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月影, 你生病了?”
“朕去傳太醫。”
她裙裳淩亂,狼狽地跪坐在鳳榻上,咬着唇怒視男人, 晶瑩眼眸顯露出毫不掩飾的恨意。
粗粝手掌揪起榻上外袍, 蓋住她纖弱肩頭。
時月影側身躲開,扯過榻上的毯子蓋住自己賭氣道, “臣妾沒生病, 不必傳太醫。”
太醫到底究竟還是來了, 不止一個, 皇帝下令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得來未央宮,不論今夜當值還是不當值。
隔着幔帳, 太醫診斷皇後受寒發熱, 當即開了藥方去煎藥。
未過多時,一碗冒着苦氣的藥被端到時月影面前, 皇帝纡尊降貴,用湯匙親自把湯藥喂到她唇邊。
“全部喝完。”元景行臉色陰沉地命令她, 幽深的瞳眸靜靜地凝視着蒼白容顏。
時月影微微蹙眉, 眼角泛紅,看他一眼,側過頭避開那湯匙藥。
太醫們當年也被妖後時惜蘭折磨得不輕,心裏對時家的怨氣可不小。他們不敢不治, 更不敢下毒, 但這碗藥裏頭下了十足的黃連,要叫小皇後有苦說不出!
“良藥苦口, 請皇後娘娘喝藥。”院判大人跪倒在地, 哀聲祈求道, 其他太醫紛紛附和着讓皇後喝藥。
時月影心裏委屈, 淚水在她眼角将落不落地,她伸手接過藥碗,“藥太燙了,臣妾疲乏得很,先睡一會兒,等睡醒了再喝。”
元景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擡手将要藥碗給宮人,“朕就坐在外室,皇後天亮之前必須痊愈!”
哪有這麽霸道的人?
時月影揪着毯子翻身躺下,閉起眼睛不願再看到皇帝,片刻之後,她聽着聽見男人腰間玉佩挂件的叮當聲,伴随着腳步消失在了內室門口。
她這才睜開雙眸,掀開毯子悄悄下榻,來到窗邊捧起一大碗湯藥往窗外倒。
“你當朕是傻子麽?”
背後驟然想起的聲音吓得她轉過身。
男人去而複返,漠然地立在門口凝視着她。
“......”小皇後雙眸一陣發酸,他怎麽總是神出鬼沒的。
“再去煎一碗來!”
時月影心裏叫苦不疊。
第二碗藥比第一碗更多更苦,在元景行惡狠狠的凝視下,她不得不喝。
湯藥入口,果然苦得鑽心。
她實在吃不下第二口,苦得額頭一層薄汗,“臣妾不想吃了......”
“收起撒嬌這一套。”
小皇後眼眸蓄淚,“橫豎是臣妾生病,臣妾自己的身體。”
皇帝傾身,“你是朕的,你的身子自然也是。”
“你怎麽不講道理?”輕柔的聲音帶着幾分委屈,“以前我在家裏病了,哥哥娘親爹爹他們從來都不會逼我吃藥。”
美目低垂,因着發熱臉上紅撲撲的,烏黑額頭貼着瓷白小臉,絕美而惹人心生憐愛。
可惜元景行是個鐵石心腸,呲牙咧嘴道,“朕就是不講道理。你到底吃不吃藥?”
時月影抿了抿唇瓣,用這世上最輕柔的聲音抵抗最強勢的男人,“不吃。”
牆邊的宮人聽得膽戰心驚,皇後這是自掘墳墓。
其實時月影只要犟着脾氣不喝藥,元景行确實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時月影”元景行收斂神色,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威脅道,“是不是要朕将你的哥哥再關進刑部大牢,你才肯喝藥。”
時月影揪着蓋在腰間的薄毯子,眼觀鼻鼻觀心,長而濃密的鴉睫撲閃撲閃,沾着眼角的淚水,唇瓣嗫嚅。
站在床沿的健碩身軀将琉璃燭光擋得嚴嚴實實。
“是你害我生病,還用他們威脅我。”她小聲控訴道,潸然淚下,晶瑩淚珠劃過精致細白的臉龐,指尖又揪緊了幾分。
元景行薄唇微動,抓着藥碗的手臂青筋暴起。
未央宮內室靜谧無聲,宮人們垂首立在牆邊不敢言語,只知道皇後與皇帝僵持着。
元景行輕輕舀動湯匙晾藥,“你可知道前幾日朕為何召見顧禦史麽?”
時月影沉默無言,她不想再提顧書禮,免得牽連了他。
“戶部尚書正是顧書禮的叔父,朕讓顧書禮跟戶部尚書通個氣兒。眼下你哥哥在內務府寸步難行,只靠他自己怕是找不到尹家人斂財的證據。朕想給你哥哥找兩個幫手,到時候有戶部尚書暗中相助,又有顧書禮都察院的職權,你哥哥就便利多了。”
元景行聲音沉穩耐心解釋。
“你還覺得朕只會用他們來威脅你麽?”
時月影仔細聽着,他這番言論無非就是另外一種威脅,告訴她,他給時家的機會随時随地都可以收回去。
可她不敢任性到底,不論皇帝出于何種目的扶持時家,是對抗尹家也好,是可憐她也罷,這是時家唯一的生機。
時月影擡眸看向皇帝,“藥晾好了麽?”
元景行将藥碗放到她掌心,“要朕給你晾藥,皇後也太過恃寵而驕了。”
在他的凝視下,時月影一口一口,将苦得鑽心的湯藥吃完。
次日晌午,時月星抽空來了未央殿一趟,給時月影帶來一大袋糖果,“良藥苦口嘛,實在太苦就喝一口藥吃一粒糖。”
哥哥完全不知她在皇帝身邊受的委屈,時月影也不想叫他知道,只交代不要告訴父親母親就打發時月星快回內務府,免得又讓頂頭上司刁難。
“行吧,皇後娘娘歇着吧,臣告退。”時月星理了理官服官帽,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後宮病着的可不止皇後一人,玲珑殿的吉嫔一連在床上躺了兩日,太醫診斷只道是憂思過度,內裏的實情也只有貼身宮女響兒知曉,為了治療吉嫔的心病,去宮門口堵人,可這三日都未見着那叫趙月的內務府小吏。
不得已只能去找吉嫔在內務府當差的弟弟尹铛兒詢問,得到的結果是,內務府根本不存在沒有一個叫趙月人!
尹鈴兒知道後更是茶飯不思,一雙眼睛都哭腫了,蔫蔫地歪在床榻上。
不知怎麽的宮裏宮外謠言四起,說她是被皇後惹哭的,皇後這廂又病了。經響兒勸說,她今日不得不來皇後寝殿探望,以粉碎這些謠言。
她和皇後雖然互相不喜,但也沒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吉嫔的步辇停在未央宮門口,皇後的大宮女銀雪迎了上去,“吉嫔娘娘吉祥。”
吉嫔自己不大情願來的,自己與皇後之間明明沒什麽,那日不過是瞧見皇後身邊的白霜,她情難自禁罷了。
“皇後身子好了麽?”
“皇後娘娘昨日夜裏退了燒,這會兒已經醒了。”銀雪扶着吉嫔下辇。
尹鈴兒想着自己請個安就走。
她心碎成一地,又能同誰說道去?
“白霜在不在?”
銀雪疑惑,吉嫔好端端地白霜做什麽?
“回娘娘,白霜在禦藥房煎藥呢。”
不在就好。
吉嫔跨過禦書房門檻,此時有人正好急急忙忙地從書房裏沖出來,對方腳步快,她根本來不及閃躲。
只瞧見官服上的鷺鸶繡樣,兩個人紮紮實實地撞到了一起。
對方身形高挑,銀鈴兒被撞得身子一晃,幸而那人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摔倒。
她沒惱,只是下意識地仰起頭,金步搖跟着晃動,叮當作響。
何為一眼萬年?
很多年後她依舊能清晰地回憶起這一眼帶給她怎樣的驚心動魄。
朝思暮想的人如夢境一般出現在她眼前。
他青絲束冠,容顏俊逸,扶着她的那手臂強健有力。
她淺唇輕啓,說不出一個字來,眼看着對方唇角微動,退到一邊,恭恭敬敬有禮有節地朝着她行禮。
“微臣給娘娘請安。”
不同于她的驚愕,對方顯然早已經洞悉了她的身份,行禮過後邊泰然自若地走出了禦書房。
官服上繡着鷺鸶,六品官服。
尹鈴兒的視線跟着男人的背影移動,她沒有法子不去看她,此時此刻似乎連怎麽呼吸都忘了個幹淨,再然後,她聽見外頭屋檐下的銀雪道了一聲,“國舅爺,您慢走。”
國舅爺!
她怔怔駐足而立,恍若啞巴般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尹鈴兒魂不附體,心裏波濤洶湧,大喜大悲,卻只能咽下所有的驚駭,如行屍走肉一般走進未央宮內室。
時月影正靠着軟枕休息,在無人通報的情況下,聽見幔帳外頭吉嫔給自己請安。
她起身撩開幔帳,下塌去撫吉嫔,“快快請起。”
吉嫔從前來未央宮請安都懶,她也沒正眼瞧過自己。時月影猜測吉嫔是為了顧全大局才來探病。
她強撐起皇後風範,“你自己病還未痊愈,還來探望我,快回去歇息着吧。”
吉嫔緩緩站直身子看向時皇後。
雖是病容,但小皇後膚白勝雪,明眸皓齒,冰肌玉骨,清清純純的模樣恍若還未出閣的少女。
眉眼之間,像極了那個人。
國舅爺......她沒有聽錯,那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時月影被吉嫔盯得不自在,此刻吉嫔一雙柔荑反扣住她的掌心,緊緊捏着她的雙手。
若吉嫔是個男子,就......有點像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吉嫔魔怔了不成?怎麽還不松開......
時月影本就微紅的臉頰此刻紅得能滴出血來,偏偏吉嫔歪了歪頭,更加出神地從頭到尾地打量她。
時月影咬了咬唇,“吉嫔?”
尹鈴兒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慌忙松開小皇後,“娘娘勿怪,方才嫔妾在禦書房門口撞見一個身着鷺鸶補服的官員,眉宇之間瞧着與皇後娘娘有幾分相似。娘娘可認識他?”
時月影脫口而出,“那是我的兄長時月星,我與他是雙生子。”
吉嫔憎惡時家人,大約不愛聽這些,時月影閉嘴了。
好半響,她才聽吉嫔細弱蚊蠅的聲音,“時月星,真是個好名字。”
嗯?好麽?
“你兄長如今在何處當差?”吉嫔追問道。
時月影睜着一剪水眸,猶豫着要不要說。吉嫔是恨透了時家的,倘若叫她知道哥哥在內務府當差,她再去他們尹家叔伯兄弟面前訴訴苦,哥哥在內務府的處境就更糟了。
“可是在內務府?”吉嫔歪了歪頭,繼續打聽。
“不過是個六品小官罷了。”時月影無奈如實回答。
時月星,內務府六品官員。難怪這幾日響兒找不到人,連她弟弟都道沒有趙月這個人!
尹鈴兒很快就想通了,定是那一日白霜瞧見她和時月星說話,自己的身份才會暴露。而他也為了斷絕與她的關系,才說謊白霜是他的未過門的妻子!原來如此!
吉嫔一時歡喜極了,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一切時月影看在眼裏,吉嫔她笑什麽呀?
“嫔妾也有一個兄弟......”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時月影的疑惑如同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吉嫔一改往日的少言寡語,非得拉着她閑話家常,問她家裏的事,問她小時候的事。時月影小時候整日與時月星在一塊兒玩,吉嫔聽得津津有味,幾次三番央求她多講一些。
禮尚往來,時月影硬着頭皮也問尹鈴兒家裏的事。
然後她知道尹鈴兒的弟弟尹铛兒在內務府當差。因為父母皆不在了,姐姐又進了宮,尹铛兒整日被他那些個堂兄弟帶着吃花酒逛青樓,吉嫔很難管束。
直至黃昏時分,天邊朝霞漫天,尹鈴兒還不肯走。時月影猶豫着是不是要喊她留下吃個晚飯。
“中秋早過了,怎麽還這麽熱呢?白霜在不在,我這官服又破了個洞,上午瞧見樹上有窩喜鵲,我、”
時月影遠遠聽見聲響,意識哥哥下了值又擅自來未央宮。
吉嫔坐在內室的木塌上,一仰頭便是映入眼簾的是身着一襲茶白色長袍的男人,玉冠束發,手腕上搭着那件鷺鸶官服。
男人也瞧見了她,身形頓在外室的幕簾處。
時月星話鋒一轉,“皇後這有貴人在,臣告退、”
“你官服不是破了麽?拿來我給你補吧。”時月影趿鞋走過去,“白霜一直在禦藥房呢。”
時月星斂眸,不再往前半步,“那官服就放你這兒,我、”
“何必皇後親自動手,嫔妾可以幫忙修補,國舅爺。”尹鈴兒起身走過來。
時月星抿了抿唇,官靴往後踩,笑着道,“不敢勞煩這位貴人。”
尹鈴兒順手将官服拿了過去翻看,“原來袖口破了一點兒,幾針的事兒。國舅爺請稍等片刻,不用一盞茶的功夫我就能補好。只是白霜不在,恐怕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同色的線。這樣吧,我回玲珑殿補,國舅爺明日一早過來取就成。”
不等時月星拒絕,尹鈴兒抱着官服就走了。
時月影瞧着吉嫔遠去的身影,問銀雪,“吉嫔今日是不是有點古怪?”
銀雪:“何止古怪,像中了邪一樣。她今日同娘娘說的話,比起過去兩年的都多。”
時月影晃了晃頭,問時月星,“內務府的事查得如何了?”
“有了戶部那些人的協助,倒是有些眉目。皇莊裏頭的家禽走獸還有雞蛋果蔬這些,明明可以供給宮裏每月一大半的吃食、”
時月影一點就通,“你是說內務府裏掌管皇莊的人謊報收成,暗地裏将這些轉賣出去是麽?”
“單雞蛋這一項,一進一出,內務府那幫人從中得利就不止數千兩。弄清了他們斂財的途徑,想抓着證據卻難。內務府其他人防我跟防賊似的,這裏頭的事戶部也不能插手,更別說顧書禮這個禦史了。”
時月影盤腿坐回美人榻,若有所思地安靜了一會兒。
“吉嫔的弟弟尹铛兒在內務府掌管皇莊。哥哥明日不是要去玲珑殿取官服,何不趁機與她打好交道。”
時月星扶了扶額頭,“還有別的人麽?怎麽總是吉嫔?人家能出賣自己親弟弟?”
哥哥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小皇後睜着圓潤雙眸,提醒道,“那你也得記得明日一早去玲珑殿拿官服。”
時月星嘆了口氣,“......那官服我能不能不要了?”
***
夜幕降臨,元景行照例來未央宮用晚膳。
今日是初一,時月影每個月侍寝的日子。難怪皇帝昨夜盛怒,還命令禦醫們必須醫好她,原來全是滿足他自己的私、欲!
既然元景行不準她孕育龍嗣,侍寝這種事還是能能躲便躲吧。
時月影學乖了,決定懶懶歪在鳳榻上裝病。
“起來用膳。”元景行神色不悅地站在榻邊,“太醫禀告過朕,說皇後退了燒了,精神也已經複原。”
時月影眨眨水盈盈的雙眸,斜着額頭道,“可是臣妾沒有力氣,能不能容臣妾再休息一陣?”
元景行眸色幽深,靜靜地打量她,“那等到明日,皇後的身子能好全了麽?”
“恐怕得修養個十天半個月,陛下回自己的寝殿休息吧,免得被臣妾過了病氣。到時候朝臣彈劾臣妾的折子又得堆滿......”
元景行意有所指地凝視着她,大有一副看你怎麽演的架勢。
時月影漸漸沒了聲音,側過頭去不再言語。
“今日是初一、”元景行幽幽地提醒道,“難道皇後不記得了麽?”
時月影裝作恍然大悟,眸瞳輕顫,手指捏着蓋在腰間的薄毯,“原來今日是初一?可臣妾病着,不能侍候陛下,這該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說:
皇帝:是不是要等朕把你哥哥再關進刑部大牢,你才肯喝藥。
國舅爺:你了不起!你清高!你拿我威脅皇後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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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要朕給你晾藥,皇後也太過恃寵而驕了。
藥:明明我已經被你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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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4-24 23:04:53~2022-04-25 16:26: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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