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林策一時語凝。
“得了, 就這麽定了,過兩日我便請太後賜婚。”燕王道。
他為太後效力的時間不短了, 相較而言, 怎麽都比自己跟太後的君臣情分深厚,林策想着。
“這非常人可消受之福,我尤其福薄, 實在是難以從命。”她慢慢滑下座椅,撲通跪倒在地。
如果他可以改變主意, 她情願跪上三五天。什麽膝下有黃金,跪一跪親王而已, 如果能就此免去婚事的麻煩,她膝下就全是豆腐渣。
“你給我起來!”
林策不起, 小腦袋耷拉着,一身的喪氣。
燕王氣不打一處來, 擺手遣了下人, “起來!”
林策還是不動。
燕王故意道:“我病着,能捱多久都不好說,你想那麽多有的沒的幹嘛?嫁進來之後把我克死, 你又能做王妃又不用再頭疼嫁誰,不是很劃算麽?”
林策想不出新詞兒, 只好說車轱辘話:“不管怎樣,适合做燕王妃的絕對不止我一個,我不是嫁人的料。”
燕王審視着她,“我就那麽差?你就那麽看不上?”
“不是。”林策頓了頓,徐徐道, “我志在仕途, 而且, 哪兒有女子的溫良恭儉讓?讓我每日端着,想想不好笑麽?那還是我麽?”
“你輔助我,便能做更多的事。”
“畢竟只是你的想法。”
“不信我做得到?”
“這哪兒是信不信的事兒……”
“先成婚,別的日後再議。”燕王道,“你跪多久都沒用,不如省省力氣。”
林策看着光滑如鏡的地面,木了一陣子,無力地俯身,看起來像磕頭,實則是把臉埋到了手掌間。
燕王忍着笑,跟她耗着。
林策忽地捶一下地,利落地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望着他,“敢問王爺,林策何時因為何事開罪了您?不為此,我實在想不出您強人所難的理由。”
這樣說來,她看準了他和誰議婚就是存心刁難誰,這倒也是實情。燕王道:“那是你該靜心思量的事兒。”
“我不同意,就算王爺能說動太後娘娘賜婚,我也會抗旨。”林策說着,自顧自落座,優雅而閑适。
“請太後賜婚之前,當然要征得你同意。”燕王道,“李太妃劃拉到一個人,名叫邊知語。我也不是非得娶你,娶她也行。”
林策蹙了眉。
燕王生平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別人不痛快,慢條斯理地百上加斤:“最出色的、足夠出色的我都指望不上,那就誰都行。當然,邊知語和你不同,若是成婚,為免早早成了鳏夫,我會盡力護着她,更賣力地協助太後,讓她打理王府內外,只要她有那份資質,便讓她公務私事都幫襯着,最好是能時不時地跟你擺擺燕王妃的譜。”
林策目光沉沉,“我不會嫁你,也不允許你娶她,如果是這樣,王爺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這話應該我問你。”
林策語氣平靜,不含一絲情緒,“如果你娶邊知語,她必死無疑,這不是你護不護的事兒,在她死之前,我還要送你不止一頂綠帽子。”
“無妨。”燕王笑得雲淡風輕,“我能保她多久是多久。你也不要以為,我犯病了就跟死了差不多,根本不是,該忙的事兒,我一件都落不下。”
“……”林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彈跳一下,“那好,我們拭目以待。”說完,想起身道辭了。
燕王卻在這時候說道:“如果我不給你添堵,算不算你欠了我一個人情?”
“……算。”是他沒事找事在先,林策卻只能認頭。這人能順風順水地繼承他父親的親王地位,招惹過太後又太太平平活到如今,自有他的一套,絕不可小觑。
“那我要你做力所能及的事,你會不會答應?”
“說來聽聽。”
“太後還在查陸、楊一案,我要你和我一起全力幫她。”
“什麽?”林策驚訝的是他前一句,“那案子到現在還沒完事兒?我是說,在太後那裏。”
“沒有。”燕王望着她,“我私下裏網羅的消息不少,但不夠全面,幹着急出不了力。你和你父親也是消息靈通的,如果跟我的放到一起,應該會很有些看頭,也能發現一些苗頭。”
“所以說……”林策費解地審視着他,“你用終身大事跟我找轍,只是為了幫太後?你……”她不想八卦,卻實在忍不住,“是不是真的鐘情她?”
燕王睨着她,狠狠地鄙視着她。
“好了,當我沒說。”林策頗覺無趣,沉了沉,才撿起之前的話題,“林家當然可以與你搭夥,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不然,那就死磕。。”
燕王失笑,問道:“看住邊知語,把她交給你?”
“是。”
“先拿出點兒真東西再說。”
“你要哪路消息?”
燕王又從手邊摸出一個信封,抛給她。
林策拿在手裏,也不急着看,“有來有往便是熟人了,王爺賞我三兩千銀子吧?什麽消息不都得要人手?我跟家父南北相隔,只加急信件就得花費不少。”
張嘴就要錢,整個兒一無賴。燕王慢騰騰地把右腿支起來,又舒展開,喚來一名管事,吩咐道:“娶三千兩銀票,孝敬郡主。”
管事強忍着才沒“啊”出聲表示困惑,應聲稱是,雲裏霧裏地走了。
“跪一回親王就能有三千兩,還算值當。”林策笑着站起身來,“回家想法子給王爺答複,告辭。”語畢轉身,腳步輕盈地出門去。
燕王心裏則在盤算,要種多少棉花才能換成三千兩銀子。
實在有點兒肉疼。
他吩咐下人去傳話:“告訴太妃,我跟林郡主已經談妥了,如何都不會成婚的。”
他是無事一身輕了,李太妃得到消息,卻是氣得不輕。她難道不是一番好意麽?跟眼下風頭最盛官職最高的林策成婚,益處不知道有多少,他卻私下裏攪黃了。不同意也沒事,為什麽不直接跟她說?為什麽要跟林策把話說絕了才知會她?
有個這樣的所謂的兒子,真就不如和小太後一樣,想法子弄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兒子。血統是不是夠純正,她才不在乎,橫豎老王爺早死了,管不着她,她一個繼室,百年之後又不能跟他合葬。
李太妃整日都憋着一口氣,到傍晚,挂上慣常的面容,去了外書房。
燕王剛服了藥,卧在床上閉目養神,聽得李太妃來了,循例請她進來,在背後加了個大迎枕,倚着床頭跟她說話。
李太妃坐着雕花椅,說了幾句場面話,轉而道:“給你選的那些侍妾一直是虛設,眼下也該讓她們盡本分了。”
“不用。”燕王淡淡地說。
“不用?”李太妃訝然,“難道要等來日的燕王妃安排這些麽?那樣可不……”
燕王語氣特別平靜,所以沒有任何情緒,“我說了不用。我房裏的事,只是我的事。”
“你這樣說,也太傷我的心了。”李太妃神色凄然,“是,當初是我堅持為你添新人進來,可我難道是為了自己麽?行,只當全是我的錯,可那些女孩子何辜?難道要在王府裏虛度一生?哪一家皇室宗親有這種規矩?”
“選王妃的事,您忙了許久,我也知道,便給您個交代。其他的,您真的不用管了。”
他那是什麽交待?對誰可曾有半分的好處?“我不是這意思。”
“不是便好。”
“你不喜歡那些人,也罷了。”李太妃瞧着燕王,愈發惱火,整了整神色,正色道,“再如何,王府不能實際上沒人服侍你,而眼下恰恰就是這情形。你正值盛年,恰是娶妻妾的年歲,再從官宦門庭選些新人進王府吧。”
“免了。”燕王又當即否了。
李太妃加重語氣:“我要你多添新人,如此,燕王府才不愁綿延子嗣。”
“子嗣全在天命,與妻妾多寡無關。”
“這又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只守着日後的嫡妻一人度日?何時有過這種先例?”
“有過,不妨翻一翻史書。”
“百中千中之一,不足為例。”李太妃語氣嚴厲,目光亦是,“便是尋常官員,家中都有三妻四妾,為的是家族子嗣繁茂。你婚事還沒個着落,就起了這種心思,倒還不如官員重視子嗣,我不免疑心,與林郡主有關。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麽?”
燕王多看了她一眼,收起右腿,右手擱在膝頭,撚着手裏的檀香珠串,“聽話聽音兒,您似乎對我們私下否了婚事不甚滿意?”
“不成便不成,也沒什麽好可惜的。”李太妃從容應道:“論樣貌、才學,林郡主自然是一等一的,可她畢竟混跡軍中官場太久,整日裏與男子打交道,又曾被那麽多人鐘情,日後但凡傳出閑話,你的臉面便蕩然無存。你不拘小節,可這些都是必須考慮的,如今想想,你不同意也好,倒是我先前魯莽了些。”
燕王唇角彎了彎,笑意清寒,“是先帝鼓勵女子進官場,亦是先帝委以她重任。您這番話說的,是質疑林郡主在先,眼下又要用下作人才有的下作心思污蔑太後與諸多女将士與女官了?”頓一頓,檀香珠串打了個旋兒,語聲驟然拔高,喝問道,“這是哪個混帳吹的歪風邪氣?!”
李太妃被驚得輕輕抽了口氣,強自按捺着才沒失态,想到他那些刺耳刺心的話,臉色煞白,“誅心的話,你真是張口就來啊,就差指着我的鼻子挖苦訓誡了。我也不過是話趕話說了那麽幾句。這天下人本就如此,便是活成神明,也有人看低看不起,何等行徑都被會加以諸多惡意的揣測,何況一個裴太後、林郡主?婚事尚未落定,便使得我們母子離心,只能愈發證明,女眷非良配!”
他扯別人,她就不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燕王睨着她,已是王爺看待不待見的人的目光,“誰是良配,我心裏有數。惡意揣測、口無遮攔之人,我一向覺得他們活着多餘。”
李太妃本沒想到,會跟他鬧得這麽僵,可已經這樣了,她就得強硬到底,不然還了得?她猛地站起身來,借此扭轉氣勢上的弱勢,“你聽不進任何因成婚而起的不順耳的話,也算人之常情,
“可我有我的責任,娶妻之事必須要辦,且盡快要辦。
“那些特殊的例子我不管有沒有,也不會去問去看,我只知道,宗親的常态是早些成婚,妻妾成群,以圖子嗣繁茂。
“到底是誰活着多餘,也要先盡到自己的本分再指摘別人!”
“娶妻之事之事,我只随自己心意。”比起李太妃的疾言厲色,燕王這會兒平靜淡然得像個看熱鬧的,“王妃不着急娶,新的侍妾也不必添。我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除非你眼裏根本沒有我這個嫡母!”
“母親嫌王府人少,想多些人作伴,那就添一些,人來了之後,都在您跟前服侍。”燕王笑微微地凝着她,“若是打定主意了,我不妨跟百官提一提,請太皇太後、太後傳道特旨。”
“……”李太妃胸腔裏似是多了一團棉花,堵得她幾乎窒息,“選了側妃侍妾卻到我房裏服侍,那是怎麽樣滑稽的事?”
“我還會告訴外人,裙帶關系關乎朝廷格局,先前的也罷了,終究只是在府裏當個擺設,日後再有新人進門來,我便要想一想,那女子背後的門第存了什麽心思,是否有禍亂燕王府之嫌,一旦有跡可循,從嚴從重懲戒。”燕王的笑容清淺,又有點兒壞,“我倒要看看,誰敢賭上滿門性命送女眷到燕王府來。”
“欲加之罪!你要真那麽做,燕王府顏面何在!?”
燕王目光深沉鋒銳,“您敢說這等主張只是為了我,無關其他?”
李太妃避重就輕,“我說了再添一些新人……”
“我已有定奪,您為何決意強人所難?嫌我的病情不夠重,死得不夠快?”燕王不想再跟她磨煩了,便扔出一頂大帽子。
李太妃語凝半晌,在他鋒銳目光的注視下,終究是拂袖離開。
走出他的書房院,李太妃松懈下來,腳下打了個踉跄。
随行堯嬷嬷慌忙上前攙扶。
“孽障……”李太妃微聲嗫嚅着,“為了個女子,連明面上的體面都不給我了,我到底是他的嫡母啊……”
堯嬷嬷不知道怎麽接話才好。
“他不仁,就別怪人不義。”李太妃眸色冷酷。
他的病症,她了解不多,卻知最忌心煩動怒。
氣死他興許很難,氣得他離不了病榻,可是輕而易舉。
不出一兩日,林策八字不好不宜嫁人的消息傳遍官場,想娶她的門第都消停下來。
林策與燕王走動的消息,裴行昭聽到了,心知眼下林策的情形與他們私下裏的來往有關,倒也不覺得怎樣,沒過問。橫豎兩個都不是善茬,慣會颠倒黑白,不想成婚便傳出些流言,等到想成婚了,不定又能把流言扭轉成什麽樣子。随他們去吧。
林策也沒将傳言的事兒放在心上,私下裏跟裴行昭說,眼下要着手的事情,涉及的人保不齊與陸、楊的案子相關,請她別介意。
裴行昭說不會。凡事都一樣,介入的人越多,局面越熱鬧,越對想找出點兒什麽蹊跷的人有好處。
李太妃那頭仍是不肯閑着,這日林策剛走,便來求見太後,說想等太後娘娘得空了,攜燕王一起來宮裏小坐,好生說道說道一些事,她畢竟不是燕王的生身母親,有些話私下裏說了也沒用,在人前扔到臺面上,燕王保不齊就能聽進去。
裴行昭多看了她兩眼,說也行。
李太妃明知是得寸進尺,還是又進一步提出請求:“若是可行,能不能請林郡主一起到宮裏?倒沒別的,只是受別人所托,要當面知會她一些事。”
裴行昭颔首,“可以。今晚哀家在壽康宮設宴,請太妃、燕王、林郡主和楊郡主喝兩杯。如此,太妃便不需去慈寧宮了,太皇太後心緒不寧,不宜打擾。”
李太妃明知她話裏有話,在敲打自己行事沒分寸,讪讪的笑了笑,只謝她親自出面設宴成全的恩。
當晚,裴行昭請的三個人相繼來到壽康宮。
寒暄說笑期間,酒過三巡,李太妃起身向裴行昭道:“臣妾找到了一人,論起來是林郡主的堂姐。”
“姓名。”
“邊知語。”
裴行昭示意李太妃去跟林策說。
林策偏了偏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後,問:“太妃是希望我見邊知語一面,還是給她什麽好處?”
李太妃道:“我沒有任何心思,只是邊知語想見郡主一面,自從被迫離散之後,她一直挂念着你。”
林策看向她,定顏一笑,“您都發話了,臣女自當從命。”
“這就是了。”李太妃滿意地颔首,“說起來,先前倒是沒顧上細問,那位邊小姐,與郡主有着怎樣的淵源?”
林策回道:“與她的寡母到林家住過三二年。”
“這樣說來,是以前的手帕交?”太後道,“難怪知語姑娘記挂着你。”
林策一笑置之,道:“臣女先去見見她,再攜她一起過來給太後請安,不知太後娘娘、太妃能否允許?”
裴行昭颔首,“先敘敘舊也好。”
李太妃無所謂,“人就在壽康宮外,郡主只管去見。”
裴行昭吩咐阿蠻,去幫着安排一下。
過了些時候,林策離座,出了正殿,随着引路的宮人到了壽康宮花園,去了一個涼亭。
涼亭裏已有一名女子在等。
女子雙十年華,穿着藕荷色褙子,白色挑線裙子,绾着牡丹髻,面頰非常白皙,眉眼精致,雙唇如嫣紅的花瓣,不論怎麽看,都是一個美人,這美人的氣質很高雅,令人想到腹有詩書氣自華。
曾經,林策托着下巴端詳邊知語,說知語姐姐真好看。
也就是這個美人,做過令林策堵心至極的事。
林策目光深遠地審視着林知語。
邊知語等了多時,也沒聽到免禮的話,心下不由千回百轉,生出幾分忐忑。
直到對方流露出明顯而真實的緊張不安,林策方緩聲道:“你要見本宮,我便讓你如願,只是,少不得問幾句,你想好了再回答。”
邊知語垂首道:“民女謹遵郡主吩咐。”
林策的語速依然和緩,卻是連番發問:“你們母女下落不明那四年,栖身何處?可經得起查證?你有什麽能幫到我的?需要我幫你什麽?”
邊知語聲色不動,卻是沉默不語。
聰明人遇到這種情況,會選擇一個問題回答,期間思忖為難的問題。邊知語是聰明人,不會不清楚要她想好了再答那句是因猜忌而起,想打消猜忌,便該對答如流。
可是,她做不到。
旁的也罷了,栖身何處也不能當即說出。林策唇角現出一抹嘲弄,嘲弄的卻非眼前人,而是曾經的自己。
只因着兒時的好印象、對自己而言美好的回憶,在四年前母女兩個投奔林家的時候,便是人家說什麽就信什麽,疑心病分毫也沒發作。
當真是腦袋被驢踢了一回。
邊知語思忖了好一陣,紅唇微啓,“民女……”
林策卻打斷她:“既然需要斟酌,不妨多斟酌幾日。我會給你安排個清淨之處,等你想好了,我們再細數以往。”
邊知語望着她,目光悵惘,“看起來,郡主真的要與民女生分了。”
林策轉身,“随我去給太後娘娘請安。你這副作态,也該改一改了,別惹得太後娘娘不悅才好。”
“……是。”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向正殿。
“你們離開兩廣總督府的那年,我有一些見聞。”林策望着前方,語氣淡然,“你可當真是把我吓得不輕啊,我這輩子從沒想過會經歷那種事情,偏偏你就做了。”
“郡主所指何事?”邊知語問道。
“你不知道?”林策笑笑地睇她一眼,“做過的花前月下的事兒,忘了?”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