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雨貴如油,當夜下起了蒙蒙細雨。
雨滴落到屋檐上只有輕微的聲音,已經是春日了,但因為這一場春雨,夜晚又顯得無比濕冷。
莫玉笙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安心的。
師兄自己變了心,她剛好可以回南疆去。這本來就是她的打算。就算其中有一些小變化,但事情的大體和她希望的差不多。
可莫玉笙聽着雨聲,就是感覺自己精神很好,像是白日裏走了困,她到了深夜才毫無睡意。
許是身邊太涼了,沒有溫暖的體溫和淡淡的青松香,就讓她有點不習慣。
莫玉笙翻來覆去,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才睡去。
等紅藥喚她前去用飯的時候,莫玉笙卻困倦無比。
她用溫水洗了臉,并未怎麽梳妝打扮,只随意松松挽了單螺髻,插了一支銀丁香的簪子,便無精打采的往花廳裏走。
春日剛開的紅杏,此刻被昨夜的雨水打濕落地,地面堆積了一片殘紅濕蕊。
莫玉笙掃了一眼,就走進了花廳,她擡起有些朦胧氤氲的眼,突然發現崔思道已經坐在桌旁等她。
莫玉笙心裏打了一個激靈,瞌睡中不翼而飛。她看着本不應該這個時間段出現的人,有些疑惑道:“師兄這個時候,不是應該上朝去了嗎?”
崔思道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只淡笑的解釋:“因征戰辛勞,所以我特意向陛下告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假。”
莫玉笙點頭表示清楚了。
她下意識坐在了離崔思道稍遠的位置,然後開始用早膳。
崔思道掃過她眼底的青色,眼裏很快閃過一絲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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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妹昨夜沒有睡好嗎?”他好似随口詢問,“可是這雨聲太吵了?”
莫玉笙吃着粥,她一擡眼,正要說話時,也見到崔思道眼底也有青色,且他唇色泛白,好似缺了血色一般。
想來,師兄昨夜也沒有睡好。
她點點頭,關懷道:“雨聲有點吵,師兄也沒睡好嗎?我看你面色有點不太好,要不你去請個禦醫來給你診個平安脈?”
崔思道慢條斯理的喝着粥,語氣平淡地拒絕了她:“無需如此小心。師妹也知道我的傷快好了,面色不好實在是因為作業難以入睡。”
他看向莫玉笙,心裏十分難受,卻依舊溫和的問:“昨夜師妹同我說,你已有了心上人。不知道那人是誰?”
那些不過是謊話罷了。莫玉笙經歷了上一輩的事,她現在已經能眼神低垂,好似害羞一般,輕柔細語的撒謊:“并非我不願意告訴師兄,而是現在我是單相思,他并不知道我愛慕他。”
她愛慕別人。
崔思道突然捏緊了手中了勺子,他臉上溫和的笑意都維持不下去了。
香甜可口的米粥好似成了一碗又酸又苦的濃醋,喝一口就讓人想要作嘔。
莫玉笙沒再聽到崔思道說話,她不由擡頭,朝他打趣的笑了笑,言語輕松:“師兄如今已有了自己真正愛慕的姑娘,理解我的心情吧?”
崔思道心裏又疼又苦,他淡淡的颔首了一下,并未說什麽。
莫玉笙放下了勺子,自己用帕子擦了擦嘴唇後,才同崔思道商量。
“師兄,我想先回南疆一趟。”
崔思道聞言,不由皺起了眉頭,想也沒想就詢問她:“你想自己回去?那定然不成的。”
疼痛讓他指尖有些控制不住的發顫,崔思道不由收回手,将桌下的手用力握成了拳頭,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和身體上的不适。
莫玉笙沒有理會他的反對,之繼續說自己的計劃。
“師兄已有了愛慕之人,想必再過不久便會娶她為王妃。我年歲也大了,一直待在府中也不是辦法,而且我也不想讓未來的嫂嫂誤會。”
她正色看向崔思道:“所以我想回南疆去。師兄大可放心。這一路上我會穿成男裝,我找好镖師護衛後,就帶着紅藥、寶珠她們一起走。”
莫玉笙說的章程,乍一看沒什麽問題,但她一個姑娘家,就這般去離京城遙遠的南疆,又在那兒隐居,他怎麽想就感覺怎麽不合适。
她就算平安到了南疆,萬一日後出了事情,誰能為她撐腰?萬一南疆一些不通教化的匪徒惡人,盯上了她的容貌,将她置于危險之中,這又怎麽辦?
人心易變,就算他替師妹安排了護衛,安排了奴仆,但他一走,遠在南疆的奴仆難道不會奴大欺主?
崔思道只要想到師妹在自己庇護不到的時候,她可能會被人欺負,還可能會被人傷害。
只消想到其中的一種可能,他心裏就湧出難以抑制的憤怒和無力感。這種感覺甚至比起死來說,還要讓他恐懼。
崔思道沉吟了片刻,心裏萬分不願意,口中卻一本正經道:“師妹獨自回去,我當真不放心。”
“你既然有了心上人,不如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之後,我自會去他家府中拜訪,若是他合适的話,就早點将你們的親事定下來。”
他夢寐以求的婚事,終究要為他人做嫁衣。
崔思道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只是這萬般苦楚煎熬,都比不上師妹的将來重要。
他是嫉妒師妹的心上人,嫉妒得恨不能親手殺了他。
但如今情況特殊,崔思道心知自己剩下的時間有限。原本,他打算直接替師妹覓一個人品端方,家世優越寬和,又能照顧她包容她的如意郎君。
但她現在說自己有了心上人,他就沒有自作主張的去尋別人,也不需自己強硬的替她做主選人。
崔思道只需讓她所心儀的男子,成為她的夫婿,這便好了。
因此,崔思道更希望師妹心裏的那個男人,人品值得托付,為人重情重義,不會傷害到師妹半分。
當然,若是那個男人前期可能還記得自己的諾言。後期若是他做不到,那他或是以生前的恩情要挾,或是以大義綁.架,或是借助陛下的威勢壓迫。
無論那種手段,崔思道都要讓那個男人一輩子捧着莫玉笙,讓她無憂無慮的過日子。
崔思道想着,表情就控制不住陰沉下來。
莫玉笙一聽到又要将她許人的話,她心裏難免想到自己與林淵之間錯誤的姻緣,以及自己命喪大婚當日的樣子。
她根本不會告訴崔思道,她那個莫須有的心上人是誰。
莫玉笙直接拒絕了他的提議,有些失落道:“這就不用勞煩師兄操心了,我喜歡的那人他已經心有所屬了,這也是我不願意告訴你,他是誰的原因之一。”
“他心有所屬了?”崔思道只覺得那人眼睛太瞎了,竟然辜負了師妹的一片真心。
他心裏很有些怒意,怒極反笑時嘴唇微揚的弧度也帶着讓人發怵的戾氣。
崔思道盯着莫玉笙,冷聲詢問:“那人到底是誰?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師妹不要瞞我!”
莫玉有些理解不了師兄暴跳如雷的模樣,在她自己看來,自己又不是銀子,人人都喜歡她那是不可能的。
她只提手給他到了一杯水,安慰道:“師兄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強逼他嗎?”
崔思道抿唇,心裏覺得也不是不行。
雖說強扭的瓜不甜,但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人心也總能受人操控。若是當真要讓那人心甘情願的娶了師妹,細細操作一番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崔思道若有所思的模樣,莫玉笙不知他在想什麽,只道:“我不會告訴師兄他是誰。總之我成不成婚,何時成婚,我只想要自己做主,師兄也不能替我做決定!”
她很是嚴肅的強調:“我是生長在南疆的,我與京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言的閨閣女子不同,父親也教我要順心而為。我要自己做決定,便是錯誤的決定,我也要自己做。”
崔思道靠在椅子後面,他越聽莫玉笙的話,他心裏就越沉。
誠然,比起遵循父母之命的閨閣女兒,他自然更喜師妹能有自己的主見。
但世道并非像她想的這般簡單。
一個頗有家財又無親人幫襯的芊芊女子,在這個以父為尊,以夫為尊的世道上,就像是三歲的孩童抱金走與鬧市之中,她得不到愛護關心,只會被掠奪占有。
這是很殘酷的現實。
崔思道想,若是自己活得久些,他自然願意師妹過她想要的日子,她就算是随心所欲,就算行為出格引得世人注目,只要她不犯錯,他也能将她護在羽翼之下。
崔思道可以肯定,只要有他在,他會讓別有用心之人不敢觊觎莫玉笙的財色,讓迂腐固執之人不敢斥責她的言行。他會讓她身份足夠貴重,讓人人都要以她為尊,從而不敢給她臉色。
可是,最讓崔思道絕望的是,他就要死了。
崔思道握緊了椅子的扶手,心裏無比凄苦。
因為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離開之後,師妹空守着家財卻并無自保之力,還空有一顆善良之心,怕她無法承擔将來的風雨傾頹。
崔思道看着莫玉笙嬌美純稚的小臉,他微微垂下眸子。
若是不将笙笙的前路安排好,自己定會死不瞑目。
耳邊是莫玉笙說着要自己做主的話,她神态堅決又純粹,像是不谙世事,真正養在深閨的女孩兒。
崔思道心裏哂笑,師妹還道自己與那些京城長大的閨閣女子不同。
在他看來,師妹除了思想上,性格上比閨閣女子更加随性堅毅外,她在自保之力和心機謀算上,說不定還要弱于那些在宅子裏見慣了争鬥傾軋、明争暗鬥的閨閣女子。
畢竟笙笙是他的珍寶,是他千嬌萬寵着長大的。
她自己或許感覺不出來,但她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樣不是最好的、最合适的?就連她自小生長的環境,也營造出來的純粹與寬和。
師父将笙笙當做兒子教養,他也沒讓她學女戒女則,只讓她讀書明理,讓她與自己處于同一地位,而不分什麽男尊女卑,更不會為了磨去她的天性,而刻意教她女子性情要柔順謙和。
如今她自己品性是好,但過于純粹随性的性子,卻無法抵抗外邊的争鬥。
崔思道心裏嘆息,所以這教他如何能對她放心,又如何能放手。
崔思道睜開眼睛時,他面上的已經只剩下冷肅了。
他定定的看着莫玉笙,用說不一二的語氣對她嘆息:“師妹自己一人,終歸是不成的。”
想到那個不識趣的男人,崔思道冷笑了一下:“既然你心裏的那人有眼無珠,那你不要他也罷!京中好男兒甚多,師兄過會兒就讓人将京城才俊的小像畫來,讓師妹好好挑選。”
莫玉笙自己好說歹說說了一通,師兄卻還是不聽她的。
前世隐藏的極深的怨恨,以及被崔思道擺弄的無力感又湧上了心頭。
莫玉笙臉色也冷了下來,她死死的看着崔思道,嗓音氣得有些發抖:“師兄好歹尊重我些!我是人,又不是你的棋子!你是慣愛掌控全局,擺弄局勢,但我卻不願意被你掌控!”
她捏着袖子,起身道:“那些什麽青年才俊,我是不會挑的,但攝政王殿下要是看我礙眼,我直接回我的南疆就是!”
莫玉笙胸口氣得起伏,撂完話後也不管崔思道越發蒼白的臉色,自己氣得拂袖便走。
崔思道死死的盯着莫玉笙的背影消失,他忍不住咳嗽起來,好像要将心肝肺全都咳了出來一般。
她竟說他把她當成棋子?她竟然這般想他!
沒一會兒,他又開始嘔血了。
身體的枯敗感過于明顯,他一邊嘔血一邊恹恹的靠着椅子喘息。
他渾身都痛,他恨自己此次的無能為力,卻更痛于師妹對自己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