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你到底做了什麽?”康郡王啞聲問道。
“這話本該是我問你。”林策站起來, 居高臨下地瞧着他,“酒是好酒, 也沒下毒, 有問題的是酒杯。”
她利用他關門窗的時間,調換了酒杯。康郡王什麽都明白了。
“真笨啊。”林策顯得有些同情他。她要是他,就對彼此做同樣的手腳, 事先服下解藥,這樣, 被算計的人想不上當,就要耗費不少功夫。但這種經驗, 她是不會教他的。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康郡王閉了閉眼睛。
“你只管睡一覺。”林策嫣然笑道, “放心,我對你這種醜八怪沒興趣。等到明日一早, 今晚發生了什麽, 您便是不想知曉也難。”
康郡王急得要發瘋,卻架不住頭腦越來越昏沉,很快就昏睡過去。
林策回身落座, 自斟自飲了兩杯,走到窗前, 開了一扇窗,站了片刻,揚聲吩咐道:“王爺說了,将畫舫找個僻靜之處停下。”
外面的人多少都知道自家王爺有意與這位郡主結親的事,眼下聽她代替康郡王吩咐, 只是暗暗發笑:這郡主是不是太大方了些?先關門窗又去僻靜之處, 王爺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倒也很情願。
他們想不到的是,畫舫停在僻靜之處之後,兩艘小船趕來,有男有女,全是仆人打扮,一個個身輕如燕,飛身上了畫舫,把他們全撂倒,關進了下面的船艙。
畫舫回到了水面引人矚目的位置。
林策到了外面,笑盈盈地和兩名仆人說着話。
有識得她的幾名官家子弟,湊到近前打招呼,問她怎麽會在康郡王的畫舫上。
林策笑說聽說了一些事情,恰好康郡王相邀,便過來說道說道,這會兒正要走,府裏還有些事情。
那幾個人紛紛遞上了自己的名帖,說要是改日相邀,郡主可一定要賞臉。
林策大大方方地收了他們的帖子,記下他們的姓名,和聲寒暄着。說話間,來接她的小船到了,她便與幾個人揮手作別,登上小船,翩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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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名子弟想趁機去拜見康郡王。雖然說這位郡王的處境大不如前,可到底是先帝的兒子,不容人怠慢。
船上的仆人卻說,康郡王在與幕僚商議事情,說了不許人打擾,等會兒還有專門邀請的一些客人前來,今晚怕是不得空了。
那些人也就不再說什麽,吩咐船工将畫舫開回先前的位置。有這位郡王在,他們就不便由着性子消遣,可是來都來了,總不能敗興而歸,又想着康郡王平時不常來這裏,大抵逗留不了多久,等人走了,再放開來找樂子也不遲。
他們沒想到的是,根本不用找樂子,今夜康郡王就會給他們唱一出畢生難忘的戲:
過了小半個時辰,有六名樣貌各異但都分外俊美的少年人,乘坐着小船到了康郡王的畫舫前,循序上去。
接下來,六個人依次彈琴、唱曲、吹笛子、清唱折子戲,各展所長。
展現才藝的人不得空的時候,其餘幾個人便圍坐在康郡王身邊,陪着說笑飲酒。
水上很多畫舫上的人都能看到康郡王取樂的情形:慵懶地倚在美人榻上,側身向裏,該是與坐在近前的三兩個人說笑着。
漸漸地,有人意識到了不對:消遣沒什麽,康郡王為何只找少年人?
有曾混跡過男風館的人,圍着康郡王那邊來回打轉,瞧清楚六名少年人的樣貌之後,有了結論:他們都是小倌!有兩個曾是好男風的權貴的入幕之賓。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很快飛遍各個畫舫。
歌舞升平維持了大半個時辰,康郡王那邊安靜下來,而且關上了窗戶,外人只能隐約聽到少年人越來越肆意的說笑聲。
沒多久,有五個人走出艙房,一再感謝康郡王的厚賞,遂滿臉是笑地離開。
這也就是說,康郡王留下了一個。
他要做什麽?被沒收半數家財,就氣瘋了,行徑無狀到了這地步?
誰看戲都要看全套,何況是這種十年八年不遇的好戲。
艙房裏的燈光暗了許多,再也聽不到說笑聲。
過了半個時辰,畫舫駛向岸邊。
幾名官家子弟兵分幾路,各自乘小船尾随到岸邊。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林策先前說過的話,覺得該是另有深意。那麽,是不是林郡主出言警醒,康郡王卻忠言逆耳,故意做這一出給她看?她一個女子,便是聽說了,也不好上折子彈劾。康郡王倒是會氣人家,可郡主不便多說,卻不代表別人不能說。
那邊的康郡王喝醉了,由俊俏的小倌和一名仆人合力扶着上了馬車。
幾名官家子弟不好親自盯梢,分別派了仆人尾随。後來,仆人回來複命,說康郡王的馬車七拐八繞了半晌,中途還換乘了樣式尋常的黑漆平頭馬車,最終去了京城名聲最大的男風館,歇在了一棟小樓。
幾個人稍加商議之後,又将各自的人手派出去,這次卻是讓仆人去給言官通風報信。
于是,第二日天色微明時分,有言官的親信親眼看到康郡王蒼白着臉離開男風館,更有官職低微沒有得力的親信親自蹲守在男風館的言官,目睹了這一幕。
言官心裏有了譜,開始寫彈劾的折子。
一早,裴顯來到壽康宮,不是請安回事,是來給裴行昭報喪的:“家裏的三夫人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裴行昭問。
“昨日夜半。人已經送回了府裏,在操辦喪事,臣得告幾日的假,也該禀明太後娘娘。”
裴行昭緩緩颔首,“等會兒我派人去吊唁,喪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宜家那邊,還請二叔轉告二嬸,請她多費心。”
“一定的。日後,臣與內子會将宜家視為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再好不過。”
裴顯告退,回到家裏,與二夫人交待一番,親自指揮着管事,幫襯着內宅操持喪事。
在佛堂的老夫人、大夫人早就聽到了雲板聲,也拿不準是誰死了,不免隔着門問外面看守的下人。
下人為免她們沒完沒了,便照實答了。
婆媳兩個聽了,想的是死得好,她死了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而她們私心裏最希望的是裴顯暴斃,那樣一來,阖府就亂套了,誰都沒權利再軟禁她們。
眼下三夫人死了,對她們倒也是個機會,吩咐外面的人去跟二夫人傳話:這樣大的事,她們理應露面,人死大過天,也真想到靈堂上一炷香。
二夫人聽得下人通禀,心裏冷笑,道:“跟二位說,不用勞心勞力了,要是有親朋問起,我和二老爺會說,老夫人和大夫人潛心修行,已經将自己當做方外之人,不再理會紅塵中事。”
婆媳兩個得了回音兒,明明早已猜到了幾分,還是被氣得不輕,相對着抱怨責罵二夫人。
在裏面的裴行浩卻聽得不耐煩了,扯着嗓子吼道:“有完沒完?整日裏跟潑婦似的,就知道抱怨罵閑街!”
婆媳兩個對視一眼,都想着他如今的身板兒最忌動怒,也便不再吱聲。
過了一陣子,大夫人卻是雙眼一亮,“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如何都要知會我娘家的人,您說是不是?”
“對啊,”老夫人一拍手,“等到你娘家的人來了,見不到你,他們如何都不會答應的。只要能見面,我們就能走出這個地方!”
大夫人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下去,“就怕二房用太後說事。”
“不論如何,他們都不會不管你。”老夫人斟酌着,“要知道,裴顯到如今還在做官,便是太後有心用他。你娘家便是只為這一點,也會跟他理論到底,鬧到太後面前也會竭盡全力。雖說行浩的事,你要擔個教子不嚴的罪名,但這樣關着你怎麽都說不過去。要知道,你要是在府裏跟不在一樣,你娘家也就算是跟皇親國戚的裴家做不成姻親了。”
透着殘酷的說辭,卻是實情。大夫人想到前兩次相見時裴行昭的樣子,心就落入了深淵似的,黑不見底,卻還是掙紮着讓自己往好處想。行浩的四肢情形是很嚴重,但不見得沒有人能醫治得見好,即便是為這一點,她也不能放棄,只要有一絲希望,就要樂觀對待。
裴行昭那邊,派李江海走了一趟,往裴府照規格送去了祭品。
随後,收到沈居墨的信。
沈居墨現居什剎海,昨晚康郡王的事鬧出的動靜委實不小,他的手下很輕易就弄清楚了原委。事關皇室中人,他少不得及時相告,另外提及的,便是關乎付雲橋行蹤的事。
字裏行間,他顯得有些惱火,到如今,也只有幾名幫裏的人說見過付雲橋,但地點都是在不起眼的客棧、飯館,連話都沒說過。那等地方,很可能只是付雲橋經過,毫無價值。
裴行昭回信給他,寬慰他這不是急得來的事兒,甚至不能抱有希望,平時能兼顧就兼顧着,不能就算了,正事要緊。
付雲橋給她埋下的刀,是否鋒利還要兩說,而且也不過是她需要防的賊裏面的一個或兩三個而已,真沒必要太當回事。
信末,裴行昭說,等我得空了找你喝酒去。
偶爾疲憊的時候,她會想,如果不曾進宮,不曾進官場,如今自己應該是漕幫的二把手,與沈居墨游離于廟堂與江湖之間,時不時把酒言歡。
那是另一種豪情、飛揚并存的光景,很值得憧憬。
老爺子和沈居墨會是她最放心也會一直存在的退路。只是,她不會需要。
她在決定進宮之際,便在心裏做了抉擇,不論到了什麽地步,來日只會一往無前,絕不回頭。
牽系太多人的人,沒資格也沒餘地回頭。
下午,四名言官帶着折子進宮來,其中包括吏科兵科給事中,當面向太後彈劾康郡王在外買醉、夜宿男風館,實則就是情形惡劣的眠花宿柳,加之先帝國喪過去并沒多久,他便這般縱情聲色,委實不孝。
裴行昭早就料到了,面上卻顯得很是為難,喚來閣員商議,這種情形該如何處置。
畢竟只是品行上的事情,康郡王又沒挂官職,影響再惡劣,也只是皇室再一次被抹黑丢人,處置的話,是輕不得重不得。
再說了,林策的意圖也不是真把康郡王怎麽着,只是敗壞他的名聲,對他的婚事形成最大程度的阻礙。
閣員相形而至,包括剛入閣的喬景和,聽明白原委,先是面面相觑,随後探讨了一番,最終張閣老做出總結,對裴行昭道:“內閣的建議是小懲大誡,太後娘娘傳一道警醒訓斥的旨意,命康郡王閉門思過三個月。”
裴行昭颔首,“如此也好,再罰黃金四百兩吧,用來賞給彈劾康郡王的這四位。”說着,看向四名言官,褒獎了幾句。
又能得到一百兩黃金的賞賜,還被小太後親口誇獎,讓四名言官喜出望外。
他們也知道,這事情真不算大,而且需要顧忌太皇太後。如果那位老佛爺聞訊過來求情,小太後怎麽都要給婆婆面子,說不定只是敲打幾句了事。沒想到,他們逗留這麽久,太皇太後也沒過來,太後直接拍板了,還對他們予以肯定。
四個人笑着謝恩,心滿意足地出宮去。
他們不知道的是,曾顧忌的太皇太後,這會兒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進宮來是做什麽——裴行昭和皇後相互幫襯之下,前朝後宮泾渭分明,裴行昭每日處理的事情,後宮得到消息的時間,基本上跟各家命婦差不多。宮人都要等事情已經傳開了,才敢口口相傳。
裴行昭讓內閣拟了一道旨意,命宋閣老去傳旨。宋閣老是康郡王的舅舅,他想訓斥就雪上加霜,想做好人就寬慰一番,橫豎說什麽都不需為難。
宋閣老其實早就打心裏把太皇太後、貴太妃和康郡王扔一邊兒去了。太皇太後安生了,意味的就是貴太妃也不敢生事了,康郡王想作死,宋家被連累的程度也有限——跟他只是尋常親戚一般走動着,逢年過節相互送禮,相互從不串門。以前是怕先帝忌憚,現在是怕太後和皇帝忌憚。
至于侄女賢妃,宋閣老還是很放心的,那孩子很受太後和皇後照拂,意味的就是在宮裏終究選對了路、熬出了頭,沒道理放着好日子不過。他多幫幫她父親,她便也不會給他上眼藥。
再者,宋閣老也算看清楚裴行昭用人的路數了:你有用武之地,沒有大錯的話,她就算看你再不順眼,也會讓你發揮作用,相反,沒有能力又行差踏錯的話,那就只有被逐出官場一條路可走。
宋閣老從速到了康郡王府,打算傳旨之後就趕緊回內閣值房,手裏還有不少事情呢,沒想到的是,康郡王不在,出門了。
他怄火不已,黑着臉在花廳喝茶等待。
康郡王去找林策了。
一大早,他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渾身都不舒坦。坐起來,便看到床頭放着一封信。
寫信的人告訴他,帶走了他貼身佩戴的玉牌、玉佩,照顧不周,還請海涵。
僅此而已。
他費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當時氣得渾身發抖。
出了男風館,自家的馬車不見蹤影,吃力地走出去好一段,才雇了一輛馬車,得以回到府中。
他那時就想去找林策算賬,可實在是難受的厲害,吩咐管事帶上些銀錢去堵住男風館裏的人的嘴巴,再派人請了位相熟的大夫來把脈。
大夫說他中了迷藥,眼下醒了便是沒有大礙,服一碗安神的藥,再休息一半日就好了。
康郡王別無選擇,服下湯藥,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之後,總算感覺好了不少,因為出了虛汗,便去沐浴更衣。
洗澡的時候,他發現身上居然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情形,和被蠻橫對待的女子在事後的情形無異——他今年二十了,府裏是有侍妾的,偶爾情緒惡劣,對女子便沒個輕重。
今時今日,他竟是這種情形!
那麽,昨夜到底發生過什麽?他到底被人怎麽了?
他腦子裏轟的一聲,已不敢再想下去。
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齊,也理清楚了思路,他當即吩咐人備車,從速趕去林郡主府。
林策沒出門,也沒讓他等,命小厮把他請到了後花園。
林策站在芳草地上,在看幾名小丫鬟放風筝,瞧見康郡王,笑容溫和,命近前的仆人退後一段,與他站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說話。
康郡王黑着臉,開門見山:“我的配飾,是不是在你手裏?”
林策也不繞彎子,“沒錯。”
“要怎樣,你才能還給我?”
“要怎樣?”林策訝然失笑,“不要你怎樣,我也不會歸還。何時你死了,我才會讓親信把東西放進你的棺材裏。”
“你簡直心如蛇蠍!”
林策好脾氣地提醒他:“難道不是你先設局要害我麽?昨日中招的若是我——”
“我不過是要在婚書上留下你的印信和手印!”
林策揚了揚眉,“連我随身攜帶印章的習慣都知道?看起來,林家的下人真是該清一清了,回頭我就告知家父。”
“我真的只是這樣打算的,沒想把你怎麽樣,你又何必歹毒到這地步?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這話不對,好處可多了。”林策笑道,“見貴太妃的時候我就在想,日後誰嫁了你誰倒黴。既然你送上門來找不自在,那我就斷了你娶妻的路。”
康郡王的臉色愈發難看,“你也不用把話說絕,不過是不同意結親,那我歇了這心思不就得了?說白了,你把我害到這地步,我又怎麽可能敢娶你進門?作為彌補,你可以開條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會去做。”
“我說的是實話,人不能只想着自個兒,凡事都要為別人想一想。你是不敢娶我了,卻會惦記別家的閨秀,人家要是不同意,你不定又會想出怎樣上不得臺面的招數。女子憑什麽要被男子擺布?我就不信這個邪,就是要你一輩子都記住這個教訓。”
她雖然笑若春風,眼神卻是涼飕飕的,且透着堅決,如此,便是真的不打算開條件。那麽,他就得盡快斟酌出誘人的條件,意圖她改變心意。
林策卻不給他時間權衡,繼續道:“日後,你的名聲會讓女子退避三舍,只要不是蠢到無藥可救的人家,便不會将女兒許配給你。你就老老實實地自個兒過一輩子吧,不要作孽禍害人了。
“再者,管好你自己,管好所有知曉林家任何秘辛的爪牙,我的事,只要傳揚出去,我就找你算賬,會有名聲最不堪的與很多人厮混過的小倌跳出來,說曾與你共度良宵,證據就是你的配飾,而且,我不介意你與小倌假戲真做,只要他瞧得上你。
“敢再惹我,我也不介意找個染了髒病的人服侍你幾日,讓你這下流的人患上肮髒的病,面目可憎地死掉。你該明白,憑我親信的身手,随時能把你綁了,還不讓外人察覺。
“不信,就試試。”
康郡王氣得臉都綠了。
“請回。”林策閑閑地走開去,揚聲吩咐下人,“送客。”
康郡王除了走,還能怎樣?半路上,聽說宋閣老去府中傳旨,便知昨晚的事情鬧大了,一時間卻是無計可施,恨不得當即昏死過去幾天,躲過這最令人無地自容的情形。
宋閣老等回了康郡王,直接讓他接旨,語聲铿锵地宣讀完旨意,随後只言片語也無,冷着臉離開。
天擦黑的時候,貴太妃才聽說了兒子昨夜胡鬧、今日被彈劾訓斥罰了黃金的事。
原本她正滿懷欣喜地等候好消息,突然來了道驚天霹靂,整個人完全懵住了。
她想不通,兒子怎麽會去那種地方,嫖的還不是青樓女子,是小倌。
好男風又聲名在外的人,不是弄得家宅不寧,就是脾氣惡劣動辄打人甚至殺人。
那種人,尋常女子,即便是小門小戶也是斷然不肯嫁的。出身那麽好,又将掌管內務府的邵陽郡主,又怎麽肯嫁這樣的人?
不用想了,和林家結親的事泡湯了。
不,這已經是和所有出身高貴又得太後器重的女子斷了結親的可能。
他為什麽要這樣?
忽然間瘋了不成?
貴太妃如何都想不通,連哭都忘了,只是木呆呆地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望着面前的虛空出神。
這時候,太皇太後遣人來喚她到慈寧宮。
貴太妃神色木然地過去了。
太皇太後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你兒子做的好事!先帝要是在,少不得打折他的腿!他回京之後,去了你宮裏,你們又在一起嘀咕什麽了?你怎麽就不知道教導他謹慎行事夾着尾巴做人呢?你到底是幹什麽吃的?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養廢了女兒,連兒子也養歪了!如今居然還是貴太妃的位分,哀家和先帝真是太擡舉你了,你根本就不該進宮,就該早早地把你送到佛門修行!”
怎麽什麽事情都能推到她身上?她什麽時候叫兒子去那種地方鬼混了?貴太妃被那一番責怪刺激到了,頭腦反倒清醒過來,腦筋開始轉動了,“他不是那種人,根本沒那種嗜好,我可以用命擔保!他……他是被人陷害了,一定是的!”說着,她就急得落了淚,一下子跪倒在太皇太後跟前,“您得給康郡王做主啊,是有人害他,栽贓誣陷!”
太皇太後鐵青着臉,“他堂堂的鳳子龍孫,誰敢害他?!誰能把他綁到那種地方去不成?!”
“尋常人的确是不能,可是……”貴太妃想到了一種可能,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可是太後做得到啊,錦衣衛聽命于她,她自己也有很多身手絕佳的親衛,這您都是知道的。您得救救康郡王,幫他去說項一番,求太後饒了他,給他澄清好不好?”
“胡說八道!”太皇太後劈手給了貴太妃一耳光,“你到底長沒長腦子?太後有什麽整治你兒子的必要?他是身居要職大權在握,還是權臣做他的擁趸?宋閣老都對他愛答不理的。根本對皇上對太後沒有威脅的人,太後犯得着收拾他?要是收拾他,會是這樣不痛不癢的小事?”
“這怎麽是小事呢?”貴太妃捂着臉,抽泣着道,“這關乎他的姻緣啊,有了那樣的名聲,像樣的門第都不會跟他結親,難道他堂堂的郡王,要落個打光棍兒的命不成?”
“他活該!”太皇太後頓了頓,奇怪地看着她,“鬧了這麽一場,影響到的只有他的姻緣,那麽你倒是跟我說說,他成不成婚,跟太後有一文錢的關系麽?你剛剛為什麽說人家害你兒子?人家不想他成婚,不給他賜婚就行了,犯得着費這種工夫?
“腦子呢?你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嗯?
“我看你是禍害完兒女不夠,還要挑唆着我去惹惱太後,鬧得也沒好日子過,是不是安的這個心?!”
這麽一連串的質問,把貴太妃砸的腦子又混沌成一片,委屈得要死,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哀家還沒死呢!你號的什麽喪?”太皇太後氣得有些哆嗦了,冷聲喚人,“把貴太妃送回去,即日起閉門思過,沒哀家和太後、皇後發話,不準她走出宮門半步!她要是哭哭啼啼胡言亂語,不必來禀哀家,直接把人送到庵堂去!”
“是!”
貴太妃被架走之後,太皇太後又生了一陣子的氣,開始犯嘀咕:這個侄女是本來就這麽糊塗,還是最近才頭腦不清的?居然懷疑裴行昭害她兒子……她怎麽就不想想,就康郡王的地位、資質,值得裴行昭動手麽?
話說回來,康郡王倒真有可能是被陷害的,因為這種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鬧出風波的,鬧出是非之前,總會有些蛛絲馬跡。
可是旨意都傳了那麽久了,康郡王也沒進宮來辯解,就是沒得可辯,說明的要麽是真的發了一次瘋,要麽就是別人的局做的滴水不漏,甚至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瘋或蠢,都是無藥可救的,除了認命,還能怎麽着呢?
太皇太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兩日,康郡王一事的消息傳遍街頭巷尾。
楚王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皇室子嗣,總算有人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将他取代了。
燕王則只有滿心的幸災樂禍,心裏清楚得很,康郡王是被人擺了一道,偏偏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到底是誰下的手,他也沒去探究,只享受這消息帶來的喜悅。
他一直就看康郡王不順眼,對方一度因為自己的母親是貴妃,宮裏宮外行走,尾巴都要翹上天似的,對他總是居高臨下的态度。
嘚瑟那麽久,貴妃也不過是成了貴太妃,說起來算是先帝寵妃的兒子,本該早早獲封親王,可事實卻是到如今還只是個郡王。
人遇事可以沉不住氣,但在地位處境這種事情上要是也沉不住氣,栽跟頭是遲早的事兒。
只可惜,他這份喜悅只能獨自享受:不好與別人說落井下石的話,康郡王也要被關在府裏思過,到不了他面前被他奚落。
幸好不用急,三個月的時間不算長,康郡王也不至于為了這事兒自盡,總有相見之時。
康郡王的事,也只是對別人造成了程度不同的影響,在裴行昭這兒根本不算什麽,她每日得閑的時間不多,而得閑了,就會琢磨一些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譬如宜家現下是個怎樣的心情,譬如楊攸、陸雁臨。
楊攸得空了就到清涼殿一趟,以請安之名,跟裴行昭說說話。
裴行昭看得出,楊攸因着徐興南一事的了結、楊夫人的轉變,心緒漸漸轉好,開朗了不少,笑容活潑潑的,是她熟悉的,偶爾會不自主地回想起以前并肩作戰的日子。
陸雁臨到清涼殿的次數卻很少,來的時候還大多是因着公務。
最近一次過來,顯得有點兒犯愁,跟裴行昭說,可能是這差事不是自己屬意的緣故,當差便有些提不起勁,起早貪黑的忙碌,也忙不出什麽效果。
裴行昭就問她,還惦記錦衣衛的差事?
陸雁臨說是,而且父親看她這樣,倒也不大堅持了,就是許徹那邊還是不松口。
裴行昭就笑說,上峰不想收你,我勉強人也不好,緩一陣再說。
陸雁臨這才笑了,說那我就再磨煩許大人一陣,遲早能打動他的。
這天,裴行昭早早地批閱完奏折,少見的無事可忙了,将許徹喚到了面前,問道:“陸雁臨還去找你說當差的事?”
“是啊。”因着只有阿蠻、阿妩在,許徹說話便不見外,“跟瘋魔了似的,送禮、設宴的招兒全用了,怎麽都要到錦衣衛當差似的。要不是您早就說過,不要答應她和楊郡主進錦衣衛,我大概早扛不住了。”
“我那時候真是出于好意,錦衣衛的差事又辛苦又有兇險,萬一辦了什麽關乎宮裏秘辛的事,保不齊就被皇上不喜,能不能善終都兩說。”
“這倒是真的。”許徹笑得現出雪白的牙齒,“先帝沒把我滅口,我慶幸了好一陣。”
裴行昭笑笑地打擊他:“說不定是他沒來得及。”
許徹哈哈地笑,“還真有可能。”停了停,又道,“說起來,陸郡主和楊郡主的身手差不多,論如今的性情做派,我瞧着楊郡主更适合進錦衣衛——就是這麽一說,我意思是,陸郡主起這心思,我是真的納悶兒了,想不通。”
“不管是否想得通,你跟她打哈哈應付着就是了。見到她上峰幫我傳話,她當差要是不得力,該訓就訓,要是出了錯,該讓她蹲家裏一陣也照樣兒打發,不用手軟。官場又不是菜市場,哪兒能由着她的性子喜好來。”
“我知道分寸。”許徹告辭,“我這就去金吾衛那邊轉一圈兒。”
裴行昭嗯了一聲,随後,喝着茶若有所思。
陸雁臨和楊攸剛進京的時候,顯得不對勁的是楊攸,和楊夫人一起左一出右一出,但是除了心病消停下來之後,表現得就完全正常了。
現在想想,不對勁的倒是陸家了:
陸雁臨和楊攸的府邸,是早就賞賜下去的,別說奉召進京當差,就算平時到京城訪友,也能大大方方住進去。陸雁臨的父親過來之後,卻住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與女兒碰頭之後才搬進去。
他是為了避免給女兒招致什麽流言,還是另有所圖?
要知道,他住在郡主府之外,錦衣衛就不會知曉陸郡主府裏的人與誰來往過,因為那時陸雁臨官職未定,錦衣衛需要注意的只有她,根本想不起來注意她的家人。在當時,裴行昭也只是了解一下行蹤,而沒派人盯梢。
陸父對女兒的差事到底持怎樣的态度,裴行昭都是聽陸雁臨說的。
陸雁臨對進錦衣衛這樣執着,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是想通過錦衣衛徹查哥哥陸麒案子的始末、疑點,還是存了別的目的?而且如果是前者的話,她大可以明說,但是從沒提過。
甚至于,從進京到如今,陸雁臨只提過一次兄長的冤案,是說沒能親眼看到一些人伏法很是遺憾,沒說過別的。在陸家父女看來,陸麒的事已經了結了麽?
再者,陸雁臨和楊攸,以前情同姐妹,而在如今,除了在官道上相遇結伴進京,私下裏并沒有來往過。
兩個女孩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有了隔閡?
思及此,裴行昭有心當即喚楊攸過來說說話,直言詢問。轉念一想,覺着不妥,便命阿蠻傳韓琳過來一趟。
過了下半個時辰,韓琳來了,行禮後道:“有什麽差事麽?”
“你跟楊攸相處得不錯吧?”裴行昭道,“我想讓你幫我去問她一些事,就說是你自己好奇,願意麽?為難就算了。”
“诶呀,你是我小師父,我有什麽好為難的?”韓琳說。
裴行昭失笑,把要她問的事情說了。
韓琳當即應下,“晚上我去找她,我曉得怎麽說話。”
過了子時,裴行昭正要歇下,韓琳回來複命:“問清楚了。楊郡主和陸郡主現在的确是不大走動了,因為以前算是起過争執。”
“怎麽說?”
“楊郡主問過陸郡主,彼此兄長案發之後,陸郡主哥哥的府門內外,有沒有出過可疑的事。”
裴行昭點了點頭。陸麒來到京城的官場之後,她就請張閣老把陸雁臨調回京城,在兵部挂了個閑職,實際是幫襯着兄長照應好家裏家外,以防遭了心思歹毒的文官的算計。
亦是因此,陸麒和楊楚成锒铛入獄之後,陸雁臨也被關在了府中,親眼目睹受了姚太傅吩咐的官兵窮兇極惡地為難折辱府中的下人,尤其女子。
許徹在書信中告訴裴行昭,有一陣,他非常擔心陸雁臨會就此垮掉,再也沒辦法回到官場、沙場。
好在裴行昭開始着手翻案之後,陸雁臨就振作了起來,寫信告訴她所知的關乎案子的事,說了幾個在逃的人證的下落,其他的也說了很多,但都似裴行昭已經查出來的。
等到兩個袍澤的妹妹與裴行昭再度聚首時,都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