見他一本正經， 也跟着嚴肅起來，“究竟何事？”
“你先答應我，不能輕舉妄動，不能胡思亂想……”游千澈罕見地仔細叮囑，最後一句，他說，“……不能哭。”
“不能哭？”展顏怔怔地望着他。
“我們是夫妻，她是你的親人，既然裴紹找上門來了，還特意叮囑不能将此事告知你，但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游千澈忍不住擡手捧着她的臉，“對他而言，你是個小孩；對我而言，你是要與我并肩的妻；我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險，你會和我一起面對嗎？”
展顏徒然一驚，這一世……他這麽快就要把目的挑個明白了嗎？
他就跟裴紹說了幾句話，就決定要反了嗎？！
這一世，他不但謀反的時間提前了，還邀請她加入他的陣營？
展顏一時無措，急得攥緊了衣袖，她應該立刻堅決拒絕，還是應該假裝答應，與他虛與委蛇？
游千澈見她眼眶漸漸變紅，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樣，心裏也泛起了幾分柔軟，不禁猜測：“……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展顏驚恐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努力忍着心碎的眼淚。
游千澈微微一頓，這跟街上初遇她的那天一樣，恐懼又悲傷的目光，究竟是為何？
“顏顏……？”游千澈心疼地想要擁她入懷，展顏卻往後挪了挪，他無奈的雙手僵在原處，“不是說好了不哭的麽？”
展顏癟了癟嘴，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
“所以……你是知道這件事的？”游千澈擰眉，抓住她的雙肩追問。
如果展顏知道永華公主是被害死的，那她這麽多年困在宮中，無法查清兇手是誰，也無法得知永華的死因，那是該有多難受？
不過仔細想來，展顏也是一個弱女子，她再悲痛，再不甘心，也無法冒險去查，甚至……她自身難保，游千澈也就能理解她無能為力的痛苦了。
“……我……”展顏哽咽了聲音，她要怎麽回答她早就知道他要謀反的事？
“阿澈……”她幾乎是哀求着哄道，“不要去做這件事好嗎？我們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不好麽？”
游千澈訝異于她的态度，也難以置信她居然求他不要去管這件事。
“顏顏……你是不是害怕？”游千澈輕聲問。
展顏怕勸不住他，只好點頭示弱。
“可是……你就這樣放過了真兇嗎？”游千澈嫌輪椅礙事，手臂一撐，整個人挪到了寬闊的椅子上與展顏同坐，一下子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也方便他低聲私語。
展顏呼吸一窒，擡眸怔怔地看向他。
時間靜止幾息，她覺得耳畔嗡嗡作響，眼神變得困惑，而後惶恐，這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游千澈對她的反應十分不解。
“你說什麽真兇？”對于游千澈的話，展顏越想越驚悚，連聲音都在發抖，難道他不是在說謀反嗎？
還有比謀反更重要的事？
游千澈茫然一瞬，她說的……跟他想說的……不太對。
“阿澈？”展顏喚他。
游千澈回過神來，撫拍着她的肩膀，許久，才回答：“……沒什麽。”
展顏驚疑地望着他，顫顫地問：“裴紹說了什麽？”
游千澈穩了穩她的情緒，遲遲才道：“許多年前宮中發生了一件案件，杜太醫當時也在場，他身邊帶的醫女是他的女兒。”
“杜姑娘無意中提及了一句，此案疑點重重，建議屍檢，但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
“後來杜太醫被了抄家……”
展顏聽到這裏，隐隐有一種猜測，恐怕裴紹想說三十二皇子一案有疑點？
“所以裴紹要找到杜姑娘，是為了查案……徹查真兇……？”展顏顫抖着聲音，“三十二皇子的死另有隐情？”
游千澈沒想到事情發展成這樣，但不管是三十二皇子還是永華公主，總之是她的兄弟姐妹，比起一母同胞的永華公主，三十二皇子與展顏都沒見過幾次，他避重就輕，點頭了：“……是。”
展顏一下子接收的信息量太大，緩沖不過來，她前世都沒能知道這些事……
還是說，前世裴紹和游千澈合作，游千澈其實已經查到了兇手是誰，卻沒有告知她？
展顏腦子裏十分混亂，她方才還以為游千澈在說謀反的事，豈料他說的是這個。
三十二皇子死時才一歲多，她也還年幼，自然對這些事情不了解。
可如今仔細想來，小時候她就知道兄弟們為了皇位明争暗鬥，在父皇面前互相較勁，搶出風頭。
那些年來，皇兄一個個相繼因各種原因死亡，或被父皇賜罪，最後的兄弟只剩下慶康帝和三十二皇子。
一時間，展顏開始懷疑自己的認知，懊惱前世自己渾渾噩噩，蒙在鼓裏一輩子。
“是什麽人……這麽歹毒……”她哽着聲音問，“小皇弟只是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沒得罪過任何人……為什麽……”
“顏顏……”游千澈小心翼翼地喚她一聲，“活在皇室，不一定是得罪了人才會被害……也有可能是，他的存在……礙了某些人。”
展顏猛然怔住，眼淚無聲而下，一個小皇子，能礙着誰？
會是她想到的那個人嗎？
游千澈溫柔地給她擦了擦眼淚：“兇手如今可能不在了，也可能身處高位，但我們還是需要一個真相，把兇手繩之以法。”
游千澈暗示得再明顯不過。
即便當年慶康帝已然穩坐皇位，但他比三十二皇子年長二十幾歲，将來他老了，三十二皇子正值壯年，有無限的可能性。
三十二皇子是先帝遺腹子，在慶康帝登基第二年死的。
那富麗堂皇的皇宮之中，底下藏了多少肮髒的秘密，展顏連想都不敢想。
這些年來，皇兄待她不錯，她也不敢想象，他會對自己的兄弟如此殘忍。
“游千澈……”展顏心中矛盾到極點，時刻煎熬着她的心，她真誠地凝眸看着游千澈，“……你沒騙我吧？”
游千澈不解：“我為何要騙你？”
展顏低泣，前世他就是騙了她，哪有什麽“為何”，他就是騙了，她到死也不了解他。
她甚至看不穿他現在是否撒謊。
展顏自暴自棄地回答：“因為我太笨了。”
游千澈沒想到一個三十二皇子就能讓她傷心成這樣，要是被她知道永華公主不是溺死的，豈不是要崩潰？
他單純的殿下是個笨蛋美人，就讓她繼續笨一點吧，知道得越少越好，什麽都不知道就不會傷心了。
其他的事情就讓他去想，他去辦，有他護着她就行了。
“顏顏不笨。”游千澈柔聲哄着将她擁進懷裏，他可不就是喜歡這樣簡單的她麽！
溫香軟玉在懷，游千澈心猿意馬地走神了，無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些旖旎的夢境。
展顏一時思緒萬千，竟然也忘了拒絕，游千澈的懷抱踏實穩重，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藥香味，展顏的目光漸漸清明，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阿澈，三十二皇子的母親和父皇的其他妃子一樣，都在感恩寺修行，我們可以去一趟！”
游千澈怔忡片刻，沒想到，是真的不笨啊……
“好，那我們明天就去。”游千澈乖順地回答。
從竹墨軒離開時，展顏已經平複了情緒，理智告訴她，兒時也聽過皇兄們為了帝位手足相殘，只不過那時候搞事的皇子都被父皇處決了，而她年紀尚幼，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感受。
如今想來，那時候恐怕也是一個血雨腥風的時期吧。
當今陛下皇成墨登上帝位，背地裏又做了多少她不知道的腌髒事呢？
這就是身在皇室的夙命吧。
展顏沉沉嘆了一口氣，回到寝殿裏坐着發呆。
“殿下，黃姑娘過來了，您到時間喝藥了。”柳月貼心地提醒道。
展顏回過神來，黃連端着藥，步履穩健地走來。
對啊！
剛才說起杜家姐弟時，她立即想到的就是黃連和黃芩姐弟。
直至黃連把藥放下，展顏的視線都還停留在她的面紗上。
“殿下，請喝藥。”黃連恭順地行禮。
展顏收回思緒，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中藥，苦惱地皺了眉頭：“這藥……還要喝到什麽時候？”
“回殿下，每月葵水前七日，和結束之後的七日都要服藥，如此堅持半年，殿下的身體調好了，月事的時候就不會那般痛苦了。”黃連溫和地回答。
展顏算了算日子，她已經連喝七天了，也就是說今天結束後可以緩一緩了。
“民女寫了一些藥膳的方子，殿下可以讓廚房學着做，平日裏的飲食可以适當增加補氣補血的藥膳，這對您的身體有好處。”黃連拿出一本寫得很詳細的藥方，杏月上前接下。
“黃姑娘，瞧你說得好像要跟咱們告別似的。”杏月調笑道。
“……是啊。”黃連點頭承認，“民女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這段時間黃連居住在公主府，展顏身邊的侍女從提防她，到漸漸接受，這才剛熟悉起來，她就要告別了。
就連展顏也覺得有幾分不舍，她好不容易尋得一個醫術不錯的醫女留在身邊，比平日裏的男太醫好用，怎麽這就要走了呢？
“什麽事情？若是本宮能幫得上忙的……”展顏遲疑了一下。
“幫不了。”黃連決絕地回答，“殿下照顧好自己。”
“你不說，怎知殿下幫不了呢？”杏月撲閃着大眼睛。
展顏示意杏月別說了，她思索片刻。
裴紹前腳剛走，要找杜家姐弟，這邊黃連就要告辭，這兩者間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憑心而論，這段時日本宮的身體确實比之前精神多了，”展顏試探性地看着她，“本宮很感激你，不過……有一事，本宮很遺憾。”
“何事？”黃連好奇。
“你在公主府也有一段時間了，可本宮從未見過你的真面目，想來将來再見也認不出了，也是可惜。”展顏輕嘆。
黃連眸光閃了閃，答：“民女面貌醜陋，怕污了殿下的眼睛。”
“本宮并不以貌取人。”
黃連沉默了。
“柳月，杏月，你們退下。”展顏屏退了左右，柳月和杏月退出屏風之外。
“如果只給本宮看一眼呢？”展顏誠懇地問。
黃連猶豫許久，終于，麻木的手指動了動，緩緩擡起來摘下面罩。
展顏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胸腔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所有的語言都哽在了喉嚨。
他們都見過黃連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然而面罩之下，一側臉清秀溫婉，可見原本的底子不錯。
另一側臉頰……卻是像被剝掉了一層皮肉，長了一大塊可怖傷疤，那疤痕大得幾乎占據了整個臉頰。
黃連重新戴回面罩，平靜地問：“殿下，滿意了嗎？”
展顏從驚愕中回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連忙起身道歉：“黃姑娘，對不起，是本宮無禮了。”
“無事，民女從前不戴面罩，早已見過了更惡劣的嘴臉，殿下不用自責，驚訝是正常的。”黃連從容地把藥碗往前推了推，“殿下，藥快涼了。”
展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