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第三十九章:
寒色孤村暮,悲風四野聞。
天山之巅,終年不化的白雪,千山綠不在,寒白染碧葭。
遠遠望去,一片白色,在那片雪白之上有一人負手站在崖邊,那人白衣白發,容顏俊朗,飄渺于仙家,不似半百之人,但是一雙眸子卻掩蓋不住歷經的滄桑。
在他身邊還站着兩人,一人紫衣華裳,頭束銀冠,臉上挂着如春風般的笑容。另一人一襲黑衣,一頭青絲于地,帶着一和風的狐貍面具,狐貍的耳朵處綁着一根紅色的繩子。
天邊似乎又飄起了雪,紛紛暮雪,折斷了胡琴笛聲,有些悲涼與無奈。白發人站在崖邊,遠望着山腳。山間飄渺的雲霧蔓延,白發人微垂眼眸,有些感傷。
慢慢的雪越下越大,即使天山白雪終年不化,也沒有這樣盛夏時節,紛飛着鵝毛大雪。
渺渺白雪落霓裳,不若柳絮撒鹽空中可拟。
不知何時,有一女子緩步走在雪地裏。每一步走的很輕,即使在這新覆的雪地上都留不下腳印。
那女子似雪中的精靈,好像随着這紛飛的鵝毛大雪而出現在天山。她一襲白衣,白紗束于腰間,系了一個大的蝴蝶結。女子頭披白紗,滑落于額前的幾縷發絲似雪一樣的白。
她來到了白發人的身邊,月白色的眸子半合,良久,說了四個字:“藍沫死了。”
聞此,紫色華裳的男子臉上那挂着那如沐春風的笑容變的有些黯然,心口竟然感到一絲疼痛。他與藍沫認識不長,但問死訊難免傷感。他知自己對不起寒衣,現在更對不起藍沫,那個抱着仙鶴,提着裙角,帶着清脆銀鈴兒聲的姑娘。
狐面女子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只精致的人偶一般。
“藍沫死了。”站在崖邊的白發人重複着女子說的話,望着山下的目光收回,微微回首看向那女子。
從今早開始他就一直不安,他不知道是什麽事令他不安,但是他知道今天注定不會平靜。現在——他知道了——藍沫死了。
他依舊記得十五年前那個雪地中的女孩。是他救了她,世人說他怪異,看不慣的人決不相救,但是沒人知道他不救人的原因。
他至今難忘那倒在雪地裏一身髒亂,奄奄一息,卻求生欲望強烈的那個女孩。雖只有五歲,但那雙眸子帶着強烈的不甘,她不甘就這樣死在雪地裏,她想活下去。
就是這樣,他救了她。
只因為她當時的求生欲。
他救與不救,不為別的,就看被救者是否有求生欲望。經他手的病人無數,被他所救的人卻是很少,重傷病痛,若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救起何用?!
這就是他——天山老人。
藍沫是個伶俐的姑娘,雖然有些小俏皮,但是懂事聽話。他待她就像看待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卻沒料到會魂斷于此。
的确,很多事都是難以預料,即使一切都是自己一手策劃的,也預料不到中間會發生什麽,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麽。
“也許你真的錯了。”那白衣女子擡眸看向天邊飄落的雪,伸出右手輕輕接着落在掌心的雪花,又輕輕開口說道。“一開始就錯了。”
“雪妻,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知葉。”天山老人聲音有些哽咽,也許他早就知道這一切,也許難以預料這一切,但是他知道,他只能這樣做。
九梵之王永世輪回,哪怕只是他的幻靈,也将輪回,六十一甲子,甲子一輪回,不死不滅。而這世上唯一能弑殺九梵之王的只要珞珈族,能抑制住九梵之王的也只有珞珈族。
南北二老和武林盟主楊科林都只能将他封印在素寒衣的體中,也就是說這世上能弑殺九梵之王的幻靈人,只有素寒衣。
天山老人将還是孩提的素寒衣帶回天山,他什麽都沒有說。這孩子天資聰慧,頗有仙根,修道學醫,心無雜念。天山老人知道即使封印在素寒衣體內九梵之王的幻靈力量再大,想要沖破封印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素寒衣終凡人,即便百歲,也只有百年,百年過後,素寒衣仙逝了,那這世間就無珞珈族人,也無人能弑神了。
從那時起,天山老人就決定喚醒九梵之王的幻靈,也許這樣會讓素寒衣魂飛魄散,但是能弑殺九梵之王的人只有知葉——素寒衣。
“我可憐的孩子。”雪妻望着天山老人,沒有多說什麽,只說了這六個字。
“雪妻……”天山老人溫柔的喚着她的名字,目光憐惜。很多事,都是逼于無奈。他何嘗想讓素寒衣擔負這一切,那是雪妻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
“罷了,無需多言,我尊重你所做的一切。”雪妻柔聲說道,月白色的眸子似乎帶着點晶瑩,含着淚。“我累了,真的累了。”
說着,雪妻的身體變的有些透明,她纖手扶着自己的額頭。活了百年,也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從她走出了長白山開始,她就注定再也回不去自己生長的故土了。
雪妻知道自己快要消失了,從二十年前知葉被天山老人帶到天山時,她就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守候着。這二十年耗盡了她所有精力,如今她累了,真的累了。她多想就這樣去了,珞珈族沒了,九梵之王沒了,那她還能守護什麽……那片雪地,世間的最後一片雪。
突然雪妻覺得頭有些眩暈,眼前有些模糊,身形不穩,險些就要摔到在雪地上時,一個人扶住了自己。雪妻回頭望去,是一張精致的狐貍面具。
“花穰……”雪妻倒在了花穰的懷中,一雙月白色的眸子微垂,似乎想起了什麽。“我把聲音還給你,替我守護那片雪地好嗎?”
花穰依舊不語,狐貍面具下看不清她到底是什麽表情。
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花穰的答案。花穰不會拒絕雪妻,這一生都不會。
看着眼前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花穰,雪妻心酸。她不知道自己當年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
她還記當年花穰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求自己救救她的姐姐。昏迷中她一直不安,她感受到姐姐一定出事了。
可是雪妻不是神,她無權左右他人的命運,她只是長白山那片雪地的守護者,出手救了花穰已經是逾越了神賦予自己的權力。
見着花穰那雙含着淚水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雪妻心軟了,最後用花穰的聲音作為自己救朱顏的報酬。
從此花穰便不能在說話了,她一直跟着雪妻身邊,和她一起守護着知葉,見着他埋頭苦學,和他父親一樣成為了受人敬仰的醫尊。
只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浮生若夢。
“花穰你恨我嗎?”雪妻擡頭看着那張狐貍面具,聲音便的有些氣若游絲。
雪,越來越大,洗不盡世間的蒼涼。
天山老人靜靜的看着身體漸漸變的透明的雪妻,她的大限已到,終,只是一片雪。
花穰搖頭,她不恨雪妻,也不恨朱顏,她誰都不恨。
見着花穰搖頭,雪妻笑了,清麗的笑容就像這天邊飛舞的雪花一樣,美麗淡雅,也将化為塵世。
嘴角含着笑,眼角卻挂出了一點晶瑩。月白色的眸子漸漸的沒有了眼神,那點晶瑩繪成了淚,順着臉頰慢慢流下,化為了雪花。
慢慢的随着這紛飛的雪花裏有一點淡藍,那是一只蝴蝶,一只很漂亮的藍色蝴蝶。蝴蝶飛到了花穰的身邊,停在了她的肩頭。
雪妻的淚都化為了白雪,白雪帶着這藍色的蝴蝶環繞在花穰的身邊,漸漸的雪妻的身體随着這雪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化為雪花的淚水。
花穰雙手抱胸,原本一頭垂地的青絲變成了白發,肩頭還停着那只藍色的蝴蝶,臉上的和風狐貍面具掉落在雪地上,那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合,似乎還帶着一點傷感。
“雪妻……”天山老人望着天邊紛飛的雪花,心頭疼痛,輕輕的喚出這個名字——他一生的摯愛,最後只能見她化為這滿天飛舞的白雪而無能為力。
真的錯了嗎?
天山老人第一次這樣問自己。
歐陽穆看出了天山老人的心事,臉上依舊是那不變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這世間的一切都沒有對與錯。”
“是嗎?!”天山老人似乎有些倦了。“你不後悔放棄武林盟主公子的名號。”
“我不後悔。”歐陽穆笑了,這次是真心的笑了。他從來都不後悔,因為他是武林盟主楊科林的兒子,即使在父親離世時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喚他一聲爹,他也不後悔。
“為什麽?”天山老人問道。
“沒有為什麽,因為這就是江湖,我相信寒衣知道這一切後,也會是同樣的想法。”
“也許他會恨我。”天山老人聲音有些落寞。
“不會。”歐陽穆笑道,語氣篤定。
天山老人也沒有在說什麽,微微回首看去,花穰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她回長白山去了,從此她将接替雪妻成為這長白山的守護者。
雪慢慢的停了。
天邊雲霞流光七彩,映着霧凇上冰晶,晶瑩剔透,宛如人間仙境。
只是,這卻不是仙境。
“你還回禦劍山莊嗎?”天山老人輕聲問道。
歐陽穆搖頭,他不會再回禦劍山莊了,那本就不是自己的家。
“我不想在涉足江湖了,歸隐山林,守墓隐居。”歐陽穆苦笑道。“也是累了吧,就替父親守墓一生罷了。”
天山老人淡笑不語,心中苦澀。他們都不願這件事牽扯到下一代,只是事與願違,無可奈何。
歐陽穆告辭離去,從此這江湖中再也沒有年少有為的歐陽莊主,只有一個隐居山林的隐士,他臉上帶着如沐春風的微笑。
他姓楊,養了一只丹頂鶴,一生守在山中的一座孤墓旁。
……
顧雲緋不敢相信的看着素寒衣懷中抱着了那個已經沒了氣息的女子就是藍沫,恍如昨日,藍沫提起裙角一口一個小哥哥的喚着自己,而如今,那個美麗可愛的小姑娘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素寒衣垂眸不語,身上沾染着血,眼角挂着未幹的淚痕。
他輕輕撫摸着藍沫冰冷的臉頰,嘴唇微微發抖,淚水卻又不自禁的流了出來。
朱顏盧青雲蔔算子三人和藍沫交情不多,但也知她随素寒衣多年,兩人關系早已不是主仆,更是兄妹,不然素寒衣也不會孤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險去江南禦劍山莊救人。
這樣的素寒衣看着讓顧雲緋心疼,他蹲在了他的身邊,輕輕攬過素寒衣的肩頭,沒有說什麽,也不知該說什麽。
雪早已經停了,空氣中的甜腥味已經漸漸的淡了,只是滿地屍骸還在,血污染着白雪,交相輝映的是一副妖嬈的傲雪紅梅圖。
素寒衣的身體冰冷,冷的沁人心脾,即使在顧雲緋的懷中,還是那樣的冷。
眼中淚水任在,此時的素寒衣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仙子,他就像一個孩子,脆弱無助。
藍沫的死對素寒衣的打擊甚大,朱顏深知生離死別的痛楚,她能理解素寒衣因為藍沫的離去而雙手沾血。花穰的事,她至今不能原諒自己,想起往事,朱顏偷偷抹淚,不願被他人看見。
垂頭擦拭掉眼角的淚,擡頭就見盧青雲望着自己。她趕緊将淚痕擦掉,對他回之一笑。笑容剛挂着臉上,朱顏突然愣住,猛一回頭,舉目望去,了無人煙,只有飄零的一片雪。
“怎麽了?”盧青雲關心的問道。
朱顏搖頭,輕聲說道:“沒什麽。”就在剛剛一瞬,她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感覺,只是一瞬間,她感覺到花穰就在自己的身邊,但是這種感覺,轉瞬即逝。
盧青雲沒有多問什麽,靠近朱顏的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
蔔算子順着朱顏剛才回頭的方向望去,凝視良久,終搖了搖頭。
地上的雪漸漸融化,素寒衣依舊抱着藍沫的身體,默默的流着淚。顧雲緋沒有說什麽,只是攬住素寒衣的肩,給他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
朱顏三人都默默不語。
須臾,素寒衣緩緩開口——
“師傅,您是要徒兒赓續這局殘局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